(言情)
【書名】曉夢迷蝶
【作者】丁千柔

她那里配不上他了?
人家她天生美麗、聰明伶俐、牙尖嘴利,嗯……總之她這么优秀,
而且,他家的食館有麻煩,她就叫她的寵物去幫忙;
他和大娘有心結,她就利用智慧幫他們解開;
就連他那分辨不出味道的怪毛病,都是她想出妙辦法治好的!
她對他這么好這么好,他怎么可以對別人都好,就只對她生气?
不公平!人家她只不過是為了讓他再下廚做出好吃的菜,免得浪費他的天賦,
剛好事情牽扯到「那經」而已咩!
他怎么可以指著她的鼻子說他利用他、欺騙他、負了他?
傷透了她一顆幼小的心!
气得她包袱款款跑回她可愛的家,再也不理他了啦!
万万沒想到他真的死沒良心的不來找她,讓她左等右等,等到快變成雕像了,
還是沒看到他的腳ㄚ子出現在她家大門口!
什么?!人是她殺的?胡說!她當然有把詳細地址告訴他——
哦喔!仔細想想,她好像真的忘了告訴他耶!
這下遭了,她家這么難找,那她不是等到變成老太婆還等不到他上門道歉嗎……

 

楔子 初夢蝶

三月,拂面不寒的楊柳風吹得人熏然欲醉,枝頭蝶舞嬉春,連躲在薄霧中的和陽也顯得有些羞澀,這是一個引得千古騷人墨客文心大放的江南初春。

江蘇城外一片綠意,蜂蝶在花間喧鬧,東風於葉梢輕滌,讓人見了不免會心為之笑,歎笑這世間多彩,歎這景致神工。

一個身著青色長衫,約十五、六歲的清秀少年提著兩尾約兩尺餘的白魚和一個布包,沿著往城內的道路而行,那俊美瞼上的興奮應和著四周的春意,連他腳下的步伐也顯得輕快。

思及身後這兩尺餘的大江白魚能在他手中變成美味的料理,少年的心中不免感到一絲快意,他相信就算是他挑剔的爹也會喜歡這道菜的。

風一吹送來不遠處隱約的孩童泣聲少年知道自己不該多管閒事,但那稚嫩的哭聲硬是改變了他的腳步,讓他向著哭聲的來源處走去。

入眼的是一個一身紅衣褲的小女孩,看來不會超過八歲,坐在樹下哭得很是傷心。

這讓少年微微皺起眉頭,這女娃兒怎麼一個人獨自在這荒郊野地,要是遇上壞人怎麼辦?

「小妹妹?是不是迷路了?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哭?」少年蹲下身子柔聲問。

小女孩不答話,仍是悶著頭哭泣。

「別哭了,大哥哥帶你去找你的爹娘好不好?」

「你是壞人!」小女孩悶著頭應了一句。

少年輕笑,他不覺得這女娃兒的話侮辱了他.反倒覺得她好可愛。「我不是壞人。你別怕大哥哥會送你回家的。」

「你又不認識我爹,也沒見過我娘,更不知道我家在哪兒,你怎麼帶我去找我爹娘,更別說帶我回家了.你說的沒一句是真話,不是壞人是什麼?」小女孩總算拾起頭,可這一出口就是一陣夾槍帶棍的搶白。

少年怎麼也沒有想到七、八歲的小孩反應竟如此快,說起話來又犀利得像是會刺人。一時之間瞠目結舌,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呆楞愣的瞪著小女孩。

他這副呆拙樣卻教原本哭得唏哩嘩啦的小女孩破涕為笑,那淚眼汪汪的大眼睛和紅遍通的鼻頭該是狼狽的但那一笑卻似是雨後的晴空,亮眼絢麗得令人驚歎不已。

這女娃兒若是再大些,憑她那靈活的水汪汪大眼,怕不要迷死多少男人心、可這刁鑽的嘴?怕是也有不少的男人會有苦頭好吃。

「喂!我才說幾句話你就不理我了?男人怎麼這麼小氣?」小女孩看他不說話,以為他是為她的話而動怒,鮮紅的櫻桃小唇噘了半天高。

「不是!」少年連忙搖搖頭,他被這小女孩的反應弄得不知是該氣或該笑,不過、心中還是覺得這小女孩機靈得緊。

「那你為什麼不說話?明明就是小氣還說。」小女孩不屑的哼聲。

「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罷了。」少年抓抓頭,他一向不擅長說話,而面對小女孩這般如刀利的嘴他那本就笨拙的言辭更是坑坑疤疤的順不起來。

「你什麼也不用說,我說我可以大略的說出你的身份,你相不相信?」

「不可能。」少年搖搖頭。

他一二天前才跟著雙親來到江蘇!在這兒人生地不熟,而他又十分確定他絕對沒有看過這個小女孩,因為這娃兒不是一個會讓人見過即忘的人。

「讓我來猜猜你的身份,如果我說對了,你就答應替我做一件事你敢不敢?」

小女孩十足自豪的表情引得少年嘴角輕揚。這小女孩著實可愛得令人疼,別說她猜得到他的身份,就算她猜不到,要是他能力範圍的事,他也會替她做的。

「好!只要我做得到的都行。」少年溫和的點點頭。

「你是做菜的吧?而且,還不是普通做菜的看你的樣子像是個北方人,這北方現下最有名的做菜師父當是神廚莊百味,你如果不是他的兒子,就是他的入門弟子。」

小女孩的話讓少年著實嚇一跳,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小女孩會猜得那麼接近,他微微瞪大眼睛問:「你怎麼——」

「你想問我怎麼知道的吧?」小女孩高傲的挑動一下眉頭,臉上是掩不住的得意神色。

少年頻頻點頭,他十分好奇這小女孩是如何得到這樣的結論,畢竟就算他爹神廚之名天下盡如,那知道的也該是他爹,怎麼會連他的身份也一併猜到呢?

「這還不簡單,你在手的第一指關節和右手中指都有厚厚的繭這是長年拿菜刀的人會有的特徵,更別說你手上多不勝數的細小刀痕和被火炙得沒了汗毛的手臂,你若不是個廚子還能是什麼?」

少年伸出自己的手仔仔細細的打量一下,這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手一如小孩所說。訝異之餘,他對這小女孩入微的觀察和異於常人的敏銳,不覺有分敬意。

「可你又怎麼明白莊百味是我爹?」這又是另一個他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魚。」小女孩勾起嘴角。

「魚?」少年將身後的醃白魚提到面前,他左看右看就是不明白,這掏腮鱗的大白角如何讓他洩了身份?

「呵!你這麼大個兒怎麼反應這麼慢?難怪我爺爺老愛說人大笨來狗大呆怎麼?我都說成這樣了你還不明白?」小女孩對著少年扮起大鬼臉。

換作其他人,遇著這麼刁蠻的女娃兒,就算不氣得跳腳破口大罵,至少也會拂袖而去,可這少年也不知真是好性情,還是呆笨得連被人損了也不知道生氣,只見他微微熱了耳根!仍是好脾氣的輕聲賠不是。

「是我愚駑你可願意說個明白?」

小女孩輕輕皺起眉頭打量他好半晌,像是不明白的搖了搖頭,「奇了,我這樣說你,你不生氣?我還以為谷外的人動不動就生氣的,你是真的不生我的氣——還是笨到不明白我的話?」

「是我反應駑鈍,你說得也沒錯,我又何來氣好生呢?」少年苦笑一下,要是這個小女孩一向是用這種口氣說話!難怪她會覺得其他的人愛生氣,若不是他一向以和為本,更不愛與人齟齬,這會兒怕不早怒髮衝冠氣憤離去。

「這倒新鮮,你可是除了我爺爺之外,第一個沒被我氣得像只陽澄湖用竹葉青蒸熟的大閘蟹的人哩!」

「陽澄湖用竹葉青蒸熟的大閘蟹?」少年一臉疑惑,他怎麼會和陽澄湖用竹葉青蒸熟的大閘蟹扯上了關係?

「呀!你沒看過陽澄湖用竹葉青蒸熟的大閘蟹嗎?那拙樣就只一個詞兒能形容——一紅透了。」女娃兒一臉被打敗的模樣,不禁翻翻白眼。

被這小女孩一搶白!少年頓時成了一隻:陽澄湖用竹葉青蒸熟的大閘蟹。

「我——」

看少年紅著臉、支支吾吾的老半天就是說不出一句話,小女孩反倒是笑開了。

她的嘴裡送出一片像是銀鈴似的悅耳笑聲,伴著陽光由葉間灑落在她身上的金粉,那樣子宛如落入塵間的花仙一般,讓紅薯臉的少年一時看呆了。

「老實告訴你吧!是那大白魚上醃的料酒。」

「料酒?」

小女孩看少年仍是一臉迷糊,誇張的歎了一口氣,「你這魚是要用來做熏白魚的吧—」小女孩等著少年遲疑的點了點頭後,才又說了下去0這熏白魚在做之前要先用黃酒和花椒鹽醃一晚不是嗎?向江蘇這一帶的人醃白角的黃酒多用紹興。」

「可你這魚醃的是山東的即墨老酒,而且是少說也有二十來年的陳年老酒,這現今即墨老酒皆由百味軒所牙保,這上等老酒除了百味軒的人又有誰能有如此大手筆來做料酒?所以,我猜你是百味軒的人可一點也不離譜吧!」

少年聽得是目瞪口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個看來不滿十歲的小女娃竟然對料理如此精通就連那少量的料酒她靠聞的就明白出處和年代。

「你不簡單!」少年的口氣是讚佩的。

「看在你這個人我還挺順眼的份上,而且,我的肚子也餓了,你就熏條白魚讓我來吃吃看好了。」

對這小女娃狂妄的口氣!少年只是柔柔的輕笑,「那我就獻醜了。」

他由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在一葉竹林前站定,幾個花刀飛舞,頃刻間,如雪般飄落的竹葉中出現一個青翠的蒸籠。

「你不笨嘛!一下子就削好竹子做蒸舶。」這一巧手編蒸籠看得小女孩連連拍手叫好那紅撲撲的臉蛋笑得更開了。

少年一看小女孩開心的樣子!手上的動作更是賣力手起手落之間,由布包中拿出的豬油網已裡上白色!再一掌拍出,整條白顏就凌空和著薑片、蔥段落入了安放在臨時起灶的竹籠中。

這一連串的動作流暢而沒有一絲多餘,看得出這年紀輕輕的少年的廚藝已是不可小觀,假以時日要繼承神廚之名應是指日可待。

「這蒸過了還得用茶葉熏呢!就用這個代替你那扁炒青的龍井好了。」小女孩由懷中丟了一個小包到少年懷中。

少年把小布包中的東西倒出來.輕輕一問,旋即皺起眉頭,「這不是——」

「沒錯,就是星村桐木關的星村小種,這葉原就是用松煙薰成用來熏白魚,那味道可不是普通的茶葉可以比得上的。」小女孩神氣的抬高頭。「我是看在你還有那麼兩把刷子的份上,不然我才不捨得這等好東西呢!我可是先警告你要是煮得難吃你就死定了。」

「看來我真的是遇到食客了。」少年輕笑。

說著,他手一起落片刻間,就將那豬油網和姜、蔥盡除去,茶葉和米粒也同時入鍋!一時之間!那滿是松煙和茶香伴著米香的白煙徐徐而起,光聞就教人食指大動。

「這熏白魚用紅茶葉果真猶勝綠茶葉。」少年一掀開蒸籠,較之以往還勝一二分的香味隨之而來,尚未入口他就明白這是一道佳餚讓他不覺輕聲讚歎。

小女孩不等他先動手自個兒取走一大塊的魚腹內,迫不及待的入口才入口,小女孩的嘴角彎成一彎明月,光看她眼睛晶亮的樣子,也知道她對這道菜的看法。

「看來你的手藝還真的是不錯!你總有個名字唄!說說看你叫什麼名字?」這次小女孩總算認真的將他打量一番。

「我的名字?」她話鋒轉得如此快,當場教少年傻了眼。

「你還囉唆什麼?這可是我第一次想知道一個人的名字哪?要不是看在你手藝不錯的份上,我管你叫阿貓、阿狗、笨雞、笨鴨的。」小女孩小雖小,氣焰倒是不小面對眼前足足大上她兩倍的少年,她仍是一臉的趾高氣昂。

「我姓莊名曉夢,就是莊生曉夢迷蝴蝶的莊曉夢。」

「莊生曉夢迷蝴蝶?」小女孩在口中低吟一下然後噗詠一聲笑出來。「曉夢?台名字好家女孩子哩!」

少年的臉一下子又成了女孩口中那只陽澄湖用竹葉青蒸熟的大閘蟹。

他有點結巴的辯解「那是因為我出生——出生時差一點養不活,老人家說——說用女孩子氣一點的名字會好養一點——」

「你慢點說,說成這樣,等一下岔了氣可別賴我。」小女孩骨碌碌的大限在少年的身上轉了轉,而後綻出一個好甜的笑容,一個箭步上前!在他的臉上烙下輕吻。」你知道嗎?我決定了,我要喜歡你!」

「什麼?0少年一下子瞪大眼睛,他知道他不該為了一個未滿十歲的小女娃說這種話而有什麼反應,可他那稍稍褪了紅潮的臉又一下子熱燙起來。

「就這樣了!」小女孩不理會少年一臉的呆滯,起身如蝶兒在風中翻飛一般的翩翩離開少年懷中。

「你自己一個人很危險的!」少年心下一驚,脫口而出。

他看得出小女娃有一身俊俏的輕功,她照顧得了自個兒的,可看她如蝶般飛去,他心中驀地生出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空虛感。

「我知道路回去的,你可別忘了答應過要替我做一件事喔!」小女孩遠遠的響起陣陣清脆的笑聲。

「我不會忘的可是,你還沒有說你的名字,你是誰?」少年大喊。

這小女孩到底是何來歷?為何年紀輕輕對料理就有這等研究?就算他把事說了出去,怕也沒有人會相信的吧!

「莊生曉夢迷蝴蝶,我就是蝴蝶,記得喔!是你的蝴蝶!」這次的聲音遠得幾不可聞。

少年對著空蕩蕩的四周有剎那間的迷惑,要不是那灶上未熄的餘火和空氣中淡淡的熏魚香他真要以為自己只是作了個白日夢。

這莊周夢蝶、蝶夢莊周的白晝曉夢,到底是莊周夢見蝴蝶?或是蝴蝶夢見莊周?

或許,只是鏡花水月中一個無聊的插曲吧——

 

 

第一章 蝶夢‧夢蝶

輕風徐徐熏人欲醉,葉間蜂蝶並鬧,枝頭鶯雀齊鳴!好一個催人入眠的晌午時分。

一隻白毛紅眼的大白猿用力長號,掃得地上落葉塵士俱揚,林間禽鳥驚飛,連帶的也吵醒梧桐樹上那一抹鮮紅的身影。

先是一隻如玉蔥般白嫩的小手由林間探出,後是一頭如烏綢般的長髮,最後是仍帶惺忪卻不失靈活的一雙秋水雙眸眨呀眨的,似想找出一個焦點。

「饕餮,是你呀!大白天擾人清夢做什麼?」紅衣女子微噘起紅灩灩的櫻唇,頭下腳上的倒掛在樹上,一臉微嗔的瞪著樹下的大白猿。

「蝶兒,你給我下來,等一下給娘看到你一個女孩子倒吊在樹上,你就死定了。」一個宏量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熟悉的聲音讓胡蝶一下子瞪大眼睛忙不迭的興奮大喊,「大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小心!」男子連忙警告。

「呀!」胡蝶的驚喜一下子轉成驚叫。

許是太高興許久不見的大哥突然出現,胡蝶一下子忘了自己還倒吊在樹上,只靠著兩隻小腳勾著樹枝才撐著自己,這一忘形,腳下的繡鞋脫了腳,整個人跟著滑下去。

「該死!告訴你沒事別躲在樹上睡覺的!要是將你這丫頭騙人的臉蛋摔壞了,我看你以後還拿什麼東西騙人。」胡起堝大手一攬就將胡蝶嬌小的身子接住,一臉又憐又氣的教訓她。

大雄雞似是同意胡起堝的話而長啼一聲,只見它咬著胡蝶的繡花鞋,猛拍著翅膀,抗議胡蝶的繡花鞋差一點就打中它。

「大哥,沒有人捨得這麼可愛的蝶兒摔下去的啦!我天天睡,從沒有摔過,而且今天是因為看到你回來,人家太高興了嘛!」胡蝶不依的嘟起小嘴,一邊還對地上的大公雞掛個鬼臉。

胡起堝讓胡蝶著他,用手指了掐她紅嫩的粉頰,取笑的說「醜死了,活像只上料板鴨。」

「大哥!」胡蝶不依的跺了跺腳她那水靈靈的大眼晴靈活的轉呀轉的。

「我不想吃板鴨,我比較想吃江蘇熏白魚。」

「熏白魚?」胡起堝微微皺起眉頭。「在這食饗谷中,你想吃什麼東西沒有?」

「大哥,你明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胡起堝歎一口氣「蝶兒那道熏白魚或許只一是你的夢而已。」

「才不可能,那絕對不是我的夢!」胡蝶猛地搖頭大聲說。

「蝶兒你那時只過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或許是你睡迷糊了也說不定,所以,才會把夢和現實搞錯了,而你不見了的星村小種可能是你落在哪個地方也說不一定,你就別再想了吧!」胡起堝的這番話這些年來不知道說了多少次就是希望胡蝶忘記那個讓她念念不忘的影子和那道熏白魚。

可胡蝶若真是這麼好說服的人,那胡起堝也不用將這一番話一炒再炒,卻怎麼也進不了胡蝶的耳。

「才不會莊生曉夢迷蝴蝶,他一定是存在的!」胡蝶執意的說。

「蝶兒怎麼我說這麼多你還是不明白?如果真像你所說的有莊曉夢這個人,那以他十來歲就有那樣的廚藝現在也合該是赫赫有名的廚師更何況莊百味在七年前失蹤後,接手百味軒的是他的兒子沒錯只是那個接班人的名字是莊曉生而不是莊曉夢而他的廚藝是不錯啦—但墨守成規、了無新意,根本就不是神廚的料,那個莊宵曉夢只是在作夢罷了。」胡起堝認真的分析。

為著胡蝶念念不忘的美味,他趁著這一次出谷之便不遠千里的去了一趟京城的百味軒,嘗嘗這名聞遐邇的食館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

百味軒的味道或許在料理中算得上是上等但對他這生長在食翳谷的人來說,那只能算是等而下之的味道根本不值得一提。

「食翳」出自周禮天官五翳之制掌和王之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八珍之齊,說白話一點,也就是掌理帝王飲食的官,要說是周天子的御廚也是無妨。

這「食翳谷」顧名思義住的就是因春秋戰國之亂世而避居於此的食翳傳人。

食翳谷之人千百年來不理會外界的名利鬥爭只是專心研究制理之藝術,是以科理之精通根本非外界之人能相比擬。

「我才不是作夢,那是真的!」胡蜂那陽光般的小臉,就像是被烏云云密密遮住一般的暗了下來,水靈靈的大眼更是不服氣的瞪著她大哥。

「蝶兒,你就別再執迷不悟了如果真有你說的這號人物那為什麼神廚帖上根本沒有莊曉夢這個名字?」胡起堝忍不住說。

這話一出口,他才發現自己的話說得太快了!以蝶兒的個性,讓她知道這事兒只有更麻煩而已。

「神廚帖?那是什麼?」胡蝶的眼中閃過一絲好奇。

她的耳朵可尖得很!她大哥這順口溜怎麼逃得過她的耳朵?再加上她大哥那恨不得一口咬回自己舌頭的樣子,她想不好奇都很難呢!

「哈!哈!」胡起堝乾笑了兩聲。「你聽錯了。」

「我明明就聽到你說神廚帖這三個字,你不會又要說我在作由日夢了吧!」

胡蝶怎麼可能就這麼放過她大哥?要是她這麼容易被唬弄過去,那她這個食翳谷的「鬼靈精」較脆改成「鬼不靈精」算了。

「蝶兒!」胡起堝翻了翻白眼,面對反應一向過人的小妹,他這個做大哥的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根本想不到任何推托之辭。

「是不是和『那經』有關?」胡蝶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那樣子十足像是看到獵物的貓。

胡起堝在心中暗暗叫苦,看到胡蝶的樣子,這下想讓她不插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

天哪,早知道他就讓她去「蝶夢莊周」算了!

 

「莊生曉夢迷蝴蝶,我就是蝴蝶!記得喔!是你的蝴蝶!」

那甜美稚嫩若銀鈴般悅耳的聲音迴盪在耳邊,那熏白魚和星村小種的美味彷彿餘香猶存,他伸出手想抓住的是那消失的紅色身影,還是那在記憶中淡去的過往?

「莊兄弟?你還好嗎!」

一陣連續的呼喚把莊曉夢喚回神,有那麼一剎那,他只是呆呆的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大漢一點也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

「沒事,只是閃神入夢去罷了,也許是昨夜練土太累了。」莊曉夢微搖搖頭。

「白晝入夢?夢裡可有佳人?聽人家說白天的夢最讓人銷魂了。」任彪是個性情中人,說話總是心直回快,也不管這話聽來輕浮,拍著莊曉夢的肩直打趣。

莊曉夢本是個斯文男子,和任彪認識好一段日子。他雖然明白任彪說話的方式就是這樣!但是對這樣一點都不加修飾的說法,仍是有些一赧然。

「別開玩笑了。」他說著,臉且已微熱一片。

他隻身在這鄉下城郊的一角搭屋燒陶為的就是遠離人群的牽扯、人情的羈絆和那如噩夢般的過往,這樣的他原是想孤絕一生!可面對任彪直率的性子、熱誠的心,他總硬不卜心拒絕,便成就這一段個性天差地遠的情誼。

「你還真是個老實人,這樣的話也能讓你彆扭成這樣,你八成是沒開過葷的童子雞,哪一天真該帶你到城西的百花樓去見識一下,那兒的姑娘絕對讓你改掉這臉紅的怪玻」任彪好笑的看著莊曉夢手足無措的樣子,當下大笑起來。

任彪邊笑邊打量著臉紅到耳根子的莊曉夢,身上粗衣短揭怎麼也掩不了他俊秀和斯文樣,難怪這附近的村姑總愛偷偷在背後談論著他,大膽一點的還會不時的在他的窯子旁晃來晃去,只為引起他多看一眼。

要不是他知道他是一個多好的燒陶師傅,說不得也會以為他是哪家的落難公子。

「怎麼有空來?」莊曉夢知道任彪並無惡意,可這種玩笑卻是他怎麼也不習慣的,再加上任彪的眼神實在太好奇!於是他連忙轉開話題。

「前些日子我抓了個三縣通緝的江洋大盜,縣太爺送了我一壺上好的竹葉青,我在城裡切了幾樣下酒好菜,想和我的好兄弟你一同分享好酒。」任彪爽快的說.

「我去拿碗碟。」莊曉夢看著他把那竹葉青和手中的小菜胡亂丟上桌,便轉身在架上拿來幾個碟子和碗筷,再俐落的把紙包中的小菜整齊的擺上碟子。

「何必這麼麻煩?就拿兩雙筷子出來就夠了,弄這一個個的碟子,只是礙手礙腳罷了。」任彪搖頭晃腦的說著。

「不麻煩,反正我也正想試這碟子是否成器現下正好拿來試一試。」莊曉夢將碟子拿起來仔細打量一番。

「莊兄弟,我是個粗人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你那燒出來的陶的好壞到底差在哪兒,我怎麼也看不出那些讓你摔碎的和留下來的有什麼不一樣。」任彪也學他把那裝菜的碟子拿起來看了看,但是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名堂。

「這陶之藝貴在有性,食器之性,重在能彰,一個裝食物的碟子若能彰顯食物的美味那才是成功的食器。」莊曉夢輕輕的將手中的碟子放下。

「這樣說來也是沒錯啦!這小菜上了你燒出來的碟,瞧起來好吃不少,我看那城裡的食堂該論你去做些碗碟食器,保證一定生意興隆,要不就讓我去跟悅來酒樓的掌櫃說去,你也有筆大生意可做。任彪將酒分別倒在兩人的碗

中,然後就大口喝了起來。

「多謝任兄關心,我燒陶只為了興趣和餬口,太多我也做不來,小弟我只一想安安靜靜的過日子。」現下的他只想安安靜靜的做個燒陶師傅。

「呀喝!我怎麼忘了?你要真想做大生意,那江東窯的老闆為了買你屋裡那些東西所出的高價!就夠讓你吃上好幾輩子了。」任彪用力的拍一下自己的頭「看我這記性,合該多罰我一杯。」

半是貪杯,半為賠罪,任彪為自己的健忘又多罰一杯。

「說什麼罰不罰的,任兄你太見外了。」莊曉夢也舉杯輕聞一下陳年的竹葉青,然後啜一口酒。

「是你見外還是我見外?你是嫌兄弟我,還是嫌我的酒!就喝那麼一小口?」任彪皺起眉頭看著淺嘗即止的莊曉夢。

莊曉夢連連搖手,「任兄,你誤會了?我知道這是得得一見的陳年竹葉青,只因為小弟是個不辨五味的壞酒客,這好酒讓我喝了無異是牛嚼牡丹!白費這一壺好酒。」

「不辨五味?剛剛聽你在談這裝食物的碟於這麼講究,我還以為你是個饕客呢!本來還想跟你說京城最近將會有一場曠世的廚藝比賽,到時候會有許多廚藝超群的廚師前來,不僅可以大飽眼福,還可能大飽口福呢!」任彪夾起碟中的丁香小角乾,隨意的說。

莊曉夢微微轉頭!適時掩去那微皺的眉頭。

他舉起手中的筷子遲疑許久才對著那盤最不起眼的炒花生下箸說:「這點御廚不是前幾個月才辦過怎麼又要舉行了?」

點御廚是每一二年才會舉行的廚藝比賽,這在各門各家的廚師來說都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因為,只要是被欽點的御廚就是天下第一名廚.其名聲也會跟著水漲船高。

「莊兄弟說自己不辨五味但你對這事例知道得很清楚嘛!」身為巡捕的任彪有著高人一等的直覺,微醺的眼有一絲疑惑。

「這等皇上欽點的大事,哪次不是熱鬧滾滾?我也許是前陣子聽誰提起過,就這麼記了下來。」莊曉夢連忙解釋。

「這倒也是。」任彪點點頭算是信了他的話。「不過這一次的比賽聽說和皇上一點關係也沒有,是有人發出神廚帖。」

「如果不是點御廚任兄也就不用太期待!小弟想這比賽也沒什麼可看性,這各家各派為了點御廚用盡心力可對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比賽大概不會有什麼興趣才是。』夢輕笑搖頭放下手中的筷子道。

「話不是這麼說,莊兄弟你可聽說過京城的百味軒?」

「百味軒?」莊曉夢的手微微僵在半空中。「這各地的城中多得是以百味軒為名的店,就連我們這兒的城南大街上不也有家百味軒嗎?」

「是了!就是這百味軒沒錯,不過這各地的百味軒雖然都是京城的百味軒的分店,但說起那味道可就比不上京城的百味軒來得道地了。那京城的百味軒可是皇上欽點的天下第一味,若說它是現今最出名的餐館想是沒人敢說

不是的。「任彪這酒一入腹,話匣子也跟著打開來,愈說愈起勁。

「那和神廚帖又扯上什麼關係?」莊曉夢劍眉輕攏,閃遇一絲愁緒。

任彪揮手拍了拍莊曉夢的肩豪爽的為他添酒。「你今天怎麼這麼沒有耐性?平常的你不會這樣的莊兄弟,你不會不濟到一口酒就醉了吧?」

「沒的事,只是好端端的冒出個神廚帖,教人有幾分好奇。」

任彪點點頭,「是很讓人好奇,那叫什麼『那經』的,有那麼重要嗎?那些廚師一聽到那比賽是用那一本書做賭注,各個就像是瘋了一樣,這會兒聽說全向京城去了,你說奇不奇怪?」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書?」莊曉夢一下子刷白了臉。

「就是叫什麼『那經』的那個下神廚帖的人聽說要用那一本書賭上百味軒『天下第一味』的名號。」任彪順著他的話又說得更仔細些。

任彪的話才說完『匡啷』一聲,莊曉夢手中的碗在他的腳下碎成一片

「對不——」莊曉夢顫巍巍的搖搖頭,張開口卻硬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那呆愣的樣子,就像是他一下子忘了話要怎麼說一般。

「莊兄弟?你可真是醉得厲害!真是一口酒就把你擺平了嗎?這要是江東窯的老闆看到你這麼隨隨便便就砸了你燒的碗,他怕不心疼死才怪。」

任彪一邊取笑著莊曉夢的不濟,臉上還帶著醺然的醉意,所以,他一點兒也沒有發現莊曉夢的碗在他的手中早就碎裂不全,而非掉在地上摔破的。

「那經』——嗎—」莊曉夢低喃。

怎麼可能二那經怎麼可能還存在這個世界上?!

他可以明白為什麼各家各門的廚師如此驚動,只要是身為廚師,沒有一個人不想得到那一本書那就像是一個魔咒,一個廚師們無論如何也掙脫不了的詛咒啊!

管他「那經」還是「華典」,就算每個廚師都為此瘋狂也不關他的事,而百味軒會變得如何又怎麼樣?

他早就不是一個廚師了現在的他R是一個平凡的燒陶師傅啊!

「莊兄弟,你在想什麼?怎麼我說了半天你都不應一下?」

任彪的喚聲將莊曉夢飄遠的思緒喚了回來。

「沒事,我只是閃了神。」他連忙應答。

「又閃神?」任彪微皺起眉頭,又一下子放開,用不大穩的手拍了拍莊曉夢的肩,「又作白日夢了?你到底是夢到什麼?怎麼這麼讓你牽腸掛肚?到底是哪家姑娘?說來聽聽,說不定老哥我還能幫你出個主意——」話還沒有說完,任彪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怎麼喚也喚不醒。

莊曉夢看著睡得鼾聲大作的任彪,不覺一股羨意湧上、心頭如果真能這了大醉一場,把一切煩人的事全拋在腦後,那該有多好?

怕的是酒入愁腸亦枉然,更添惆悵更斷腸

「夢到什麼嗎?也許只是『莊周夢蝶』罷了。」他不自覺的輕聲喃語。

一陣陣輕輕柔柔的風徐徐吹起!伴著兩三隻蝴蝶飛舞悄然由他凝滯的眼中飄舞而過,飄進那深深的昨日之夢——

 

 

第二章 蝶舞‧尋夢

「哇!大下紅雨、馬生角嗎?怎麼大家全到了?」

和大哥一起來到大廳的胡蝶,才看一眼廳中的陣仗,就暗暗吐了吐舌頭,畢竟她家人平時都是各忙各的,像這種幾乎每個人都出席的場A合,她從小到大可是用手指數都數得出。

「蝶兒!」席雲絕美的臉蛋一沉,對著自己的女兒低喝道。

席雲快五十歲,可她那絕美的臉龐和冷然的氣質,怎麼看最多只是個三十來歲的美少婦,勉強說她有個像胡蝶這麼大的女兒就教人不敢置信了,更別說胡蝶之上還有起堝、承畹、轉琥、結磐四個哥哥。

不過,最教人不敢相信的還是在席雲身旁用著厚大的手安撫她的男人,要不是席雲和那男人眉眼之間流露的深厚情感實在很難想像這樣一個絕色美女的身旁竟然伴善這樣一位其貌不揚的伴侶。

「雲妹,蝶兒是皮了些,是沒個姑娘家樣,但她還是很懂事的。」胡百醬一邊安撫席雲,一邊偷空向胡蝶使了個眼色。

胡蝶是何等機靈的人,一看兒她爹爹的眼神,立刻一個箭步鑽到她爺爺胡調和的身後,對著她的四個哥哥扮一個大鬼臉。

「你們爺兒都是一個樣才會把蝶兒寵得愈來愈不像話。」席雲深深歎一口氣。她不是不疼自己的女兒!只是蝶兒今年也快十八,換作尋常人家的姑娘,早就當娘了。可瞧她現在被寵得連個姑娘家的樣子都沒有了。「再這樣下去!看還有誰敢娶她?」

「娘大不了蝶兒就不嫁一輩子留在谷中陪爺爺、爹爹、娘和哥哥們嘛!」蝶兒露出她那一向騙死人不償命的甜笑。

她這一笑,把在場的幾個男人的心都笑軟了。

「娘——蝶兒是皮了點可除此之外,她確實是個好姑娘,如果沒人要她,是那些人沒眼光!與其碰到個沽名釣譽的男人還不如像現在這個樣子,快快樂樂的不也很好?」胡起堝一向最疼她沒辦法打從蝶兒對他露出第一個笑容起,他這輩子就注定被這個小妹子收服。

「娘,小蝶的性兒是這樣的!您就別氣了,女人生氣老得快,娘是絕世美人,美人顰眉是種罪過啊!」打小在脂粉堆中長大的胡承碗一向嘴很甜,輕輕鬆鬆幾句話就哄得席雲微微揚起嘴角。

胡蝶一看機不可失!連忙把話接下去「是嘛!娘生氣可是件天大地大的事。」

「什麼時候我生氣這麼重要了?」席雲倒想看看這丫頭會說出什麼話來。

「當然重要了,自古美人什麼都不用做就閉月羞花、沉魚落雁那要生起氣來,不就是日月無光、山河變色?當然是很可怕的大事情羅」胡蝶一臉認真的說笑著。

「你這個——」席雲搖搖頭,再次歎一口氣。依蝶兒這種性子、這張嘴巴就算有人敢要這丫頭!她這個做娘的,還會覺得對不起人家哪!

「好了回到正題聽說那經出現了,這件事是真的嗎?」胡調和蒼老而帶有威嚴的聲音響起,原本鬧烘烘的大廳一下子安靜下來。

「嗯!聽說只要神廚比賽的優勝者就可以獲得那一本失傳百年的食經。」胡轉琥恭敬的回話,他和他的幾個兄弟一樣高大、俊秀,差只差在他似乎多一種正經八百的木頭味。

「我和大哥、二哥、三哥這些日子在各處打聽的結果,還是找不出任何線索,看來只有弄張神廚帖!才能知道到底是什麼人在背後故弄玄虛。」胡結磐接口道。

「爺爺,那經不就是本食經嘛!食經這東西咱們倉庫裡不是多得很嗎?您為什麼這麼緊張?那個那經到底是什麼東西?您每次都說如果真可以讓您等到那經出現,您就會把有關的事說給我聽現在總算有了那經的消息,您可以說了吧?」胡蝶急急的催促。

她從小到大就聽爺爺那經那經的念個不停,可爺爺從來不說個明白.養了這麼久的好奇蟲子早就鑽進她的骨子裡去,好不容易現下有了那經的消息,早把她骨子裡的蟲全喚醒,直啃著她要解答呢!

胡調和順了順他如雲的白鬢,「反正也到了該說的時候。」

他起身將手放在牆上的一幅長掛軸上,一下子牆側就出現一個暗櫃,櫃中有一個兩尺見方的木盒子。

他把盒蓋一打開眾人皆發出一陣訝異的驚叫聲。

「爺爺!這不就是一個空盒子有什麼好看的?」胡結磐最沉不住氣,扯開喉嚨大聲嚷嚷著。

「四弟,稍安勿躁,讓爺爺說。」胡轉琥雖驚訝但是比起來還是沉穩多了。

胡起堝眼尖的發現木盒子L有幾個因年代久遠而糊掉的字。

「『那華』?」他疑惑的將盒子上不甚清晰的字念出口。

「『那華』?等等!我好像聽說這是本食經!寫的是食性和食心,是料理的極致,是身為料理之人都想得到的東西。」胡承畹本就是個飽覽詩書、通了古今的人,這天下只要是書中有記載的!他多少都曾涉獵過。

「就是那華天下的『那華』?」胡結磐是不愛讀書,可身為食翳的傳人,對這料理的東西,他知道的也不少。

在料理界中一向有這麼一個傳言——「那與華合!天下可成」,說的就是一個料理之人若能通曉「那華」之義,則食之天下可盡收掌中。

「承畹說的算是對了一半。」胡百醬起身出了聲,把他兒女的注意力全引到他的身上。「差的是『那華』兩本書而不是一本書,而寫著食性的是那經,記載著食心的就叫華典。」

「那這就應該是裝書的盒子了,可爺爺怎麼會有裝『那華』的盒子呢?」胡蝶將盒子拿起來東看看、西瞧瞧!臉上浮是疑惑。

胡調和慈祥的拍拍胡蝶的頭臉上淨是寵溺的笑意。「我們胡家本就是食翳的傳人,千百年來就以研究料理為主『那華』原就是第二十一二代傳人走訪天下,和一名西域膳者切磋下而寫成的食經。」

「這我在家譜上看過那個西域膳者就是一二百年前人們尊稱的膳國師。」

胡承碗畹恍然大悟。

「沒錯!膳國師是個料理天才,據傳,只要吃過他的菜的人便終生不辨他味,因為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勝過他做出來的味道。」胡百醬補充。

「真有這麼好吃?」胡結磐吞了一口口水。

善廚之人必是善食之人,胡家的人既是食翳之後,對於吃當然也比一般人挑剔些,一聽到天下有這般美味,皆心癢難耐。

「可惜那經和華典不在我們手中,不然照著食經重現那些料理,肯定是一種極大的挑戰。」胡轉流一臉嚮往。

在胡家這一代中手藝最好的是胡轉琥,他雖排行老三,可是他的手藝盡得胡百醬的真傳,對料理特別有一種異於常人的狂熱。

「我才不要吃那種東西,聽起來可怕得要死。」胡蝶翻了翻白眼。

她的話讓胡百醬和席雪交換了一個眼神,似是同時閃過什麼想法。

「蝶丫頭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這天下美食人人想要民以食為天,人之本性亦在食色你怎麼不想要這天下之絕妙珍味呢?」胡調和示意胡蝶到他身邊坐下。

「如果吃了他的東西就再也吃不出其他東西的味道,那吃東西還有什麼樂趣?我覺得好吃的東西並不一定是取決於技巧,單有技巧的美味不可能是完美的」

胡蝶的話讓胡調和猛地點頭「你真不愧是我胡家的子孫,如果有人能夠明白華典的奧義,我想只有你了。」

「華典的奧義?」胡蝶不大明白。

胡調和從胡蝶的手中接過盒子,在木盒的角落一壓,盒子的底部出現一個夾層,裡面竟然擺著一本書。

「這是?」胡起堝忍不住出聲驚呼。

「難怪我覺得這盒子拿起來怪怪的,原來裡面竟然還有夾層啊!」胡蝶恍然大悟。

「這就是華曲。」

「華典?我看看!」胡蝶聽他們把那經和華典說得那麼神,當下一個箭步,抄起盒中的書,好奇的翻看著。

「蝶兒,小心一點,那可是華典銜!」所有的人皆是一陣驚呼。

「不就是一些尋常之味的食材簡介,這東西書房多得是,有什麼了不起的?」胡蝶邊看邊皺起眉頭。

胡蝶從小就聰穎過人,可以一目十行,而且還能過目不忘,胡家書房裡雖有千百年來所搜集天下各家各門的食譜,全都讓胡蝶記在腦中了。是以她原以為這華典有多了不起,書中寫的一定是什麼極致珍寶,可她看了半天,不過都是些豆腐、麵條之類尋常的食材,實在看不出它有什麼特別之處。

「華典本就是如此,乍看之下似乎無所奇,但就家譜記載,膳國師就是看了華典後,才將那經留在我們食翳谷,而且還說:「只那無華!存性無心,邪食天下,終至敗亡。」胡調和緩緩的說道。

「那是什麼意思?」胡結磐聽得一個頭兩個大,愈聽愈下明白。

不是說有了『那華一就可以掌食之天下!怎麼華典又會變成一部平凡無奇的書?可照爺爺的說法華典看似平淡無奇可有奧理存在其中。

「這大概是說,如果只有那經,而不能明白華典的奧義,只能明白食之性,而無食之心,終究是不行的!我想是這個意思吧!」胡承畹一派自然的說。

雖然身在食翳之家,和其他手足不同的,是他一向對料理的東西沒有多大的興趣,自然對這『那華』也就沒有多大的興致。

「可華典看來只不過是本尋常的食材之書,真有這麼厲害嗎?」胡結磐心中還是大有疑問。

「等等,爺爺您剛剛說膳國師把那經留在食翳谷?可是,為什麼那經會被人拿去做什麼比賽的獎品?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胡蝶聰明的聽出不對勁的地方。

「這事還是由我來說好了。」席雲的聲音竟然有些抖。

她這少見的反應讓所有的人皆安靜的望向她。

「這說起來都是我的錯,要不是當年我——」說著,一向端莊婉約的席雲竟紅了眼眶。

「雲妹,這不是你的錯,是我不小心才會把那經給遺落,你就別再自責了。胡百醬一見愛妻紅了眼眶,心疼得手足無措,只能緊緊的握住愛妻的手。

「可要不是為了我爹的遺願,你也不會讓我把那經和華典帶出食翳谷,那麼這一切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席雲的爹也是個名聞四方的料理家,平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能有幸一睹那經和華典這兩本奇書,就連臨終時仍念念不忘。

席雲會和胡百醬相遇也是為了完成她爹的遺願而尋至食翳谷,幾經波折而促成這一段佳偶良緣。

當然,侍親至孝的席雲不會忘了她四處遊走的目的,為了卻她爹的遺願,是以和胡百醬商量後,便帶著那經和華典至她爹的墳前祭拜。

「所以,出了谷的那經就丟了!」胡蝶明白的點點頭「只是,為什麼只丟了那經呢?既然兩本書一起帶出谷就應該是一起不見啊!」

「那一夜你娘奮不顧身的想從盜賊身上搶回『那華』,卻受了傷——」胡百醬說著,還餘悸猶存,不禁握緊愛妻的手。

「可就是沒能搶回那經。」席雲一思及此難免耿耿於懷,畢竟是為了她,那經才會不見的。

「你對我來說比那經重要多了。」胡百醬輕柔的將席雲拉入懷中,他的眼底訴說著無限的深倩,對他來說,掌食之天下和席雲若兩者擇一,他會毫不考慮的捨棄前者。

「既然那經丟掉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不過是一本食經,爹爹,你不會再默寫一本出來不就好了?」胡蝶雙手一攤,水靈靈的大眼疑惑的眨呀眨的。

她過目不忘的本事可是繼承自她爹所以.只要胡百醬看過那經,自然能默得出那一本書,不是嗎?」

「問題是,沒有人看過那一本書。」席雲重歎了一口氣。

「什麼?怎麼會這樣?」胡蝶和她幾個哥哥幾乎是異口同聲問道。

胡調和點點頭0這是先祖留下來的遺言,如果食翳傳人沒有明白華典奧義之前,是不得觀看那經的。」

「那這麼久以來,沒有人瞭解華典的奧義嗎?」胡轉琥皺起眉頭,輕翻著現下在他手中的華典。

「你們有人看出華曲的奧義嗎?」胡調和反問。

所有的人是你看我、我看你,這手中的華典,再怎麼看也不過是一本普通的食材之書罷了,這種書在書房裡多得可以拿來當柴燒,簡直平凡無越到了極點。

「反正看不出華曲的奧義,就不能看那經,那有沒有弄丟不是一樣,爺爺幹嘛這麼緊張?」胡蝶聳聳肩,覺得無趣。

「我怕的是那經會帶來的傷害。」胡調和深深的歎一口氣。

「不就是一本食經,會有什麼傷害?」

「此言差矣,你們知道那經為什麼叫那經嗎?如果你們仔細看,你們會看到華典的卷首題的不是華典而是華初,同樣的,那經的卷首題的是那洛迦三個字。那洛迦其實是梵語,它的本意是地獄之眾生也可以解為地獄。」

「地獄之眾生?」

「地獄?」

胡蝶原本沒了的興致一下子又提了起來,只見她堆起滿臉的笑容,心急的纏著胡調和,「爺爺快說嘛!為什麼一本食經會叫這種名字?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我是不明白那經為何叫這名字,只不過,據說不明華典的人,若看了那經心志就會被扭曲一如惡鬼。」其實胡調和也不明白。

「如惡鬼?有這麼可怕?」胡蝶不自覺的吐了吐舌頭。

「所以我才擔心那經一出現不知道會引起什麼樣的軒然大波。」胡調和愈想愈不安,花白的眉毛皺了起來。「我們得把那經拿回來,就算拿不回

來,也得把它給毀了才行以免貽禍蒼生。」

「對!對!一定要拿回來,不然要是真出了什麼事,那都是我們的錯。」胡蝶用力的點頭,臉上的表情興奮到了極點。

「可要叫誰去拿呢?神廚帖要比的是廚藝——」

胡調和的話還沒說完胡蝶已經興奮的舉起手,「我!我啦!」

「蝶兒,既然比的是廚藝,就算要去也該是叫轉琥去,在幾個孩子中,他的廚藝是最好的,你別跟著湊熱鬧了。」胡起堝不贊同的說。

「不公平,我也是食翳的傳人,為什麼我沒有資格去拿回那經?」胡蝶不服氣的瞪著她的四個哥哥「更何況我還有饕餮,它也可以幫我。」

「一隻猴子能幫你什麼?這谷外的世界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你還是乖乖的待在谷中別插手管這一件事。」胡結磐端起小哥的架子說道。

「可是——」胡蝶自是不服。

「蝶兒,你年紀也不小了,這事兒就交給你哥哥去做就好,你給我乖乖的多學一些女紅,要不等你嫁了人,人家會說是我這個娘沒把你教好。」席雲也出聲反對。

「爺爺!爹!」胡蝶噘起小嘴向她爺爺和爹討救乓。

「蝶兒,你就聽你娘的話!一個姑娘家出外總是不方便。」胡百醬雖寵胡蝶,但對這種管教女兒的事,他還是站在席雲這一邊的。

胡蝶看所有的人皆露出不表贊同的表情,就連最疼她的爺爺似乎也不打算為她說情,既然如此,她說再多也是沒有用不是嗎?

 

為什麼只因為她是女人,所有的人就一致反對她出谷去拿回那經?

胡蝶噘著嘴,沒好氣的跳上床愈想愈不甘心,氣得連踢了好幾下床角的棉被。「真是不公平!饕餮你說對不到?」胡蝶問著床邊的大白猿。

大白猿竟似通靈般一臉安慰的拍拍她的肩。

胡蝶看著窗外又圓又大的明月,突然又想起陣陣熏白魚的香味,她相信那絕對不像大哥說的只是一場夢,世上定有莊曉夢這一號人物。

如果她可以出谷就好了她可以去證明那不是她的夢,那熏白魚是真的,那曉夢哥哥也是真的。

只是,想這些一點用處也沒有她根本就出不了谷——

出谷?!為什麼她不能出谷?像她這麼大的時候她的幾個哥哥早就出過谷,不都平平安安的回來?換成是她,當然也沒問題。

「如果他們不讓我出谷,我可以自己出去嘛!」胡蝶興奮的擊掌。

她是個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人,當下就起身打理文物,為了她即將而來的出谷之旅做準備。

哼!等她把那經和曉夢哥哥都找回來,到時候,他們就不會再小看她了!

「吱!」饕餮一聽瞪大眼,連連搖著頭。

「放心,我一定會帶你一起去的,外面的世界這麼大,我們總是要去行一下萬里路!才不枉我們讀了這麼多書是吧?」

雖然在食翳谷中什麼樣的美食佳餚都能吃到但總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因為任憑谷中的人手藝再如何高,就算做得出無錫奇味活烹鯉,也做不出無錫活鯉剛上岸那瞬間的感動和力道,這是沒有親臨現場就得不到的體會啊!

「吱!吱」饕餮一把拉住胡蝶正忙著收拾的手,連連搖頭,它從小就被胡蝶撿回來,知道胡蝶向來做事像風又似兩,這一出谷,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

「饕餮,你如果不想跟我一起去也沒關係,但是,你可別想阻止我。」胡蝶低聲警告。

「吱吱!」饕餮急得跳上跳下,轉身像是想去找人來阻止胡蝶。

胡蝶一伸手就把它給拉回來,她惡狠狠的瞪了它一眼,叉腰沉聲的說:「你要是敢去通風報信,害我出不了谷,趕明兒個我就要吃清燉菊花猴兒腦,知道嗎?」

饕餮這一聽只得把嘴巴一閉一臉無奈又可憐至極的坐在胡蝶的床邊。它早該知道它這主人根本是聽不得勸的,一旦她決定的事,鮮少有人改變得了,它如果不想變成菊花猴兒腦還是乖一點好了。

「吱!」饕餮比比自己,又比比胡蝶,做出一起去的手勢。沒辦法!它這個主人可是個惹麻煩的高手,它不跟緊一點怎麼行?

天!這世上的人兒這麼多為什麼偏偏是她撿到它?別的猴子都可以輕輕鬆鬆、快快樂樂的等香蕉吃,而它就注定得為這個不安分的主人操勞煩憂?

「好!就這麼說定,等一二更一到我們就一起去冒險!」胡蝶得意的宣佈。

那經也好,曉夢哥哥也罷反正她一定會全都找到的!

 

「讓蝶兒自己一個人去好嗎?:席雲看著女兒和饕餮一人一獸的身影在黑夜間隱沒,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出聲阻止,可她還是忍不住擔心的低聲問著身邊的相公。

「別擔心,爹說蝶兒沒問題就一定沒問題的。「胡百醬牽起席雲的小手,似是要將信心分一點給自己嬌弱的娘子,雖然女兒獨自出谷讓他不捨,但是,妻子眉間的輕愁也讓他心疼。

「阿雲,你不用擔心,蝶丫頭是吉人,吉人自有天相,而且她又這麼機靈,不會有問題的啦!更何況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已定,蝶丫頭只是在應她的命數罷了。」胡調和也安慰的說。

胡調和身為食翳第一二十一代傳人,除了擁有一身好廚藝外,他還精於卜筮,能卜算古今、通天曉命。

是以當初那經失蹤他雖不安,但卻也無過多的、心急,因為他早就算出要有席雲這一個媳婦那經便是食翳谷必須付出的代價—

而這個代價將會由席雲的女兒來結束。

「命數嗎?」席雲幽幽的看了眾人一眼後,又緩緩歎一口氣。「這禍是我闖的,為什麼要蝶兒來替我受罪?她一個女孩子獨自去拿那受了詛咒的東西,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谷外可不比食翳谷內,谷內的人因為無慾無求而對任何事都毫不在意,可一出了谷在那滾滾紅塵的俗世中,人多沾染了一身的功利氣息,常為了一點點的好處,就可以爭得你死我活,更別說像那經這種人人都想要的寶物,這一番取回的過程絕不可能輕鬆。

「娘!您就別擔心了我們會隨時注意的。」

胡起堝一起了頭,其他三個人像是保證似的同時點頭。雖然卦象指出蝶兒是取那經的最好人選,但要讓蝶兒自己一個人去闖蕩江湖他們這做哥哥的說什麼也放不下心。

「你們去保護蝶丫頭是可以,但是,千萬不要讓蝶丫頭察覺,不然可能會壞了大事。」胡調和提醒他四個孫子。

「為什麼?」胡承畹知道爺爺這話定另有含義,不然他不會非要眾人演一場戲,讓胡蝶自己離谷又不要他們陪她一起去。

「因為蝶丫頭或許就是可以解開華典這三百年來未解的奧義的唯一人眩」

 

 

第三章 迷夢‧蝶會

一連數日,胡蝶和大白猿饕餮一路向北而行。

反正神廚賽是在京城比賽,時間又不急迫,她就一路吃吃喝喝,印證她在書中看到的一切。

像是桂林千萬桂花精釀的三花美酒、杭州近郊香濃辣鮮的小林老薑、無錫肉酥味濃已遠近皆知的肉骨頭、安徽廣德色黃味香的鍋巴飯——只要是她在書上看過的各式名食佳餚,她只要經過總會去嘗上個一兩口。

就這樣,她入了山陽縣的城門。

這一進城胡蝶直奔城中最熱鬧的酒樓,反正像山陽這種此較大一點的縣要吃當地最道地的口味,就從當地最多人的客棧下手,準沒錯。

循著路人的指示她沿著城東的大街走到底端,一間偌大的客棧矗立在街旁!而川流不停的客人說明了它受歡迎的程度。

她抬頭看一下匾額上偌大的『百味軒』三個大字。這一路上她在許多的大城鎮中都看到這個名字,看來百味軒還真是成功的佔有了極大的飲食市常

這一路上的幾家百味軒她都吃過,就當地特有的料理來說它們的菜色可以說是相當的道地,也難怪百味軒不論是在何地總是高朋滿座。

「姑娘,你來用飯還是打尖的?」門口的店小二一看客人上門,忙不迭打招呼。

「用飯也打尖。」胡蝶看一下夭色,今天是不可能再趕路了,當下便決定住了下來。

她領著愁眉苦臉的饕餮正要入門,這才發現店小二是一臉的為難。

「怎麼了?」胡蝶停下腳步。

「我們這百味軒裡是不許牲畜入內的。」店小二指著她身旁的大白猿。

「小二哥,這你放心,它乖得很不會給你惹麻煩的。」胡蝶拍拍店小二的肩,由懷中拿了塊小碎銀塞入他的手中。

「姑娘這不是銀子問題,而是我們主事的非常討厭牲畜,他不會允許這樣的白猿入內的,請你原諒。」店小二還是一臉為難。

胡蝶微微皺起眉頭她是個調皮的姑娘但倒不是不能講理,店小二也是吃人一口飯,她也就不好再說些什麼。

「算了,那我還是——等等!這算什麼?」胡蝶原本要離去,卻突然停下腳步還噘起紅唇,清麗的小臉也因為不平而皺成一團。

因為竟然有一個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兒,提著一隻紅嘴鸚哥,打她面前進入百味軒,而店小二卻沒有攔下那個人。

她是可以忍受客棧不讓牲畜進入的規定,畢竟人家是開店做生意,主人可以自訂規矩,但她可不打算接受明顯的不公平待遇。

既然她家的饕餮入不了客棧那那只紅嘴鸚哥為什麼可以?

「姑娘你有所不知,他叫葉大福,城裡的人都稱人都稱他一聲葉二爺,是城中數一數二的料理師傅的兒子!我們百味軒在這兒賣的就是他爹的名氣,就算他包下整個百味軒不做生意,也沒有人敢說一句話。」店小二連忙解釋。

「不過是個廚師的兒子,看他的樣子就像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敗家子,有什麼好神氣的!」胡蝶冷哼一聲,她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種沒本事,只會靠關係,耍老大的人。

「姑娘,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一間酒樓食館最重要的就是大廚,大廚的好壞決定了這間酒樓的興衰所以,在這兒大廚最大,就連主事的也得罪不起,這也只能說人家這胎投得好。」店小二歎了口氣下評語。

「我管他是什麼大廚的兒子既然他能帶鳥進去我家的大白猿憑什麼不能進去?你如果要趕我走,就得連那小子一起趕出門。」胡蝶才不管這麼多,硬是走進去。她不會刻意刁難人家,可她也不是個能忍受不公平待遇的人。

「姑娘請別這樣?」店小二急急的追在胡蝶的身邊。

「要我出去可以但他的鳥也一樣得出去!」胡蝶一派強硬的走到葉二爺的桌邊老實不客氣的拍桌說。

鸚哥被胡蝶這一拍桌嚇得連連驚叫幾聲,葉二爺一臉不悅的轉頭,看看是哪一個不知死活的人竟敢這樣對他這個山陽縣的葉二爺大小聲。

不看不打緊,這一看,倒教他三魂七魄沒多少還能定在原地。他原以為會看到一個欠扁的七月半鴨仔,怎麼也沒有想到,站立他眼前的是個俏生生的美姑娘,當下心兒差點跳出胸膛。

「這是打哪兒來的美人兒,就連生氣都美得教在下我如癡如醉,說說你有什麼事,或許我能幫你解決?你放心,在這山陽縣內,還沒有我葉二爺辦不成的事兒。」他那對賊眼珠就像是黏上胡蝶似的,只差口水沒滴下來而已。

「我還沒吃飯,你別用這噁心巴拉的話破壞本姑娘的食慾。」胡蝶嫌惡的瞪了一臉色胚樣的葉二爺。

「二爺是這樣的,這姑娘看您提著鸚哥進來,也想把她那紅眼白猿帶進來可,您是知道林主事的,他要是知道這事兒一定會不高興的。」店小二頭疼的說。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姑娘看起來甜美可人,但性子實在教人不敢恭維。

葉二爺聽了店小二的話!曖昧的笑說:「姑娘這就是二爺我的本事了,只要跟我一起用餐,別說帶只小猴子,你就算高興帶成群的也沒關係。」

他那不懷好意的語氣和賊般的眼神,讓聽話的人明白他說的可不只是一起吃個飯這麼單純的事兒。

「你別講笑話了我就算是蹲在路邊吃東西,也比對上你這張教人倒盡胃口的臉來得好。跟你?你再投胎個十輩子、再修個三百年!我還要考慮哩!」

這胡蝶一向是個利嘴派的人,只是在食翳谷中的人一向忍著她,讓她沒什麼機會說狠話,可在這谷外,胡蜂可是百無禁忌,什麼惡毒的話都說得出口。

「吱!」大白猿搖搖頭,發出近似人類的笑聲,對葉二爺投去同情的一眼。

它主人這話兒是毫不留情的拒絕可要是再往深處想去那真是惡毒到了極點!想想投胎十輩子才只有一二百年,那豈不是世世早夭、代代短命?還說人是萬物之靈,怎麼它這猴子的腦都比這些人靈光些?饕餮好笑的掃了整個客棧一眼,看來除了它之外還沒有人能聽出它主人的弦外之音,當然它沒發現身後那桌正在用餐的男人臉上閃過一抹笑意。

「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葉二爺雖沒聽出胡蝶話中的惡意,但她直言的拒絕已夠讓他臉上無光。

想他葉二爺在整個山陽縣中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多少的姑娘巴不得倒貼過來,可今干卻讓人拒絕,這要是傳了開來!他是還要不要做人哪?

胡蝶雙手抱胸,冷笑的揚起一邊的嘴角,學足了十分她大哥冷眼看人的藐視樣,那表情說有多不屑就有多不屑。

「姑娘打從貴州的茅台酒到丹陽的封缸酒,什麼天下的名酒都喝過,就是沒聽過、喝過什麼罰酒。想來也不過是不上眼的次級品這等東西就留給你這同等級的人慢慢享用好了,反正什麼人配什麼酒唄!」她狀似無聊的呵一口氣。

她這話讓葉二爺真的火了,打他一出世便是人人捧在手心的寶!何嘗讓人

羞辱得這般徹底過?於是他一舉手對著胡蝶就揮打過去———

胡蝶沒想到這痞子那麼禁不得人家激,她罵人的癮都還沒有過足,他就動起手,真是無聊斃了。

她微微一側,就閃過葉二爺的花拳繡腿讓他整個人摔到身後的桌子上,還把桌子給撞翻了,只見身著粗衣的男人以超乎尋常的定力,仍端坐在他的長板凳上拿著碗吃飯。

看看葉二爺一身的狼狽再瞧瞧那安然用餐的男人整個飯堂一時間陷入一陣靜默,而後不知道是誰先笑出聲,接著便是一陣幾乎可以掀掉屋頂的哄堂大笑。

客棧中沒有笑的人除了那一臉老羞成怒的葉二爺外,就是那面不改色的男人了。只見他停下用餐的動作,向還趴在地上的葉二爺伸出手。

「不用你多事!」葉二爺一把打掉那男人的手,沒好氣的急急起身,沒想到腳下一不小心勾著桌腳,一個跟頭,又是一個王八翻身。這下又引來比方才更大的笑聲。

粗衣男人好脾氣的起身,一把將在地上疼得哀嚎的葉二爺拉起來,然後回身把倒了的桌椅一一扶正。

你這個女人我今天非好好教訓你不可!」葉二爺把這一切的羞辱全算在胡蝶的身上,只見他舉起拳頭就對著胡蝶走去。

客棧中的人緊張的觀望著雖然胡蝶替他們這些長久被欺壓的人出了一口氣,可二爺生起氣來,他們也不敢出聲只能在心中替她捏一把冷汗。

「這位兄弟,你就別和這位姑娘生氣了,打女人不是大丈夫當為之事。」一直沒開口的粗衣男人這時倒出了聲。

「你是什麼人,管得了我葉二爺的事兒?識相點的就給我站到一旁去,不然葉二爺我的拳頭可是不長眼的。」說著,拳頭也跟著揮出去。

正當大夥要為胡蝶驚叫出聲,都還沒有看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時粗衣男人的手已扣上葉二爺的手腕。

「二爺,這兒是食館!這般吵鬧總是不妥的,您是有量之人,就別跟個小姑娘一般見識。」粗衣男人一派溫和的說。

葉二爺看對方一臉清秀斯文樣橫豎看來都像是個白面書生,可怪的是被他扣住的手腕卻怎麼也動不了,若不是這男人有什麼怪異的招數!便是他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當——當然!我——這個人一向不愛記較,不過是個女人。」葉二爺幾乎是咬著牙把話給說出口。

可全客棧的人都不明白葉二爺和粗衣男人暗中較勁的事,只道是葉二爺怎麼突然轉性,紛紛不可置信的相互交換疑惑的眼神。

「在下就知道二爺是個明白人。」粗衣男人臉上仍是一派的謙和說著,便輕輕放開手。

「好樣的就留下個名來。」葉二爺連忙把手縮回來,想發飆又不敢的瞅著他。

「我姓易單名醒。」男人回答完後就重新回到他的位於,吃了起來。

「易醒,好!我記住了。」葉二爺撂下這話後,像只夾著尾巴的狗一樣跑了,在經過胡蝶身旁時,還不忘惡狠狠的瞪她一眼。

胡蝶存心想氣死葉二爺,故意對他扔了一個鬼臉,然後一臉興趣盎然的坐到易醒的對面。「謝謝你了。」

易醒放下手中的碗,起身留了塊碎銀在桌上,對著胡蝶說:「別謝我,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早一點離開這兒,等一下他一定會再帶人回來的。」

 

也許是「曉夢由來最易醒」,當葉二爺問他的名字時,這樣的字眼一下子浮上他的心頭而他頓時由莊曉夢變成易醒。

有個化名也好,一入京城,就是百味軒的地盤,雖然莊曉夢這名字已消失好些年,但只要有一個人記起那三個字,對他來說都是一種麻煩。看來他暫時就叫易醒好了。

易醒、易醒,這名字叫得真是好如果可以的話,他但願這些年發生的事,全都只是一場夢境,等他夢醒時就會回到原來的樣子。

莊曉夢對自己這般的奢想,自嘲的搖搖頭,雖然他名為曉夢,但也用不著大白天就真的作起白日夢來吧。

身後吵鬧的聲響讓他皺起眉頭,他知道那姑娘帶著她那少見的紅眼白猿,打他一離開客棧就跟著他,就連他出了城,她也照跟不誤。

他抬頭一看漸漸轉暗的天色,眉頭也跟著微微蹙起,難道她不知道一個姑娘家在這時分出城是一件多危險的事嗎?

不過,依他在客棧的觀察,那姑娘就算明白這事的嚴重性,大概也不會去理會,畢竟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像她那樣去槓上葉二爺那種人,更別說是一個姑

娘家了。

是的!打從那姑娘一進客棧,他就發現她,畢竟沒有一個人不會被那一團像是火焰一般的身影所吸引,而她連性子都像團人。

一想起那姑娘損人不帶髒字的惡毒話,莊曉夢十成十確定那姑娘根本就是一個大麻煩,如果他夠聰明的話就應該選擇忽略她,不然遲早惹麻煩上身。

他原打算不理會的吃自己的東西,可整個飯堂那麼大,葉二爺那兒不撞,偏住他的桌子撞過來,搞得他還是得伸手拉葉二爺一把。

畢竟看人跌在自已面前而不伸手拉人一把,實非君子所為,不是嗎?

拉也拉了,原本這一切應該就只是這樣而已,如果他沒有多事的暗中阻撓葉二爺,現在的他還是可以安心的在城內待上一夜,而不是為了省去葉二爺可能會帶人回頭找他的麻煩,讓自己早點上路。但總不能教他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大男人打一個姑娘吧!

多事!唉——他真是多事!

「姑娘,你就別再跟了,這荒郊野地的,不適合姑娘家趁現在天色尚早還來得及!快回城裡去吧!」他知道自己很多事,他該當作沒看到才是,可是這話還是出了口。

「喝!你總算說話了,你既然知道我跟著你,為什麼一聲不吭,害我這一路上悶得要死?」

胡蝶這一路上弄出的嘈雜聲大到可以驚動方圓幾里內的動物!就只差沒有敲鑼打鼓昭告天下而已!她就不信前面的男人會不知道她的存在。她是故意的,她想看看這男人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受不了停下來跟她說上一句話?

當然這一路上她除了不時和饕餮用力給他製造聲響外,都在觀察眼前這個叫易醒的男人。

他是個挺有耐心的人,這由他讓她在他身後幾乎走上兩個時辰就是不跟她說上一句話便看得出來,他是個很有原則的人不然他不會明明不想理人,可還是停下來勸她,他是個過於正經的人,不然像她這麼一個大美人跟著他!他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胡蝶下了結論,他是一個正經八百到了無聊的男人!

人生得意須盡歡,這一向是胡蝶的處世原則,她就是不明白人活著已經夠辛苦的了,怎麼老是還有人喜歡把自己弄得更累呢?

像他這種人合該是她最討厭的,可不曉得為什麼她就是一點也不討厭他,反倒還覺得這男人有趣得緊。

「姑娘,你快回去吧!這郊外入了夜是很危險的。」莊曉夢再次提醒她。

「你明知道現在那痞子大概會翻了整座城來尋我,你要我如何回去?」胡蝶雙手一攤,把問題給踢了回去。

「這——」莊曉夢沒想到這一點,當下也想不出話來反駁。

「別這呀那的,現下最好的方法就是讓我跟著你,有個伴也比較安全一點,饕餮你說是不是?」胡蝶打定主意賴上他。

饕餮似乎也欣然贊同這主意似的猛點頭,畢竟聰明如它,打從看了那男人在客棧的表現後,就知道這一路上,有了這個男人跟著反倒是一件好事,至少它主人惹出來的麻煩事又多一個人可以分擔。

「這不行——」

莊曉夢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胡蝶打斷,「為什麼不行?看你走的這方向應是要上京的沒錯吧?」

「是的。」莊曉夢直覺的承認。

「那就沒錯了,我也剛好要到京城。」胡蝶說得理所當然,好像他們本來就是一夥的。

「可是——」莊曉夢連連搖頭,他不是一個善於言詞的人,這一急口中的話更是說不完整。

「別可是了我們就這麼說定了。」胡蝶根本不給他任何反駁的機會.

「真的使不得!」莊曉夢嚇得冷汗直流。

「為什麼?」

「我們根本是陌生人。」

胡蝶笑笑。「這還不簡單,我知道你叫易醒,而我姓胡古月胡,單名蝶,你可以叫我小蝶或是蝶兒,至於我身旁的這位一臉苦瓜樣的紅眼白猿叫饕餮就是傳說中最愛吃美食的『饕餮』那兩個字,這樣你還有問題嗎?」

「我們——我們孤男寡女——這樣——這樣相伴而行——」他結結巴巴了半天,還是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

「誰說我們是孤男寡女了?這兒不是還有饕餮在嗎?你這種說法很不尊重它喲?你可得向它道歉才是.」

胡蝶指了指她身旁抬頭挺胸、一臉認真的看著他的紅眼白猿,可笑的是他竟然覺得白猿好像是認同她的話一般的點點頭。

「是的!我道歉。」莊曉夢的道歉就這樣莫名地脫口而出。

這一出口他才發覺自己竟然向只白猿道歉?!瞧大白猿竟是一臉恩賜的點點頭算是勉強接受了他的道歉這——

天!誰來救救他?莊曉夢頭疼的撫著額頭,這根本是兩回事,他明明說的是結伴而行的事,怎麼說到最後變成他在道歉?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相伴而行對你一個姑娘家的名聲會有很大的影響的!」他總算一口氣把想說的話給說出口。

「謠言止於智者,我們自己行得正、坐得直,俯仰不愧於心,才不怕別人說些什麼呢!除非你——」胡蝶故意把話說一半,可那眼神明明白白的補上了她沒出口的話。

「不!我可沒有一點非分之想!」莊曉夢連退幾步,臉上霎時黑了一半。

他雖不是至聖賢人,可禮教的觀念總還是有的!雖然紅衣姑娘生得是機靈可人,但是他也不可能就此生出任何不該有的念頭。

「這不就好了那你還有什麼問題嗎?」胡蝶雙手擊掌,瞪眼微笑道,一臉大勢底定的模樣。

莊曉夢無話可說,至此他終於明白,要和這鬼靈精怪的姑娘比唇槍舌劍,他這輩子大概是無望了。

麻煩!他早就知道她是一個麻煩!

 

月明星稀,暮春時節的晚風仍寒。

他們總算在日落時分找著一間破廟,有一片可以遺風蔽雨的屋瓦,不至於餐風露宿於野外。

莊曉夢對住破廟或野地並沒有很大的堅持這一路上,他仍在猶疑到底去不去京城,途中也不知道在野外待上幾個夜晚,只是現在身旁多了一個姑娘,怎度也不能讓個姑娘家就這樣睡在外頭吧!

看樣子!這姑娘在抵達京城前是決意跟著他了。

趕明兒入城他還是雇輛馬車上京好了,這一來省事,二來也省時。

打從自任彪的口中知道神廚帖後,他就為了上不上京城一事、心煩不已,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平凡的燒陶師傅,料理界的風風雨雨早就不是他所能插手管的。

可為什麼他的理智如此的告訴自己,他的腳步卻停下下來?

他這趟回京城為的是什麼?他不是早就打定主意把過往的一切全給放了、忘了?那他為何執意走這一趟路?

人不都說傷了心就會絕了情,為何他總學不會絕心絕情?

他獨自一人避於鄉居求的是無心無情的生活,可他還是拒絕不了任彪的熱心,讓他進入他的生活,也打他那兒間接的知道了神廚帖的事。

早該忘了的,早該不理會的,可偏一知道,卻又掛上心頭。

就像那率性機靈的姑娘,他不該多事的,卻偏偏放不下。無風無波的平靜日子,為何對他來說這麼的難?

「喂!你不會打算這麼一路都間不吭聲吧?」胡蝶笑意盈盈、鳳眼流轉,不客氣的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姑娘,你不該坐得這麼近的。」莊曉夢微皺眉頭,不自在的拉開兩人的距離。他並不是性好脂粉之八,雖然他接觸的姑娘家不多!對女兒家的性子也知曉不多,但他明白,這直來直往的姑娘實屬少見。

她的舉止雖不似青樓女子的輕佻,可說她是好人家的女兒,她的行為也未免駭世。 畢竟尋常 姑娘會主動纏上一個陌生男人,和他結伴同行嗎?

「你是做什麼營生的?」胡蝶一點也不在乎他的舉止,仍是逕自再靠向他身旁,還拉起他的手,好奇的仔細打量起來。

莊曉夢心下一驚,連忙將手抽回來。沒想到這一抽,卻將來不及放手的胡蝶整個帶進他的懷裡霎時.撞飛了他原本自持的神志。

「我

這樣的接觸是非常不合禮教,但好笑的是,本該羞赧的姑娘一臉的笑意盈盈,反倒是大男人像是一臉被人輕薄一般,飛紅了雙頰。

「拜託!你又不是皮嫩角肉的僧,而我也不是等著吃你的蜘蛛精,瞧你臉紅成什麼似的。「胡蝶輕拍他的臉,賊笑飛上她的眼稍。

這男人,著實好玩。

「你別玩了」莊曉夢將頭偏開!眉間烏雲盡攏。

胡蝶低下頭,「你生氣了?」那聲音竟有幾分哽咽!身子也微微抽搐著。

莊曉夢怎麼也沒想到,這活潑的姑娘會說哭就哭,眉宇間的烏雲剎那間從驚慌轉成自責,迅速的攏上他的心頭。

「你可別哭!我不是故意凶你的。」他手足無措的呆立一旁,安慰不是,不安慰也不是只得傻傻的看著大白猿。

饕餮搖搖頭,雙手一攤臉上寫著它也沒辦法。

「你別哭,我承認是我不好,口氣凶了些。」莊曉夢歎了一口氣。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做什麼的?」她的聲音由捂著臉的手中透出,多少變得有些扭曲,但還是聽得清楚。「是廚師嗎?」

「你怎麼會這樣問?」莊曉夢、心中一驚,口氣不覺又沉了下去。

「你幹嘛這麼凶來著?我只是聽說最近好多廚師都往京城裡去,順口問問罷了!」胡蝶的聲音很是委屈。

「對不起!我只是——」莊曉夢歎一口氣,面對她,他怎麼老是說錯話?「我是個燒陶的師傅。」

「燒陶?難怪你的手像是在火旁待上許久的人。」胡蝶明白的點點頭,一抹思慮掠過她的美眸。她抬頭看一眼莊曉夢,一時間忘了她在假哭。

「你——」莊曉夢又驚又疑的對上她明亮的雙眸,眼中哪有一絲淚意?

「你根本沒哭乎?」

胡蝶吐吐丁香小舌,看來是瞞不下去了。她柳眉一挑,乾脆撒賴的說:「難不成你希望我哭?」

這教莊曉夢承認不是、否認也不是,只得挫敗的歎一口氣0為什麼是我?」

天下之大,萬民者眾,為何她什麼人不找偏找上他?

「因為我喜歡你呀?」

她的話讓莊曉夢臉上又是乍紅還白,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似的動也不動,可始作俑者話一說完,就像惡作劇的小孩般,逕自吹著口哨,不再理他。

一隻手突然輕輕拍上他的肩,似是在安慰他。

他猛一回頭,對上的是雙火眼靈目,安撫他的竟是那隻大白猿!

這姑娘怪,就連她的白猿都不尋常,他到底是遇上了什麼人?

還有,那一如多年前記憶中的話——

她會是她嗎?

 

 

第四章 蝶舞‧翩翩

清晨的空氣還有幾分濕冷,晨霧迷迷濛濛的在林間輕攏。

胡蝶躡手躡腳的來到破廟附近一條清澈的小河,邊望著微微反射著晨光的清流,她也不多想的脫掉鞋子赤腳就涉入水中。

「哇!」足下的清涼讓她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饕餮你也下來嘛!很舒服的。」她伸手招呼大白猿。

饕餮連忙搖頭,看來它對清晨冷冷的水一點興趣也沒有。

「你怎麼不跟破廟那『沒發的鮑魚乾』結拜算了,兩個都一樣掃興。」她撇一下嘴角,有些不滿的瞪了饕餮一眼。

饕餮皺起眉頭做出一臉嫌惡樣,這沒發的鮑魚乾可是又臭又硬,主人要罵那個男人也別把它拖下水嘛!

「哈!你還知道我在罵人呀!」胡蝶大笑一聲。

想起破廟裡的鮑魚乾她就有氣。或許她沒有她娘那如出水芙蓉般的美貌!

可也差不到哪兒去!光是一路上對她驚艷的男子就不知有多少,可那大呆子偏避得好像她是只會咬人的野獸一樣。

昨晚要不是她堅持他若不進破廟裡睡的話,她就和他一起睡外頭,說不得他真的會在外頭過一夜。

可他們睢雖在同一間破廟裡過夜!但他好像怕她半夜會爬過去吃了他一般,將他行李中的外衣以細細懸著畫出個楚河漢界,硬是將那小小的破廟隔成兩邊。

「饕餮我的樣子很可伯嗎?」胡蝶沒好氣地低頭看著水中的倒影,水面立刻出現一位清秀佳人,臉色不悅的回視著她。

她一向不太在意自己的外貌,許是因為她的雙親那天差地遠的組合,讓她對皮相向來看得很淡,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希望在他眼中的她是美麗的。

她細細打量水中的倒影那如柳葉般細長的眉淡淡掃過她那因晨間冰冷的空氣而發紅的雙頰,紅唇未語先含笑星眸半開似多情,活脫脫的清靈佳人。

這也是循聲前來的莊曉夢所見的水中仙子圖。

他俊頰生紅,卻無法讓自己的眼睛移開分毫。他知道自己不該看的,可只有超凡入聖的人才能面對眼前的誘惑而不動心,而他,只是個有血有肉的平凡人罷了。

「你瞧了這麼久,有沒有瞧到自己喜歡的?」胡蝶甜如糖蜜的笑聲響起。

莊曉夢本就紅暈的俊客此刻更如朝霞般,「對、對、對不起!」他連聲道歉。

就算這姑娘的行為再如何不適宜,他這樣的行為還是不該,這事若傳了出去,不讓人恥笑自己白讀聖賢書?

「我又不是問你這個,我問的是你有沒有看到喜歡的?人家形容美人不都說什麼指如青蔥、臂如玉藕,那你覺得我的算不算呢?」

胡蝶幾步就上岸走到他的身旁,一點兒也不避嫌的將衣袖拉高,在莊曉夢的面前晃呀晃的,展示她的手臂。

「你一個姑娘家怎麼能隨隨便便把手兒露給別人看?」莊曉夢七手八腳的連忙把她的袖子又拉回原位,臉上熱得似要生煙。

「那有什麼關係?我說過我喜歡你的嘛!」胡蝶一點也不以為意的嬌笑著。

莊曉夢頭疼的撫一下額際,「你怎麼能這麼隨隨便便的說喜歡呢?你我不過是萍水相逢,你喜歡我什麼呢?」

不明白呀!為何她能把喜歡說得如此輕易?他連他自己都不喜歡,她又喜歡上他哪一點呢?

「喜歡就是喜歡這喜歡還得量時間、分理由的嗎?」胡蝶一臉認真。

莊曉夢默然,他看著胡蝶晶亮的大眼睛澄淨得可以映出自己的身影。在她堅定的眼中,他看見自己的卑微,她不該這樣看他的,他配不上這樣的眼神。他只不過是個不敢面對現實的懦夫罷了!

「你不明白我是個什麼樣的人。」莊曉夢偏過頭,不敢正視她那雙盈盈的秋眸。

「明白什麼?你既不姓易也不喚醒,你合該是在蘇州城外料理那熏白魚的哥哥?如果我沒記錯莊生曉夢迷蝴蝶,你的名兒該是莊曉夢吧!」

胡蝶直接燃了引線,瞬間炸傻莊曉夢的神志。

「你——」莊曉夢大吃一驚。

他本就對她的身份有些疑問,但這麼些年過去,在他放棄廚師的身份時,也選擇遺忘任何與料理有關的事。只是夢迴時,熏白魚的記憶和孩童的稚語會竄上他的心頭,但他從沒想過會再見到她一個識得過去莊曉夢的姑娘。

「我說得沒錯吧!這樣你還能說我的喜歡很隨便嗎?」

胡蝶打第一眼就認出他來畢竟這許多年在夢中她都會記得熏白魚和大哥哥,她怎麼可能忘了他的樣子?

「那不過是道熏白魚,哪有人會因為一道菜喜歡一個人的?」莊曉夢搖頭道,他實在不明白她的心思是如何轉的。

「為什麼不可以?我吃了這麼多料理,天下的名菜沒幾樣我沒吃過的,可是,你那熏白魚卻是唯一能讓我掛記在心的。」

不是胡蝶自吹自擂天下的美食她打出生到今可吃了不少,卻從沒有一道菜能這麼教她牽腸掛肚,那可不是個普通的喜歡就說得明白的。

「那你可以不用記掛了,那個會做菜的莊曉夢是過去的事,現在的莊曉夢,只是個燒陶師傅,沒什麼值得你喜歡的。」莊曉夢一陣苦笑。原來她是因為他的料理而來,這下她沒必要再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

胡蝶冰涼的小手貼上他的眉間。

突然的冷意讓他驚訝的看著胡蝶,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動作?

「你的眉頭為什麼這麼緊?」

莊曉夢望入那秋眸中濃濃的關心,一股莫名的暖意霎時蕩漾開來但只一瞬間,他又記起過往的黑暗!他立刻將暖意驅離。

「別這樣!」他撥開她的手。「你喜歡的是那個會料理的莊曉夢,而我不是你不記得了嗎?入了城後,你我最好就此別過,就當不曾再見。」

他大步的轉身走開,不能忍受她眼中將會有的輕蔑

那曾在其他人眼中看到的輕蔑。

林間春意盎然明亮的旭日打散一地的霧氣,也喚醒枝頭的笑意。

莊曉夢默默站在樹下,除了東風幾次頑皮的牽動他的衣角外,遠處看他,就像是看著一尊已然風化的石像。

他的存在為的到底是什麼?是那一手人人稱讚的廚藝嗎?否則為何他一離開廚師的身份,便再也無人能容得了他?

他閉上眼睛往日的記憶又如潮水般排山倒海的襲來。

「你若做不了菜你活著又是為了什麼?」

心底深處一直化不去的刺兒在此刻一下子變得鮮明,搗得他的傷口又是一片鮮血淋漓!好不疼痛。

他猛地倒抽一日氣,可是仍平撫不了心中椎心刺骨的疼痛。除卻料理他便什麼也不是了嗎?

「吱!」一陣猿聲示警。

莊曉夢迴頭看著身後出現的大白猿。

它指指他頭上的不遠處,那一方通體雪白的細長影子正吐著紅信,徐徐逼近。

想是他想得太過專心,才會連紅頂雪蝮近了身也不曾察覺。

饕餮靈活的身影一躍,靈爪一攫,五尺有餘的大白蛇便被它牢牢的抓在掌中,它獻寶似的捧著白蛇回到他的身邊。

饕餮興奮的在他的腳邊跳著,一爪扣著白蛇的七寸,一爪頻頻高舉大拇指又做擦嘴狀。

莊曉夢多少明白大白猿的意思,因為紅頂雪幢在蛇類中算得上是少見的佳餚,因為其肉質較尋常蛇類細膩,更無蛇族之腥臭,但因其動作變敏難以捕捉,是嘗蛇之人可遇而不可求的佳品。

胡蝶年約七、八歲就能識得天下美食,一隻擁有『饕餮』之名的大白猿能明白這蛇的風味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才是。

「你是想要我拿此蛇來調理嗎?」莊曉夢接下它硬是塞過來的白蛇。

善廚之人若能得絕佳材料而烹之,那比得到金銀珠寶還來得珍貴許多,畢竟珍寶易得、上材難求以這少見的紅頂雪蝮烹上鍋和烏骨雞並熬的烏骨雞盅便是最上品的『龍鳳湯』。

一個廚者求的也R不過是料理完成時,香味震驚四座、令人拍案叫絕的片刻。

「吱!」饕餮似乎已是迫不及待頻頻催促著莊曉夢。

「我和廚藝早已絕緣,現下的我只是個燒陶師傅,你為何不明白呢?」莊曉夢歎一口氣,將蛇又交回饕餮的爪中。

「能有此材料而不烹之!你果真對料理死了心嗎?」胡蝶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鳳眼凝眸直瞅著他。「既是如此,也就算了,你說你現在是個燒陶師傅你燒的是什麼呀?」

莊曉夢有一時間的愕然。「什麼?」

「就你燒的是什麼?你有帶在身上嗎?能給我看嗎?」胡蝶巧笑出聲,這二楞子的呆樣總是讓她沒來由的覺得好玩。

「你不問我為什麼不再下廚了嗎?」莊曉夢一臉疑問,他這一生似乎和料理是畫上等號,所有的人一知道他不再做菜後,總愛多事的追究理由,再不也會冷言嘲諷上幾句。

「你不再下廚是有些可惜啦!畢竟那熏白魚的味兒我好喜歡。」胡蝶一臉的可惜,但旋即又綻出笑顏。「不過,你當廚師能做出這麼好的菜,那做個停陶師傅,燒出來的陶一定很不錯。」

她雙手托腮的凝視著他疑雲滿佈的俊容,伸手將他額際的幾絡髮絲撥開,秋眸中閃動著信任,彷彿輕掬花粉的彩蝶輕輕點上了他的心——

她這樣瞬也不瞬的看著他,他不覺一陣心悸,你怎麼能說得如此自然?

當他放棄身為一個廚者時,為什麼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對他說這樣的話?人人都笑他是個無用的懦夫,一個由料理界叛逃的廚者。

而她,只不過是個萍水相逢的姑娘,為什麼能說得出這樣的話?

「我只是相信我的味覺罷了。」胡蝶輕笑。

她起身抓過饕餮手中的白蛇,輕柔的把蛇放回樹梢,看著它雪白的身形在枝葉間迅速的消失。

「味覺?」他不明白。

胡蝶的手指上他的胸口「你有一顆很棒的心。」

「很棒的心?」莊曉夢俊眉又蹙起。

「真比起來!你那心算得上是血梟心,就是傳說雙春潤年才會出現一次的血梟。」胡蝶認真的說。

傳說血梟是一種在雙舂潤年才會出現的一種鳥,因為雙春潤年三百六十年才一次,這血梟可說是排得上名的少見食材。這種鳥宛若野鴨大小,全身上下淨是美味尤其是以其心為最佳,還有人傳說『能食血梟心,謫仙亦情願』由此便可知這血梟的珍貴。

這麼說來,胡蝶的比喻也算是一種贊語,只是聽來未免不倫不類了些。

「你才識我多久,怎麼能有如此定論?你難道不覺得我棄廚而去是一種罪無可赦的行為嗎?」莊曉夢不解。

「不過是不做廚師罷了,有這麼嚴重嗎?」胡蝶聳肩扮了個鬼臉。她這個人一向隨性,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對那種矢志不移的事兒是一點也不能明白。

「你說得輕鬆我背棄這一行也背棄許多對我有很多期盼的人,在那些人的心中,背離廚者之道的莊曉夢不啻是個罪人。」他心底濃得化不開的罪惡,彷彿壇中腐敗已久的腐物,一開蓋就直衝而出.教人聞之欲嘔,久久揮之不去。

胡蝶偏偏頭,看出他胸中的疼痛。輕輕的將她的小手平放在他的胸口。

「我爹常說,料理之人要能有崇敬制理之心,現下的你無心於廚,若下廚也只是浪費那食材,這或許才算是背離廚者之道,不是嗎?」

莊曉夢訝然無語,他那不能言語的心情,竟讓她三言兩語就說清楚,他不是不想做料理,只是現下的他根本不配成為一個廚師,他一點也沒有自信,食材在他的手中只會成為一種浪費。

天生萬物以養人是上天對人的一種恩澤,相對的,人不也該是為這些,為果人之腹而犧牲生命的萬物,多一分敬意?而身為廚者,若不能善盡其用而成為佳餚,對這被吃的萬物不也是一種褻瀆?

「你如何明白——」莊曉夢說到後來已然無語。

看他一臉愕然,胡蝶嘴角綻出一抹賊笑。她拉著饕餮就走,留他好好的思考。

白猿抓耳搔頭,不明白的指了指莊曉夢後攤開手。

「饕餮!你放心,他不會走的,他可是我找了許久的上品乾貨,你忘了嗎?這上品乾貨雖是珍貴無此可要真能入口香醇,總得先經過幾道『泡發』的手續不是嗎?」

遠遠的塵土漫起,馬兒四蹄踏地聲響降之而來。

一輛馬車從莊曉夢和胡蝶的身邊駛過,卻在他們面前十來丈的地方突地一偏,整個輪子卡人石縫中,怎麼也動彈不得。

此時車上下來一個六十來歲的白鬚老漢,用力拉著他的馬兒前進,無奈石縫將輪子卡得十分緊,老漢和馬兒雖早得氣喘不已,馬車卻怎麼也不肯動上一分。

「這位老伯,您就別勉強,我看這縫可卡死了。」胡蝶快步來到馬車的旁邊蹲下身子仔細打量一番,「這是拉不得的,如果能把這車子往上抬高,還有可能可以動。」

「抬高?這車子少說也有幾百斤,荒郊野地的,我上哪兒找人來抬?」老漢一聽,眉頭就皺了起來,「看來我真是沒眼福,怎麼會出這種烏龍事兒,連湊熱鬧也湊不著,這教我回去如何說給家鄉的人聽呢?」

「湊熱鬧?」胡蝶的眼睛一下子閃得像子夜皓星般明亮。

她這個人平生最是貪涼怕熱,可只有一種熱,她是樂此不疲.那就是『湊熱鬧』。只要有熱鬧可看,就是再麻煩的事她也甘之如飴。

「有什麼熱鬧好湊?」她已是迫不及待。

「就是京城的百味軒呀!」老漢是一臉的扼腕。

胡蝶一下子消了氣,連說起話來都有幾分意興闌珊。「那事兒我知道。不過,老伯您有什麼好擔心的那事兒不是還有個把月,這兒離京城也只不過幾天的路,您就算用走的也還來得及呀!」

「你說的是神廚帖的事我說的可是另一回事。」老漢搖搖頭。

「另一回事?」胡蝶的眼睛又亮了起來。「還有什麼事?」

「神廚帖已是天下盡知,可你不知這會兒神廚賽還沒開打就有枝節。」老漢撚鬚故意賣關子。——

「有什麼枝節,爺爺您快說嘛!」這一說到好玩的,胡蝶的嘴也跟著甜了起來,這會兒稱呼已從『老伯』變成『爺爺』。

老漢被她叫了聲爺爺,心花朵朵開,快意的點頭,「好!我說就是了。」他清了清喉嚨0你該聽過北神廚、南膳鬼,這由神廚莊百味起家的百味軒,一直以來和膳鬼所經營的萬食館,一向是分庭抗禮料理天下。

「可神廚帖只對百味軒而下,而且又以料理界的至寶那經為勝負的標的,萬食館怎麼能服?便先向百味軒下戰書,想取百味軒那經天下第一味』的美名,好取而代之去爭那神廚賽。」

「萬食館和百味軒?」莊曉夢倒抽一口氣.

胡蝶輕瞅莊曉夢一眼後,又回到老漢身上,「爺爺您說萬食館和百味軒,若真較量起來誰的勝算大些?」

「就味道來說,實在是難論高下,但就我聽來的小道消息,萬食館的勝面是大了些。」老漢喘一口氣。「不是說百味軒的味道及不上萬食館,只是,這百味軒自從幾年前神廚莊百味失蹤後,那招牌的菜色就沒變過,人人都傳新掌的當家只能守成,而不能創新,這你們是知道的,好吃的東西就算再怎麼好吃,吃久了還是會膩的。」

「這倒也是。」胡蝶贊同的點點頭。

「其實!我私心倒是希望百味軒能贏,那萬食館的人仗著自己資金雄厚,每每總將上好的食材整批收購,這些年要不是有百味軒還能稍加抑制,怕這料理界早就讓他們搞得一團糟羅!」老漢一臉的無奈。

「這萬食館的人有這麼可惡?」胡蝶輕咬下唇問道。

「像你這樣的姑娘家,不管柴米,自是不會明白這種事。前兩年西湖荷花不開,藕粉供應量大減,萬食館的人便將市面上的西湖藕粉全數賣去,再一翻調了十倍價錢要不是百味軒的當家將所存的藕粉釋出,那年可沒多少人吃得起西湖藕粉呢!就衝著這一點,我老頭子也要上京城,為百味軒打打氣。」

老漢說得義憤填膺可府即又重重歎口氣。「唉——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這一耽擱,少說也得三、五天,怎麼也趕不上了。」

「這倒是不一定!」胡蝶看一眼一直不曾開口的莊曉夢,對著老漢一臉甜笑。「如果我有辦法讓您的馬車能動那您能不能順道載我們一程,讓我們也能湊湊熱鬧?」

「反正我一個老人家一路上有個伴倒也是好的只是我們這裡只有一些老弱婦孺!你這小姑娘會有什麼法子呢?」老漢不抱希望的說。

胡蝶指指莊曉夢,「還有他在!讓他來抬就成了。」

「這位姑娘,你別說笑了這車至少要幾個大男人才抬得起來,不是我要侮辱這位小兄弟,他看起來一派斯文書生樣,他哪抬得動?」老漢說什麼也不相信莊曉夢抬得起這麼重的馬車。

「老伯還是讓我來試試吧!」莊曉夢倒也不覺得受辱,只是溫和的提議。

他馬步一蹲,雙手在車框上一施力,馬車竟然應聲而動,輕鬆得彷彿這重達百斤的馬車是紙糊的一般。

老漢的眼珠子像是要瞪出眼眶,張著的嘴老半天闔不起來。

他拍拍莊曉夢的肩膀,「看你這小子瘦瘦弱弱的,沒想到有這麼大的手勁真是人不可貌相,是我這老頭子看走眼,原本我還想看你手不能挑的樣子,帶著一個道麼美的姑娘家遲早出事,看來是我白操心了。」

「我就說他沒問題的。」胡蝶一臉得意。

「對了,我還沒問你們是什麼關係?兄妹還是夫婦?」老漢一邊檢查著馬車一邊順口問。

「我們是——」

「兄妹!」這是第一次莊曉夢的話快過胡蝶,只見他皺起一向平順的眉頭,明白的表達他對這件事的堅持。

孤馬寡女結伴而行,這事傳了出去,對姑娘家的名節可是一大損害,雖然胡蝶看來對這事情點也不擔心可他再怎麼說也得替她顧及到這一點。

「原來是兄妹呀!」老漢一點也沒有發現他們兩人眼神的角力,在準備好一切後,就示意他們上車。

胡蝶越過老漢,悄悄的對莊曉夢扮了個鬼臉。他愛說是兄妹就兄妹吧!至於她、心中是怎麼想的,可就由不得他了。

隨著馬兒漸快這路程似乎霎時變得短了起來。

 

柳吟秋微愁的看著眉頭深鎖的莊曉生,濃濃的不安又襲上、心頭。

「你有幾分把握?」

莊曉生猛地將手中的青瓷砸向地板,眼眸中的紅絲道盡了他這些日子以來的煎熬,「娘!您覺得我會有幾分勝算?」

「曉生不是娘要逼你!可這戰我們輸不得啊!」柳吟秋微微一歎。

百味軒能和萬食館分庭抗禮靠的就是『天下第一味』的美名這一戰若敗,百味軒從此再也無立足之地。

她不明白神廚帖的發帖人是何居心,打著那經之名,這對任何廚師而言或許會欣喜若狂,可對現在的百味軒來說,卻是福不是禍。

萬食館原就對百味軒的地盤垂涎不已,只是苦無機會和名目能挑起爭端,可現在神廚帖一出,萬食館的人正好可以一石二鳥,正大光明的叫陣。

「娘,您明知道我不是神廚的料,爹的手藝我也只學得上五分,您教我以這五分手藝,如何來維持百味軒的味道?」莊曉生是個明白人他雖生於神廚之家,可他知道自己擅長的是商貨往來,對這料理的天分,他根本就比不上他大哥。

「您為什麼不讓我把大哥找回來?如果是大哥,這場戰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輸的。」

「別說了!」柳吟秋的臉色陡然白了一二分,厲聲道:「我不許你再提這事。」

「為什麼不行?大哥的手藝高過我千萬倍是事實,娘,您不是不明白,再怎麼說,他也是爹的孩子,他和我一樣有權繼承這百味軒,您為什麼執意於他是二娘生的這件事呢?」

「別再說了!」柳吟秋大喝一聲。

人一旦做錯一件事,就再也沒有反悔的機會了嗎?

為什麼就在她盡力忘卻過往的同時!悔恨總是在不經意時湧上、心頭?

她付出的代價還不夠嗎?

為了一個莊曉夢她賠了自尊、賠了人格、賠了夢想,在做盡一切後,仍是要不回她的男人,他還想怎麼樣?

「娘!」莊曉生就是不明白為何他娘就是容不下他大哥?

柳吟秋這時從莊曉生的表情發覺到自己的失常地微微一揮手,掩去她臉上過多的情緒。

你不會忘了現在的莊曉夢根本做不出任何料理,一個不能拿刀的廚師還有什麼用?你找他回來也沒有用,你還是多用點心神在未來的這場對決上吧!」

說完,她轉身入內就像是怕被人見著她臉上再也掩不住的思緒——

 

 

第五章 蝶戲‧驚夢

京城就是京城,才入南門,氣氛整個就不同,不僅街上的人種多了,就連穿著和打扮也較其他的地方華麗。

胡蝶一眼就看到觀橋旁五層樓高的百味軒,單單在這遠處立定一看,就能看出其結構的雄偉,讓人為之驚歎。

五樓相映,飛橋欄杆,明暗相通,由出入絡繹不絕的人看來,百味軒果真有著天下第一味的氣勢。

她看著門前圓柱上金色的大字組成的對聯,左聯寫的是『佛間棄禪跳牆來』,而右聯書的是『仙嘗叛道染塵埃』,這橫批便是『百味一家』。

由這對聯便可以看出落款之人心中的自傲與期許,只是,不知道這期許做到幾分?

「曉夢哥哥,我們去湊湊熱鬧好嗎?」

胡蝶一手拉著莊曉夢,一手牽著饕餮,也不管一二七一下一的,就往人群中擠。

莊曉夢略略壓低嗓子,「你別用這名叫我好嗎?」不用這名,不是因為近鄉情怯而是為了省去麻煩。他明白他大娘是無論如何都容不下他,她若知道他來京城,說不定又是一場風風雨雨。

「說得也是,你若想用莊曉夢的名,早就大剌剌的走進百味軒,也不需要像個外人似的站在這兒人擠人了。」胡蝶甜甜一笑。

她是個好奇心重的姑娘,可也明白好奇是得看人、看這場合的,像莊曉夢這般性子的男人,他若自己不主動說明原由,磨得太久也R會造成反效果。

今天就是百味軒對上萬食館的日子,像這樣的日子要找個位子可不容易,我看我們還是站在這橋上觀看就好。」他指著眼前的人龍說。

「這麼遠有什麼好看的?」胡蝶嘟起小嘴。站在這麼遠的地方,連人看起來都像是只小蛐兒,別說看人比賽料理了就連煮個什麼充東西也看不到,還湊什麼熱鬧?

看著她賊溜溜的眼兒,莊曉夢、心下閃過一絲不安。

「你知不知道百味軒的後門在哪兒?」胡蝶彈一下手指,似是想到什麼。

莊曉夢一點兒也不明白胡蝶、心中轉的是什麼鬼主意,點頭也不是,不點頭也不是,只得乖乖的領著她往記憶中的巷子走去。

 

莊曉夢怎麼也沒有想到胡蝶竟如此膽大妄為,他還沒來得及阻止時,就和饕餮聯手打昏兩個黃衣的跑堂,然後塞些銀兩在他們的手巾後,便搶了他們的衣服。

「你怎麼可以這樣做?」莊曉夢不贊同的搖搖頭。

「我人都打昏了,難道你要把他們搖醒讓他們把我扭送官府嗎?」

胡蝶一臉可憐兮兮的樣子,看得他連點氣也生不出來。

「可是你這種行為實在是——」

胡蝶連忙舉起手打斷他接下來的說教,「再說下去,我們就趕不上比賽了,你難道不想看看這場比賽到底鹿死誰手?」

反正她就是吃定他一點反駁的餘地也沒有。

莊曉夢看看她,心下暗暗歎一日氣,是什麼樣的人家才會養出這樣特立獨行的姑娘!怎麼行事如此率性而為!

他雖然心中仍有一絲歉意,只得彎身,多塞點銀子給那兩個倒楣的傢伙,然後換上胡蝶遞過來的衣服,和她一樣打扮成跑堂的小廝。

這一入大廳!雖是滿堂的人,但氣氛卻十分凝重。

胡蝶拉過身旁離她最近的跑堂,一臉好奇的詢問:「現在怎麼樣了?」

「噓」那飽堂也許是大專心也許是百味軒的跑堂本就為數眾多,竟是一點兒也沒發現胡蝶這個生面孔,壓低聲音對她說,「那方頭大耳的,聽說就是膳鬼李萬食,他一來連招呼也不打的,就一臉睥睨樣,分明不把我們百味軒給看在眼裡。」

胡蝶順著跑童小廝的話向前看過去,果然在大廳正中央見到一個方頭大耳的龐然大物,難怪他會被人稱作鬼了,那兇惡的樣子,真像是地府剛逃出來的鬼王。

只見膳鬼李萬食大手一揮,面前那少說百來斤的鐵鍋就凌空而起,在半空中運轉四、五圈後,穩穩的落在他面前的灶上,而在鍋起鍋落的時間,李萬食的灶火已經升起。

這一手快得令人目不暇給,只一招,便顯出李萬童出神入化的技巧,當場教親眼目睹的眾人是一陣擊掌叫好。

「看來這丑傢伙真有幾分能耐。」胡蝶低聲對著莊曉夢咬耳朵。

莊曉夢一心懸著場中的莊曉生,一點也沒有發現胡蝶的身子挨得是這麼的近。

莊曉生怎麼會不明白李萬食的做法是在下馬威,為了不屈己志他也揚手揮袖,在入油鍋的同時,讓灶下之火驀地凌空高漲三尺,六尺兒方的鐵鍋霎時油香陣陣,快得讓人看不清他的動作!也讓眾人又是一陣驚歎。

「這膳鬼果真狡詐,他是故意激得對手自亂陣腳,這每個人做菜都有自己的拍子,他這一激,就讓對手亂了拍子,看來這比賽是不用看了。」胡蝶一臉惋惜這根本是一場沒看頭的比賽。

她打小就是個食精,什麼樣的味道她一聞即知,莊曉生那接招的舉動或許扳回些許氣勢但也讓他的油過了火。

這油過火,連帶的影響制理的味這味一偏差,那還用得著比下去嗎?

莊曉夢知道胡蝶說得沒錯,面對膳鬼這種大師級的對手,莊曉生未免太過生嫩,這注定是一場必敗的比賽。

「哈!你的失敗是必然之事,我看也甭比了,識相點的就把前頭那『百味一家』的匾額給卸下來,換上我萬食館的名號,也省得難看。」李萬食是何等人物,胸中勝券在握,口氣也跟著狂傲起來。

堂上莊曉生聽得是七竅生煙,一雙拳頭是握得格格作響。

「如果我——」一旁的莊曉夢看著這一幕也很難受。

「你想上去嗎?」胡蝶怎麼會不明白?看他緊捏著自己的手卻渾然不覺的神情,她想不明白他的心思都難。

「我能上去做什麼?」莊曉夢輕搖頭,慘然一笑。現下的他就算上去了,又能做些什麼?

「你真的不想百味軒輸嗎?」胡蝶輕輕的把手由他的掌中抽出。「或許我有辦法喲!」

「你——」

胡蝶做了一個包在她身上的手勢,不待他做任何反應,她曼妙的身形一如花間的粉蝶,隱不住鮮艷的色彩悄然舞進劍拔弩張的大廳。

只見她拿起一旁的水杓掬了一瓢水,就住莊曉生的鍋中倒下去,剎那間油水交合,油煙四漫整個大廳白茫茫的一片,中間夾雜著眾人的驚呼聲。

「莊曉生,你是輸不起便找個人來攬局不成?」李萬食大手一揮橫目努張。

莊曉生沒想到會有人冒出來,當下正要沉聲開罵——

胡蝶不讓莊曉生有任何開口的機會,搶先一步朗聲說:「不是攪局,只是看不下去你這信日開河的醜八怪在那兒自吹自擂,像你這種程度的料理,實在用不上百味軒的當家出馬,隨隨便便在這百味軒中一聲吆喝多得是比你不知強上幾分的廚師。」

「你這小子口氣倒是頂大的,可料理比的是手藝,可不是比嘴皮子你今天要不說出個道理,百味軒的招牌也可以改成吹牛地了。」李萬食嘲笑道。他就不信這連聲音都還沒有變完全的小子會有什麼通天的本事。

「是嗎?那我就說個幾段說得不好!你老可別介意指正、指正。」胡蝶一點也不把李萬食那惡鬼般的嘴臉放在眼裡,仍是一臉嬉笑的在他身邊鑽來鑽去,還不時的把他身旁的食材拿在手中玩弄。

「有能耐就拿出來,別在這兒耗時間!」李萬食大掌揮向那礙眼的身影。

正當眾人在心中為胡蝶捏一把冷汗的時候,一道黃色的身影已早一步將她帶離李萬食的掌風範圍。

「大哥?!」莊曉生最先驚呼出聲他還沒來得及為這俊逸的身形喝采凝神一瞧,竟發現那身形竟是離家甚久的大哥。

莊曉夢從沒想過要現身,可胡蝶只是一介嬌弱女子,哪禁得起李萬食不留情的一掌,他根本沒來得及多想就出手了。

我是聽說莊百味有一個庶出的兒子,這莊曉生既然喊你大哥,你大概就是那個傳說中半途而廢的小子吧!」

「喂!你這個人早上是吃了大蒜沾魚生吃是不是?怎麼一開口又腥又臭的,說別人是半途而廢,就怕你連人家的小指頭都及不上才好笑。」胡蝶開口冷嘲。

莊曉夢本不想讓胡蝶再開口,可胡蝶哪理得了這麼多,一想到這丑肥豬竟然把莊曉夢說成這樣,她心下的氣便怎麼也壓不下,一出口便是夾槍帶棍的損。

「你那點手藝也敢拿出來和人比?我光看你的手勢也明白你要做的是什麼菜一點新意也沒有,還敢拿出來丟入現眼!」

「小子!你真是狂到了極點那你倒說說看,我要做的是什麼?」李萬食這口氣嚥不下去,兩眼怒視著眼前這大言不慚的臭小子。

「你這頭一道菜有生鱉和雞,做的合該是徐州菜中的霸王別姬,這空中有尾十米斤的大鯔魚加上入鍋的蔬菜上湯,要做的是揚州菜的將軍過橋,這籠上指頭去尾的綠豆芽和南海蝦皮就是斷頭銀絲膾——我說得夠了嗎?還是要我再說下去呢?」胡蝶雙手一攤促狹的眼兒滿是挑釁。

李萬食的臉一陣青白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還沒動手,料理竟給人說了個全,但若要他就此認輸也未免太早些。

「不過是看食材來說菜名有什麼了不得,R不過耍耍小聰明罷了。」李萬食擺明了不認帳。

胡蝶倒也不以為意,「是呀!這只不過是要個小聰明,但總比有人一點也不聰明的好。這霸王別姬的雞是以一年生的雞為最佳,你這難看來又老又肥就算煮出來也是形少一分、色差兩分、香缺三分、味欠四分,加起來剛好是十分不足。」

她明著說的是雞,可在場的人沒有一個聽不出她在暗罵李萬食,這忍耐功夫差一點的便笑了出來這一笑,下一會兒整個大廳全笑成一片。

「我非殺了——」李萬食的雙眼幾乎要噴火。

「別忙,我還沒說完呢!你那十來斤的鯔魚是夠大,可你若是個好廚子也該明白,這腦魚味道最美的是在冬季產卵期,產過了卵,味便遜色不少,現在是立春時分,這味道不說即明,而你那南海蝦皮選得就更差了,你該知道——」

「夠了!」李萬食一臉狼狽的連忙打住胡蝶的話。

胡蝶這次倒乖乖的聽話住嘴,她雙手一擲,對著四周的客人深深一鞠躬,一下子掌聲幾乎要掀開屋頂。

「給我安靜一點,這要嘴皮子誰不會,要真有那麼兩下便露兩手來瞧瞧,才是真本事!」李萬食惡狠狠的向四週一瞪,大廳瞬間安靜下來。「我今天是來比手藝的,可不是來比耍嘴皮子的,這除非在廚藝上較出高下,不然你們就得乖乖的讓出百味軒的招牌。」

莊曉夢的額際微微沁出些許汗珠,現下的狀況是不顯廚藝不能善了的.可他——他暗暗在心中歎一口氣,這事到如今,他還有選擇嗎?

「我——」

胡蝶拉住他的手,不讓他把話說下去。她挺身站出來,老實不客氣的瞪回去。哼要比眼睛大嗎?她又不一定會輸。

「我早說過了以你的程度,這百味軒隨便哪一個人都比你強——說不得連隻猴子比起你那一二腳貓的手藝也強上許多。」胡蝶幾乎是從鼻孔中冷哼出聲。

「你竟敢說猴子的手藝比我強?我倒想看看有哪隻猴子的手藝會比我強?」李萬食氣得直跳腳。

「那如果真有呢?」胡蝶盈盈一笑。

「如果真有這猴子我膳鬼二話不說打道回府從此和百味軒井水不犯河水,可若沒有的話,你就等著我把百味軒的招牌劈成柴燒了。」李萬食撂下狠話。

「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這兒所有的人都聽到的喔!」胡蝶提醒他。

她圈起手指吹了一聲口哨一道白色的影子便飛入大廳。

饕餮的出現引起所有人的一陣驚歎。

「是隻猴子又怎麼樣猴子就一定會燒菜的嗎?」李萬食冷笑道。

胡蝶輕拍饕餮的頭,對著它指了指廳中的臨時灶台,它點頭拍拍胸膛,那樣子像是在說沒問題。

饕餮有模有樣的拿起菜刀,但它不是切菜,卻是一上一下的拋著玩。

看著這一幕李萬食張口大笑,「它是來做菜的,還是來玩雜耍的?」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胡蝶自信滿滿的輕笑。

她轉身看著饕餮,口中像是吟唱的喃念起來,「熱油兩分,清水沸,花刀片魚,蠣黃抓交旺火三疊,大火滾悶,下白菇、豆腐、蔥姜、黃酒、湯白加鹽.沸起裝碗。」

說也奇怪胡蝶一開始念,饕餮就像是有了生命,動作俐落得彷彿一流的大廚不管刀工、火候就連架式也找不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猿猴的手腳原就較人更為靈活,幾乎在胡蝶念完的同時,它也做好地交代的一切從頭到尾流暢得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

就這樣,胡蝶不停的念完十道菜的同時饕餮也停下手中的動作,大廳正中央的桌上便上了十碗色、香、味俱全的料理。

大夥全被饕餮出神入化的絕技所震懾住一時間,廳上安靜得連起鍋的菜熱騰騰的聲音也聽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什麼鬼的先生,對這山東的一品豆腐、四川的二龍戲珠、京城的三元牛頭、東北的四喜丸子、廣東的五彩軟倀、川東的六合同春、宮裡的七星肥鴨、梧建的八寶冰糖飯、魯西的九轉肥腸和湖南的十景素燴,這『十全』的菜兒有什麼指教?」

這十道菜不僅含蓋了八大地方的名菜,就連名字也由一到十樣樣不缺,色香味形更是無一可挑剔的,不用品嚐李萬食也看出自己不僅是敗!而且敗得徹徹底底。

「百味軒不愧是百味軒,其中真是臥虎藏龍,就連隻猴子都做得出這麼像樣的菜色。」李萬食臉上狂妄盡失,像足了一隻鬥敗的公雞。

「希望你會遵守你的承諾。」胡蝶聳聳肩,她也不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人,知道見好就收。

「當然!手藝比不上一隻猴子,若連說的話都沒了誠信!那我豈不真的連隻畜生都不如嗎?」李萬食是狂妄,但膳鬼也不愧是膳鬼,他畢竟是名震一方的料理大師!抱拳以禮!長袖一揮,不多留戀的轉身離去。

李萬食的身形一在百味軒中消失,百味軒的上下立刻發出一陣歡呼,所有的人都對胡蝶和那隻手藝精湛的大白猿報以最熱烈的掌聲。

 

相較於剛才熱烈的場面,此刻百味軒的內堂是一片冷凝。

柳吟秋冷眼看著眼前的莊曉夢,她一開口聲音冷得幾乎可以凍結四周。

「你為什麼回來?」

莊曉生連忙打圓嘲娘,大哥願意回來就好。」

或許他也曾怨過大哥,為什麼一走了之,而將百味軒的重責大任悉數留給他,可一思及他娘的態度,他似乎又能體會大哥的心情。

「他回來是想看笑話的吧」柳吟秋冷哼出聲。

「娘!大哥不會這樣的,今天要不是他我們百味軒也過不了這一關。」莊曉生抱歉的看著他的大哥。

「誰叫他來了?說不得這一切還是他玩出來的把戲。」

胡蝶的眉頭一下子緊緊的皺起,「你這老女人講話怎麼這麼不客氣?要不是有我們,今天百味軒的名號就從此消失,若真要看笑話,我又何必這麼多事?」

「蝶兒!不可以這座沒有禮貌!」莊曉夢輕斥。

縱然大娘對他再怎麼不客氣,到底說來還是他的長輩,他說什麼也不能讓人用這樣的態度對待大娘。

「哼!庶生的就是沒教養,帶了個不知打哪來的野女人來這兒叫囂。」柳吟秋一點也不領莊曉夢的這份情,一出口的話就只有『刻悲兩字可以形容。

「沒教養的是你吧!受人家的幫忙不知道感激也就算了還敢在這邊說大話,別忘了,百味軒的存亡還有神廚比賽那一關,我真想看看你到時是怎麼死的。」

胡蝶向來是遇強則強碰著了老薑就變成辣子反正她就那性子——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所以,柳吟秋的話愈是毒辣那她回的嘴也就更難聽。

「你!」

柳吟秋美目一瞠,氣得捧心連連退了好幾步那樣子活像是快斷了氣似的,一旁的莊曉生急忙扶著她到椅子上坐下。

「娘,您還好嗎?」莊曉生急拍著柳吟秋的背幫她順氣。

「我怎麼好得了?這就是你的好大哥,我看他根本就是故意帶著這小賤人來氣我的。」柳吟秋沒好氣的說。

胡蝶這一聽真的火大了。從小到大,她就是人人捧在手上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心肝寶貝,什麼時候有人這樣說過她了?

「你——」胡蝶拍桌而立,這是第一次她有了想甩一個女人兩巴掌的衝動。

「蝶兒不可以!」莊曉夢連忙攬住胡蝶,怕她做出衝動事。

她氣得一把推開莊曉夢指著柳吟秋的鼻子,「你哪兒不好了?好人不長命,我看像你這種禍害,再活上個千年當老妖都沒問題。」

「你說什麼?你有膽再說一次!」柳吟秋面容猙獰怒視著她。

「我怎麼不敢說?未來就是如此,你愛聽要我說上一千次、一萬次都沒問題,我說你是千年老——」

「蝶兒!你鬧夠了」莊曉夢大喝。

莊曉夢一向溫文有禮,就算再怎麼不高興,最多皺緊他那俊挺的劍眉,何曾如此大聲的說過話?一時之間!眾人全驚愕的看著他。

胡蝶被他這麼一罵、心下頓覺委屈,明明就是那老妖婆的錯,為什麼她卻要被罵?

「你凶什麼?我偏偏要說她是一個忘恩負義的老妖婆!」胡蝶的性子原就剛烈,他不要她說她就偏要說。

「我說你別再說了!」莊曉夢一手抓過胡蝶,一手高舉起來。

胡蝶恨恨的抬高頭,怎麼也不讓眼眶中的淚水落下來。「怎麼樣,你想打我是嗎,你打呀!」她還特意將臉頰轉向他好似要讓他打得更輕易一點。

莊曉夢看著自己高舉的右手,一時間有些迷惑。他似乎不明白自己的手為什麼舉得這般高,直到看到胡蝶那濕紅的眼眶,他才驚覺自己做些什麼。

「蝶兒」莊曉夢困難的開口可卻又說不出一句安撫她的話。

胡蝶一把甩開他的手,她當然看得出他臉上的不安可她一點也不理會,他這麼凶她,沒道理她就該讓他好過。

「我告訴你,我討厭死你了!」

說完,胡蝶頭也不回的轉身就走。

???

莊曉夢在胡蝶的房外喚她幾聲,可她就是不吭聲。

他歎口氣,轉身離開她的房前,伴著月色來到花園中庭的石亭,沒料到卻碰到在亭中飲酒的莊曉生。

「胡姑娘還在生氣嗎?」莊曉生看著一臉愁悶的大哥,立刻倒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

她是這性子我想等明天她睡醒了,或許就會好些。」話是這麼說,可莊曉夢一點把握也沒有。

想起胡蝶那直率的性子,她說喜歡一個人就真的喜歡一個人,而她剛剛說討厭死他了,那表示是——

這突生的想法讓他的喉頭好像卡了根魚骨頭,上不去也下不得,不上不下的,很是難受。

「對不起!」莊曉生突然出聲。

「好端端的道什麼歉呢?」莊曉夢不解的搖搖頭他輕啜一口酒,讓火熱的暖意順著喉頭直下胃裡。

「你剛離家的那陣子,我一直很氣你,總覺得你是故意在爹爹失蹤、百味軒最亂的時候一走了之。」

「曉生我不是——」莊曉夢直覺地否認但旋即默然以對。

他能明白曉生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畢竟他正是在一切最混亂的時候離開,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給曉生獨自一肩扛起。

「我知道大哥你不是這樣的人。」莊曉生拍拍他大哥的肩「這些年來,我慢慢發覺娘對你的態度比我所能明白的更不好,她對你的存在,幾近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換作是我處在你當時相同的地位,我或許也會做相同的選擇吧!」

「你長大了。」莊曉夢好生安慰。

莊曉生率性一笑,慨然道:「大哥,你離家也有七個年頭,我能不長大嗎?」

「七個年頭了嗎?」莊曉夢輕歎口氣。這人生恍若南柯一夢明明像是昨兒個夜裡發生的事情,怎麼算算已過了七個寒暑?

「大哥你離家也七年了,也該是回家的時候了吧?」莊曉生放下手中的酒杯,兩眼凝瞅著他的大哥。

「還是不要吧!你也看到的,大娘見到我就不舒服。」莊曉夢輕搖頭。

莊曉生微皺起眉頭,愁霧頓時凝上他的臉。「大哥,我們怎麼說都是一家人,我想過段時間娘一定會想通的。」

「曉生,娘的年紀也不小了,禁不得氣的。」體貼如他,又怎麼會不明白大娘對他的心結由來已久,不是說解就能解得開的,所以,讓他回到百味軒只是徒興風波罷了。

「大哥你不是擔心百味軒才又回到京城?萬食館的事件總算是平息了,可接下來的神廚此賽才是最大的問題。你應該看得出來我不是個廚師的料這一場比賽只有你上場我們才有希望。」莊曉生連忙勸說。

「曉生我早就失了料理人的心,我根本無法下廚。」莊曉夢輕歎一聲。

「對不起可能要讓你失望了。」

莊曉生倒也不以為意的聳聳肩,對於百味軒的存亡,他並不如他娘那般在意,他說這些話,只是讓他的大哥留下來的藉口罷了。

「如果你不留下來,我才會真的失望。」莊曉生一臉認真。

莊曉夢靜靜的迎向那雙和自己有幾分神似的雙眸,訝然的發現曉生對他自己的想法是那麼的肯定。

或許,並不真如他所以為的對其他的人來說,莊曉夢的存在只是為了料理而已。

 

 

第六章 蝶戀‧夢情

胡蝶沒好氣的踢著牆角的雜物!嬌美的俏臉滿是陰鬱。

她承認她昨夜是故意不理會莊曉夢敲門的聲音,那是因為她還在氣頭上,可是過了一夜,心想他只要道歉,她就不再跟他生氣,可是等到現在,他卻一直沒有出現,讓她原本消了的氣又漸漸的往上冒。

「死莊曉夢、臭莊曉夢你給我看著好了!」她在口中喃喃咒罵。

等待一向不是胡蝶的習慣,既然他不來找自己,那就由她去把他給揪出來,哼!她就不相信這麼一點大的百味軒裡,找不到他那麼大的一個人。主意一定胡蝶起身便要去尋人,怎知才一站直眼前就出現一排的人龍好玩的是,那長長的人龍裡,每個人都端了一個碗。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一個個托了這麼大個缽,活像是在朝山進香似的。」胡蝶本是小孩子心性,方纔還怒氣衝天,可這會兒一看到這般好玩的事情.就把前面的氣全忘了,心思都給眼前這些人的樣子給吸引祝

「不、不,胡姑娘——」一個年約十二、三歲距離胡蝶最近的男孩結結巴巴的說了老半天,可就是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

「你若不會說由我來說!」另一個人等得不耐煩了爭著開口。

胡蝶揮揮手,像是趕蚊子似的,「誰說都好,有話就快說,到底是什麼事?」這些人也看得出胡蝶的不耐煩,連忙異口同聲的說:「只是想請姑娘指數一下我們的手藝。」

「我?」胡蝶皺起眉頭,開始打量這些捧著自己料理、一臉期盼的看著她的人,才一眼,她便多少明白這些人的身份。

如果她猜得沒有錯,這些人應該是百味軒廚房裡的學徒。

「請姑娘不吝指教。」所有的人又是異口同聲道。

胡蝶抿嘴輕笑,「你們怎麼會找上我呢?你們就這麼相信我的手藝?」

「胡姑娘!你別再自謙了,你養的猴子都能打敗膳鬼,你的手藝定是我們望其項背、望塵莫及的。」

這話一說完所有的人又整齊畫一的點頭。

「是嗎?」胡蝶笑笑「你們說是就是吧!」

「這當然是的,胡姑娘你嘗嘗我這道蒜燒豬吧!」一個男人搶先一步把他的盤子擠到胡蝶的面前。

胡蝶微皺眉頭,「你們不會要我一道道的試吃你們的菜吧?就算我每一道只吃一口,就可以教我飽上三年,而且,一大清早的教人怎麼吃得下這些油膩的菜色?光這一點你們的菜就不合格。」

她話才說出口所有的人都垮下臉,各個面有菜色。

「蝶兒,你該體諒一下這些人,他們一定花了許多心思,才做好他們拿手的菜色。」莊曉夢好言勸道。

他遠遠的就看見一群人圍著胡蝶這一走近,才明白發生什麼事。他明白學徒們求知的心理,是以忍不住為他們說幾句好話。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可把胡蝶的新仇舊想全說上心頭,讓她原本乍見他的喜悅一下子化為烏有。

「你怎麼什麼人都體諒!就是不體諒我?」她沒好氣的說。

明明知道自己是遷怒可她就是忍不下這一口氣。他是對她很好沒錯.可他對每個人都一樣的好,好到令她看了、心頭很不舒坦。

她討厭他那好到快要變爛的濫好人性子,人家說什麼就連回個嘴也不會,活該被人欺負到死。

「蝶兒,你還生氣嗎?」莊曉夢輕喟一聲。他想念她臉上那如三月春陽般的絢麗笑容,不喜歡這陰鬱如烏雲不散的聚在她的眉間。

「你管我氣不氣,我氣死了你不是更高興?」胡蝶揚起下巴冷哼道。

「蝶兒你怎麼這麼說?」莊曉夢不捨的伸出手。

胡蝶卻一點也不領情的一把揮開。

「要我怎麼說?」她賭氣道:「好!你體諒人是不是?那你去給他們指教啊!反正你怎麼說也是百味軒的主兒,這事本就是你該做的,不是嗎?」

「這——」莊曉夢遲疑了一會兒,說真的他對吃東西的興趣根本不大。他看著胡蝶倔強的臉暗暗的歎一口氣,只希望她別再生氣就好。

「如果你真這麼不喜歡這事就找來做好了。」他好聲好氣的說。

可莊曉生這一番的委曲求全非但沒有讓胡蝶消氣,反倒讓她整個人跳起來。

一路上,胡蝶已看出他並不太喜歡用膳,若不是為了維持必要的活動力,他說不得連用餐這件事部省下來呢!

他明明就不想接下品嚐味道的事,幹嘛不大聲的說出來?

他有必要為了一群陌生人這樣委屈他自己嗎?

她沒好氣的指著莊曉夢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個黃豆做成的腦,蒜燒豬是最適合你去試吃的東西了!我希望你最好吃到瀉肚子,瀉得頭暈目眩、瀉得四肢無力,最好是三天三夜都下不了床!」

說完,她理也不理他地轉身就走。

 

「死豬頭、臭豬頭就不會追過來呀!」

胡蝶沒好氣的拿著石子一顆顆往池子裡頭丟,其實,她倒不是真那麼生莊曉夢的氣,她也明白那是他的性子,怎麼也改不了的。只是一想到他對每個人都這麼溫和體貼,她心底總有那麼幾分不舒坦。

她不是一個小氣的姑娘,雖然從小所有的人都寵著她、護著她,可是她也從沒有獨佔別人的寵愛的想法,可為什麼對上那豆腐腦的莊曉夢,她總希望他會多寵著自己幾分?

「還在生氣?」

莊曉夢的聲音由她的身後傳來。

胡蝶撇撇嘴輕掃了他一眼。「氣死了!」便把眼神自他的身上移開,就是不看他。

他輕移身形,驀地來到她的面前不死心的追著她故意閃躲的眼神。

「怎麼樣你才下生氣?」他低聲問。亟欲找回她那盈盈笑顏和靈動神采。

胡蝶伸手指著眼前偌大的蓮池,刁蠻的找碴。「你跳到湖中沉了、不見了,我看不到自然就不氣了。」

她明白自己是小孩子氣,可她就是不想這麼輕易的放過他那太便宜他了。

「這樣你就真的不生氣了?」他順了順她臉上的髮絲。

「那當然是——」

胡蝶順口的話還沒說完『撲通』的落水聲突地響起。

她心下一驚,猛地抬頭,身邊哪還有莊曉夢的影子?她看著池中泛起的偌大漣漪,不由自覺的瞪大眼睛。

「喂!別玩了,你快出來這一點也不好玩。」胡蝶嘟起嘴巴叫著。

她心想沒有人會這麼笨的,他大概是躲起來嚇她罷了!

「你再不出來!我就要走了喲!」她作勢要走的模樣a

她原以為莊曉夢會出現,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他的影子。

「我真的要走了喔!」她放大音量再說一次怕他躲得太遠沒聽見。

四周卻仍是一片靜寂,好似天地之間只剩她一人。

一陣冷風吹來,襲得她不由得打起一個冷顫。

她的眉頭漸漸攏聚起來,卻仍舊尋不著他的身影,當下她急了起來。

她早該知道那個豆腐腦就是那麼笨,她口不過是開開小玩笑而已,他竟然真的跳下去!

「曉夢哥哥!你在哪兒呀?」胡蝶連連大喊,可連他的影子都沒見著。

望著不見底的蓮池,她想也沒有想的就跳入池中。

一入池子冷意一下子襲上她的身子,她本就不諳水性,加上濕冷,沒兩下,手腳便僵硬!她頓時像是一塊石頭般沉入水底。

她想她就快死掉了,不過是她活該,誰教她害死隊曉夢哥哥這樣的大好人。

一個力量在她昏迷前猛地將她住上拉出水面。

本能讓胡蝶猛咳著,好讓空氣可以進到她的肺部甚至咳出淚水。

她透過迷濛的眼睛,看著將她拉出水的人,一看清眼前的人「曉夢哥哥!你還沒死!」她顧不得濕淋淋的一身激動的上前一把抱住他。

「你這傻瓜,你不會游泳怎麼可以這樣跳到水中?」莊曉夢又氣又急。要是他再慢個一步,那她這條小命就沒了。

「那你也是個傻瓜我叫你跳你就跳!」胡蝶不依的緊緊偎在他懷中,直接感覺自他身上傳來的暖意。

莊曉夢一臉憐惜的幫她把沾濕的髮絲擰乾,心疼的瞅著地,「你不是說這樣你就不生氣了嗎?」

「你怎麼不把話聽完?我說的是:「當然是——假的。」她緊緊擁著他,彷彿這樣才能讓她感覺到他仍真實的存在著,心中湧起一股失而復得的激動。

她靠得如此近,就連她身上特有的香氣他都能聞得一清二楚,俊臉霎時紅了起來,腦中只剩一片空白,根本無法思考。

可他只怔愣片刻,便連忙回神把胡蝶的身子推開,這兒雖是百味軒少有人來的後山,可再怎麼說,還是在百味軒的勢力範圍中。

「不要!人家會冷。」胡蝶耍賴的傾身貼近他。不只因為冷,她還捨不下他懷裡那種安適溫暖那種會讓人著迷、心安的感覺。

莊曉夢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抱著一個大姑娘,這會毀了一個姑娘家的名聲。可一望入胡蝶那哀求的大眼睛,原本義正辭嚴的拒絕全化成了寵溺——

面對她,他竟發覺自己愈來愈難說出拒絕的話語。

 

換過衣服胡蝶在禪房找到莊曉夢。

她輕手輕腳的來到莊曉夢的身後,調皮的伸手摀住他的眼睛,玩起她常常和家人玩的遊戲。

「猜猜我是誰?」胡蝶故意壓低聲音,吐氣如蘭的在他耳邊輕語。

他雖然心無他念,可是,仍不免紅了耳根。

「蝶兒,別這樣玩!」他尷尬的輕斥。

他原是想來禪房籍著塑陶來整理自己愈來愈下受控制的心性,可就連手下的陶土,也全不由自主的塑成胡蝶那清靈的臉龐。

她到底是什麼時候悄悄入侵他的心頭的?當他發覺時,她已經侵入得這般深,彷彿他的思緒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就是想她,就是放不下她。

「這是什麼?」胡蝶轉到他的面前眼尖的發現他手中已然成形的陶像。

莊曉夢連忙將陶像移到他的身後「沒什麼!」他再度紅了臉。

「讓我看嘛!」他愈是躲躲藏藏!她就愈好奇而愈好奇她就一定要知道。

莊曉夢說什麼也不想把自個兒的、心事洩漏出來,「沒、什麼好看的。」

胡蝶的臉色一下子暗下來,「為什麼不讓我看?你為什麼對每一個人都好,就獨獨對我這麼小氣?難道我真的很討人厭嗎?」她的聲音隱隱有些哽咽。

莊曉夢怎麼都沒想到開朗的胡蝶會說哭就哭,一下子慌了手腳。「你別哭呀!」

胡蝶趁著他手忙腳亂,一把抄走他手上的陶像。

「哈!」她頑皮的對他扮了一個好大的鬼臉,「你上當了!想也知道嘛!我哪有那麼容易哭?」

「蝶兒!」莊曉夢搖頭歎息。不過知道她不是真的哭,倒讓他鬆了一口氣。

胡蝶拿起手中的陶土一瞧,一陣驚呼逸出她的口中,「這是我嗎?」她抬眼看著他。

莊曉夢微點燥熱的臉,他不想承認都不成,因為明明白白的事實讓他根本否認不了。

「你的手好巧喔!你把它做得比我還要好看耶!」胡蝶驚歎的說。

莊曉夢小心的瞅了她一眼,「你不會生氣吧?」他揪著一顆心,擔心會惹她不高興。

胡蝶用力的搖搖頭,笑道:「我為什麼要生氣,我就知道你做什麼都是最棒的,這燒好能不能送我?我一定會好好的保存。」

「你喜歡」莊曉夢頓時放鬆心情微微一笑。

胡蝶綻出了一臉的欣喜,眼底問過一絲決然,「你的一切我都喜歡。」

簡單的一句話,卻震動了他的心湖漾起點點漣漪——

他雖心旌動搖仍是強抑下自己那樸樸亂跳的心。

「姑娘家別老是把喜歡、討厭掛在嘴邊,一不小心就會有人當真的。」他用訓誡的話擁去胸中的悸動。

「其他的人怎麼看我不管,可我要你是當真的。」胡蝶大著膽子說。

打第一次見面,她就喜歡他那如春風拂柳的貼心性子這放了多年的情感,於再相見時非但沒有變淡,反而日漸的加深,深到讓她足以明白

她要的就是他!

莊曉夢瞠目錯愣,情不自禁的看入她那片清明的秋眸,卻無法把他聽到的話和他心中所想的意思畫上等號。

她說的真是他聽到的話嗎?

細數自己,他是一個人人眼中半途而廢的懦夫,她難道不明白嗎?她怎麼可能對著這樣的他說出這樣的話?

「你不說些什麼嗎?」她兩頰泛著紅雲,眼兒落著初春的情潮。饒是胡蝶再怎麼率性,她到底還是個姑娘家,面對這尷尬的場面,仍是會羞怯。

他定定的看著地許久,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歎一口氣,輕聲的說:「你先聽我說完一件事,然後你再告訴我,你的感覺是否依舊好嗎?」

胡蝶本想說她不管聽或不聽,這答案斷是不可能改變的!她不輕易動心,可一動情,便是一生一世。

但她也看得出他將要出口的話對他來說有多重要,於是她乖乖的點點頭,等他把話說下去。

「你應該知道我娘是我爹的妾當初,我大娘會讓我娘入門是因為我娘有了我,所以,我大娘並不喜歡我,再加上曉生出生後,我娘和我的處境就更辛苦了。」

他的語氣中並沒有為自己的身世抱屈,反倒平靜得像是說著他人的過往。但或許就是那樣的經歷,才會造就出如莊曉夢這樣平靜溫和的男人吧!

「你那時一定很不好過。」和柳吟秋交過手的胡蝶知道那女人的惡毒,她相信他小時候的處境,絕不會是『辛苦』兩個字可以一筆帶過的。

「幸好我對廚藝有幾分的天分,我爹發現後,就極力的栽培我,雖然學廚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可是一想到我娘甚感欣慰的笑容,我對學廚反而比一般人更熱中。」莊曉夢用力交握一下雙手,似是陷入過往的思緒中,不再說話。

正當胡蝶以為他不打算再說的時候,他又開口說了下去。

「或許是我進步得比較快,我和我爹的關係從亦師亦父漸漸變成較勁的對手,在每一次的比賽中我有種漸漸趕上我爹的感覺,而我也一直以為我爹等著的就是我青出於藍的那一天,可是,我錯了!我太低估人求勝的慾望。」原本平靜的他,聲音漸漸出變化。「發生了什麼事?」她是一個好聽眾,好奇的問道。

「我知道我將會羸而我爹也知道但他並不想這麼早就卸下他不敗的地位,於是他照著一本記載天下極致美味的食經而做了一道名為『三腳羊』的料理,在試吃後,我承認自己失敗,因為那味道是我從來沒碰過的極致味道。」他突地倒抽一口氣,彷彿那許久之前的味道又在他的口中甦醒過來。

「三腳羊?」胡蝶思索著腦海中彷彿曾有的熟悉記憶,一閃而過的靈光,讓她不覺雙手摀住嘴抑止到口的驚呼!囁嚅道:「你說的不會是那種——那種——」接下來的話,她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沒錯,三腳羊就是人!」莊曉夢替她把話接下去。「而那本食經記載的三腳羊用的是才斷臍的新生嬰孩。」

胡蝶的胃微微泛酸欲嘔的慾望不斷湧上心口,你什麼時候才發現那是——對不起——」她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不用抱歉,我剛知道的時候,比你的反應還糟,我是當場就吐出來。」莊曉夢的聲音竟有一絲顫抖。

接著他又停了許久才又開口,「可這還不是最糟的。」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口。

「不是?」胡蝶可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糟的。

莊曉夢閉上眼睛,他的聲音變得又低又沉,「當我到我娘房中去找我娘的時候,卻看見我娘已經上吊自殺。」

胡蝶心疼的將他的頭拉靠在自己身上,一個人怎麼能獨自承受這樣的磨難?

莊曉夢激動的挺直身子,仰天厲嘯0我才發現——天哪!那才斷臍的嬰孩竟然是我娘剛產下——我的親弟弟。」雖然是那麼久以前的事,可他一思及那情景,心疼的感覺不減當年。

「什麼?!」胡蝶怎麼也沒有想到,她聽到的會是這麼一個慘絕人寰的故事。

「這樣你還能說喜歡我嗎?你還能說喜歡這個吃了手足、害死親娘的我嗎?」他認命的等著胡蝶反悔,等著她把表白收回絕然棄他而去。

別說是像她這樣一個天真的姑娘會受不了,就連他自己偶然想起,也會對這樣的自己厭惡得無以復加。

「我能!」她用力點頭,星眸清澈得容不下一絲欺瞞。「那又不是你的錯!說到底,你才是最大的被害人,難怪你無法再下廚料理。」

她能明白為什麼他會逃離料理界,若換成是她,怕是要維持清醒的神志都很困難。

一思及此,她對於他溫柔表象下那超乎常人的堅強,除了原先的心疼外,又多了折服。他撐過的路程,可不是一般人能走得過的啊!

他靜靜的瞅著她,彷彿要將她嵌入他的心底。

「真的嗎——」他不敢置信聲音甚至有點顫抖,深怕下一刻她會後悔。

「傻瓜,我不是早就對你說過了,其他的人怎麼看我,我不管,可我要你是當真的」她噙淚笑罵著他。她是真的喜歡他,真的、心疼他。

第一次,他主動的擁住她,兩個人是如此的緊貼在一起,近得似乎連心跳和呼吸也變成同步。

這契合,許的便是一生一世的真心。

 

 

第七章 喚夢‧蝶心

這日子未免過得太平順了一點。

自從她和曉夢哥哥住進百味軒也好一陣子,除了日漸逼近的神廚賽,讓日子稍稍有些緊張感外,日子實在順當得不像話。

就連柳吟秋那個可怕的女人,剛出場時說話惡毒得嚇死人,可是等了老半天也沒等到她有半點『作為』。早知道她只是一隻不會咬人的狗,她也就不跟她廢話一大堆,讓曉夢哥哥不高興了。

可這麼平和的日子過起來有些不踏實,總覺得好像在她沒有察覺的地方,有那麼一點不對勁,那感覺就像是鍋子底微微燒糊的邊,看不出什麼異常,卻又覺得哪邊出了錯。

「蝶兒你好端端的發什麼楞?」莊曉夢的聲音驀地傳來。

胡蝶委屈的噘了噘嘴,「曉夢哥哥!我快無聊死了。」

她這個人從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無聊找上門,只要連著幾天沒新鮮事兒做,她全身上下的骨頭就會開始抗議。

「你可以找點事情做。」莊曉夢寵溺的摸摸她的頭。

「有什麼事可以做?抓鳥、釣魚、放紙鳶?這東城是熱鬧沒錯,可到處都是人擠人!一點兒也不好玩。唯一人沒這麼多的地方就是這後山的園子,可天天玩也總會膩的吧!」她一臉哀怨,可憐兮兮的瞅著他。

自從上次在百味軒氣走膳鬼李萬食後,一夕之間她成了京城的知名人物,走到哪兒都會有人指指點點,搞得她全身上下好不自在,也連帶的掃了她到處玩耍的興致。

「那這麼好了,曉生在南院請人搭一個窯,我放了陶器進去燒,算算時辰,也差不多該開窯了,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不過會有些熱喲!」他提議說。

自從曉生知道他現在是個燒陶師傅後,不理會他的反對,硬是請人在南院替他搭一個土窯,在不忍折了他弟弟的好意的情況下,他也只好接受。

「就是你上次幫我塑的那陶像嗎?我要看!」胡蝶興奮的點點頭。她都快無聊死了,只要有事做就好,熱不熱沒關係。

她像是怕莊曉夢會反悔一般,抓著他的手就向南院的方向快步走去。

莊曉夢擔心的出聲喚道:「你別急呀!那陶器不會長腳跑掉,你走得這樣急,要是扭傷了腳該怎麼辦?」

他可不希望她這樣蹦蹦跳跳的不小心傷著自己,以她靜下下來的性子要是真傷了腳,她一定會無聊到捉狂。

「可我想看嘛!」說著,兩人已走到窯前,胡蝶一臉迫不及待的問道:「現在可以打開了呢?」

「你別這麼急,就像料理也要看火候,燒陶也是一樣的,時間不足、火候不夠,燒出來的陶就不漂亮了。」他看一下頭頂太陽的高度,心中慢慢算著開窯的最佳時辰。

「怎麼燒陶跟做菜這麼像,得論時辰、講時間的?」胡蝶瞪大眼睛。

莊曉夢只是笑笑。

待時間一到,他示意她退後幾步,動手將窯門打開,頓時一陣熱氣迎面而來,剛燒成的器皿因為殘餘的高溫而泛善金紅色的澄光,煞是美麗。

等高溫稍稍冷卻莊曉夢將器皿就著陽光,一個個裡裡外外的仔細察看。

「你現在在做什麼?」她盯著他連忙問。對燒陶的事,胡蝶是外行,所以,莊曉夢的每一個舉動都讓她深感好奇。

「拿這樣看就可以知道有沒有裂縫?燒陶是很細膩的工作,一個不小心就會燒裂了。」他邊說,邊把上面畫著一隻蝴蝶的小碟子交在她手中。

胡蝶看著手中精美的碟子,雙眸睜得大大的讚歎道:「好漂亮!」

「是很漂亮。」莊曉夢卻看著她,不覺癡迷。

「我說的是這個碟子啦!」她丟了個白眼給他,心下卻是甜滋滋的。「對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叫胡蝶嗎?」

「不就是蝴蝶一隻花間飛舞、自由自在的蝶兒?」他輕聲低語,話中充滿對她的寵溺。

於他來說—她的出現真的就像是一隻翩翩的蝴蝶,不期然的飛入他的心扉,就此惹了一身情纏。

「你道我爹有那麼詩情畫意嗎?他取的是碟子的碟要不是我娘執意換字,今日的我,可就真的叫胡碟了。」胡蝶說著扮了一個鬼臉。

「胡碟?」莊曉夢有些忍俊不祝不是說胡碟這個名字有什麼不對,只是,他很難把清靈若水的她和碟子擺在一塊想。

「我爹取名字就是這個調子,我還有叫鍋碗瓢盤的四個哥哥呢!」

「鍋碗瓢盤?不會真是用這些字吧?」他有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他真的很難想像,究竟什麼樣的爹會給自己的兒女取這樣的名字?」

「我爹是這麼打算的還好是我娘又換了字,所以,他們就叫做起堝、承畹、轉琥、結磐很好玩吧!」她笑得更甜了。

看著她說起自己兄長時那溢於言表的興奮莊曉夢能想像,她的家人必是極為呵護她,也只有備受寵愛的小孩才會養成像她這般直來直往的性子吧!

「你爹一定很熱中於料理,不然他取的名字不會淨是些鍋碗瓢盤碟之類的。」莊曉夢心中有了大概。

如果不是家學淵博,一個像胡蝶這麼年輕的姑娘,怎麼可能對料理懂得這麼多呢?

胡蝶點頭。「嗯!我爹說食器對科理來說有畫龍點睛、綠葉紅花的效果,一個好的食器,對料理而言更是有加分的功用。」

「這倒是我有時在燒陶時也會先在心中度量著陶器的形狀,想著這器在燒成後,裝上料理會添幾分的味道。」他能夠體會她爹說這話的用意。

「真的?」胡蝶睜大眼睛問道。

「像這荷花形的碗,若裝的是揚州的荷葉飯,一定更能突顯飯中淡淡的荷香。」莊曉夢指著形如盛開池蓮的陶碗。

「沒錯!.這荷花活靈活現的,光是用看的,都覺得好像會飄出一股荷香。」

一聽胡蝶能明白他的想法,莊曉夢在欣喜之餘,解說得更是起勁。

他全身上下泛著一種自信的風采,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對陶藝的喜愛才情。只是——

「你有沒有想到這個竹葉形綠泥盤該盛的是什麼菜?」

他的聲音強把她出了軌的思緒拉回,她順著他的手看向那巴掌大的竹葉形盤子,上頭鮮明的脈絡,想是他融合料理中刀工的技巧而來,而那青蔥鮮綠的色澤襯得竹葉形陶盤就像是初滴的翠竹葉。

她看向他,一絲靈慧的笑意爬上她的唇邊。「無竹令人俗、無肉使人瘦,這最適合的料理該是蘇大學士的東坡肉。」

 

「你要不要掌廚看看?」

一陣沉默在胡蜂和莊曉夢之間蔓延開來,他們兩人似乎在比誰先開口誰就輸的遊戲,也像是比角力般的看著對方。

終於,先開口的人是一向好性子的莊曉夢,只見他微微皺起僵硬的眉頭,輕歎一口氣,「蝶兒,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他不明白,這世上她該是最瞭解他不再做料理的原由,為什麼她會突然對自己提出這個要求?

「還是你也認為離開廚師的身份,莊曉夢這個人就——」

他的話被她突然揮來的手打斷。她的勁用得很巧,看似使力可在碰到他的臉頰前就停了下來。

「你要記得我這人最討厭人家冤枉我,我說過的話,你難道不信嗎?只要你喜歡,做什麼都可以的呀!」胡蝶有些動氣原本總是盈著笑意的秋水此刻一片寒霜。「下次你再敢冤枉我,我絕不會就這麼算了的。」

「既是如此,那你為什麼要說那種話呢?」他伸手撫上她放在他頰邊的手,彷彿冰冷遇上炙熱,只有被融化。

如果她說的話不是那個意思,為什麼好端端的要他再次入廚呢?

胡蝶心痛的看著他額際漸生的汗珠,不捨立刻漫上心頭。可縱然再不捨,該說的話她還是不得不說。

「我原先以為你對料理已是深惡痛絕。」她凝視他的眼光。「別否認,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對進食這件事的索然無味嗎?」

「我只是——」被她一針見面道出事實,他不禁一時語塞。

胡蝶接著他把話說下去,「可我發現我錯了,你並不憎恨料理,你可以侃侃而談和料理有關的事情,從你的言語中,我聽不到有任何排斥或厭惡的感覺,阻止你做料理的只是心中揮之不去的罪惡感。」

如果說他是真的不喜歡料理也就算了,可是,他明明放不下的不是嗎?

「罪惡感?」他輕念著。或許吧!如果他從未走上料理這條路,這一切是不是就會不同呢?

「我不否認你是個很好的燒陶師傅,可是你燒陶是單純喜歡陶藝,還是喜歡陶藝與料理的相似處呢?如果你只是喜歡燒陶,你大可以多燒些像人物花鳥的陶器,可是你燒的卻多是食器!這些種種,曉夢哥哥,你能否認嗎?」胡蝶清澈的雙眼好似能看入他的心底,看入他幽幽深埋的心情。

她愈是明白他的燒陶世界,愈能看得清楚他仍是個熱愛科理之人,只是心上有個很深的結罷了!

「那只是個巧合。」他選擇問避她的目光,也避開她的問題。

胡蝶真動了怒,她將他的臉捧正面對自己,讓她看著他的逃避,也讓他看著她的認真。

「如果你是真的不喜歡那做不做料理也是無妨,可你口只是逃避,那你根本不可能真正的快樂。」說畢,她硬拖著他穿過園子往膳房走去。

她不理會膳房中眾人訝異的神情,將所有的人都趕出去,讓偌大的膳房只剩他們兩個人。

「蝶兒,你要做什麼?」莊曉夢不明白她想做什麼。

胡蝶拿起砧板上的刀,示意莊曉夢接過去。

可他卻像是看到毒蛇猛獸一般的僵立著遲遲不願伸出手。

看他不動手,胡蝶乾脆將刀一把塞到他的手中,「如果我想得沒有錯,就算這些年你一直都不曾做過任何一道料理,可你的廚藝一定還在,因為你仍日復一日的在掌控火候和使用刀工。」

莊曉夢握著手中沉甸甸的重量往日熟悉的感覺又湧上心頭。

他環顧四周曾有多少個寒暑,他都是在這膳房度過的。

不自覺的,莊曉夢握著菜刀的手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一般的動了起來,片刀、滾刀、改刀、剩刀——每一樣的刀法在他手中如行雲流水般流暢,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

他向水槽的方向一抓,槽中的水凌空向著灶上的大鍋而去,不一會兒已燒成滾燙的沸水,不時冒著白煙,而另一個灶上的油也已經燒開。

此時,莊曉夢輕拍著砧,砧上切好的材料準確無比的入了水鍋,他的雙手一翻力道不輕不重沸水中的材料便凌空而起,在飛跳的過程中瀝去了水分悉數入油鍋。

胡蝶自小看多了精湛的廚藝,各種的料理手法她也見識過不少,但莊曉夢的廚藝竟然一點也不遑多讓,這讓只在七、八歲那年見過他做菜的胡蝶,不免對他精進的廚藝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一會兒,色澤艷麗、外焦裡嫩的『湛香魚片』已起鍋香味四溢的放上桌。

這時,莊曉夢卻像是才明白自巳剛做了什麼似的,呆呆看著勾著一層薄芡汁的燒魚片一眼,再茫然的看向胡蝶。

「我就說你一定行的。」胡蝶興奮的筷子也不拿,直接用手抽了塊魚片就入口,只是看她就覺得食指大動。

那口中魚片和芡汁搭得十分均衡,一入口,味道就完美的散開來這是,這是一道每個人吃了都會讚不絕口的菜餚,可是——

「你也發現了。」莊曉夢慘然一笑。他明白胡蝶到料理的靈敏度,只要吃一口,便能察覺一般人不會發現的問題點。

「這味道真的很完美,只是——只是——」她一下子不知道怎麼表達她的想法。無疑的他是一個料理高手,可是,她就是覺得少了什麼。

「只是少了獨特性是吧!」莊曉夢輕喟一聲。他自己做出來的東西,他怎麼會不明白呢!

胡蝶連連點頭。「嗯!就是這個。」

他做的菜完美得像是範本,這本該是最上等的技術表現,可是對曾經吃過他的絕妙手藝的胡蝶來說,他這道菜就是少了那一點點的感覺。

「我不是不想做菜,只是我不能。」莊曉夢露出一抹悲傷的神色。「還記得我曾跟你說過的那件事嗎?之後我整整好幾個禮拜一進食就作嘔,等我再能吃得下柬西的時候,我已經嘗不出任何味道。」

「分辨不出味道?一點都不行嗎?」胡蝶震懾的再問一次。

如果他真的一點味道也嘗不出來.吃任何東西豈不是和嚼空氣一般?難怪他每次用膳總會微微鎖眉。吃東西一點味道也沒有,那還有什麼好吃的?

「你知道的,這一點點的味道差異對料理來說就是天地之差,一個不辨五味的廚師如何能成為一個好的廚師呢?我現在做料理就和饕餮聽你的口令做菜一樣幾分糖醋、幾分鹽,就只是這樣罷了。」

莊曉夢深深的看胡蝶一眼,臉上掠過一絲惆悵,便不再多說什麼,轉身離開這總會喚起他許多痛苦記憶的地方。

胡蝶一臉煩惱的對著饕餮,一人一獸就這樣默默相看無語。

「唉——饕餮有沒有什麼法子能讓人吃得出味道的?」胡蝶想破頭就是沒能想到一個好法子。

「吱!」它抓抓頭一臉抱歉。

饕餮也看得出胡蝶的煩惱,可連胡蝶這鬼靈精都想不出任何的法子,它又能有什麼更好的提議呢?

「算了!這也怪不得你。」胡蝶聳聳肩。她這話也是順口問問,它的一籌莫展早在她的預料中。

「我記得我生病時也是吃東西沒味道。」胡蝶突然想起,旋即又搖搖頭。「可是曉夢哥哥的情況又和那個不盡相同。」胡蝶又自顧自的說下去。「但話也不能這麼說,他那種情形也算是生病,只是生的是心玻」

突然,她像是想到什麼似的跳起來「反正一樣是生病嘛!生病只要對症下藥就會好了呀!」

饕餮一點也不明白胡蝶說的是什麼意思,可看到胡蝶又重新露出笑容,它也不由得鬆一口氣。

「他不辨五味嘛!加我們就煮個五味湯給他喝不就好了?饕餮,你說對不對?」胡蝶一臉得意的笑,她不禁佩服自己,她真是太聰明了。

饕餮指指自己,然後比一個做菜的手勢。

胡蝶搖搖頭,「這是給我的曉夢哥哥喝的,當然是我煮羅!」

「胡姑娘要下廚?」

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響起,把胡蝶嚇了好大一跳。

她峨眉怒掃的瞪著那膽敢偷聽她說話的男人,轉頭一看,才發現是那個蒜燒豬——不—是煮蒜燒豬要她指教的男人。

她記得她好像是叫阿貴還是什麼來著。

「怎麼我不能下廚嗎?」胡蝶的口氣不甚好。

「沒有、沒!只是沒想到有幸能親眼看到胡姑娘的手藝,我一時之間實在太高興了。」阿實一臉大喜過望。

自從看她上次氣走膳鬼的表現後,他就對她崇拜到了極點,一想到連她養的猴子都能有如此精湛的廚藝,那她若是親自下廚定是他此生難再見到的神妙手藝。

「我下廚又不是煮給你吃,你那麼高興做什麼?」胡蝶不解的睨若他。

「我當然高興,能看到胡姑娘的手法,我阿實便不枉此生。請胡姑娘一定要答應讓我在一旁觀看,求求你!」阿貴說著就跪下來求她。

「拜託男兒膝下有資金,我還想多活幾年,你可別給我折福啊!」胡蝶連忙閃開,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我不知道我下廚真這麼好看不過你要看就看,我是不反對啦!可是有一件事你必須遵守,不許你邊看邊叫,知道嗎?」

「當然,我一定會屏氣凝神的看完絕不會出一點聲音吵到胡姑娘的。」阿貴連忙答應。

只要能讓他一飽眼福,這小小的要求又算得了什麼?

胡蝶要下廚的事沒一刻鐘就傳遍整個百味軒。

一聽說她將會施展出不見古人、未聞來者的超強廚藝,所有的人一下子全無心工作,都想親眼目睹這百年難得一見的表演逼得莊曉生不得不宣佈暫時停止開店,頓時所有的人幾乎全聚到膳房外。

整個百味軒無動於衷的人就R有不出廂院的柳吟秋,和正在南院燒陶而沒有聽聞風聲的莊曉夢而已。

胡蝶怎麼也沒想到她只不過是要做個湯而已,怎麼會聚上這麼一群人?

「我先說好你們要看可以,可別出聲!」她再一次重申。

「等一等,我可不可以先問一下你今天要做的菜名?」一個手中還拿著紙筆,活像來聽課的十來歲廚下兒連忙問。

胡蝶皺一下眉頭。「雜陳湯。」

「柞橙湯?這主材料用的是鮮橙嗎?」後頭又冒出一句話。

「應該是炸澄湯,這上湯清澄若水,以胡姑娘高深的廚藝定是要將料理中最不相容的油水合而為,把湯拿來油炸做出前所未見的料理。」另一個聲音立刻反駁。

胡蝶沒好氣的一拍案頭,「你們夠了沒有?現在是我做菜還是你們做菜?這雜陳湯就是雜陳湯,你們沒聽過五味雜陳這句話是不是?你們再說下去,我還要不要煮呀,再吵我就把你們全部趕出去!」

她這一喝斥,所有的人一下子全安靜下來,深怕再一出聲,胡蜂就要拂袖而去。

「胡姑娘,你忙,我們不會再多話了。」阿貴連忙陪著笑臉。

胡蝶這才滿意的點頭,她不再理會其他人,開始找她要的材料。

「青檸、辣子、糖蜜、腐乳——我想想還少了什麼東西——」她邊找邊不停的喃喃自語。

「啊就是苦瓜。」她拍一下自己的頭。「咦?這兒沒有苦瓜嗎?」

看她找得團團轉,一旁看的人是心急得要死,可又沒有一個人敢開口告訴她苦瓜就在她的頭頂架上,怕出聲後會被她趕出門那就看不到她精湛的廚藝了。

最後是饕餮看不過去,一個箭步跳上架子,捧著一條肥大的白玉苦瓜給她。

「吱!」饕餮指了指由自己。

「不用了苦瓜給我,你在一旁看著就好。」胡蝶拿了苦瓜就要它在一旁待著。「等等你還是先幫我生火好了。」她突然想起來。

一個失望的聲音由人群中響起,上次看到膳鬼生火的氣勢,他們還以為胡蝶會使更令人歎絕的手法,沒想到無緣見到。

胡蝶朝著聲音出現的方向看過去,她這一看,又讓大夥連忙摀住嘴巴.

她拿起苦瓜!不發一語的看了良久。

所有的人都屏息看著這一幕,出神入化的刀工一向是名廚的絕技,每個人深怕一眨眼就錯過她出刀的那一瞬間。

「咦?刀子呢?」胡蝶突然說.

這話讓在場的人一下子全摔了個東倒西歪,只差沒昏過去。

饕餮一臉無奈的把刀子遞給胡蝶!卻惹來胡蝶驚呼連連,「這刀子還真不輕看人家拿還沒感覺怎麼自己拿就這麼重?」她皺起眉頭。

「啥?」眾人驚呼連連,敢情她根本從沒下過廚。

這下大夥真的是忍不住了,阿貴更是顫巍巍的出聲,「胡姑娘——你不會是沒有下過廚吧?」

「我就是沒下過,不行嗎?」胡蝶沒好氣的瞪他一眼,嚇得他連忙噤聲。

她家上從爺爺、爹爹、娘到幾個哥哥,每個人的手藝都是一等,她要吃什麼沒有?加上只要給口令就會料理的饕餮,哪裡輪得到她出手。

她把苦瓜放在砧上放好蹲好馬步,拿起菜刀像劈柴一樣的剁下去。

她這猛一剁,整倏苦瓜就這麼飛出去,無巧不巧的飛到莊曉生的懷中。

「蝶兒姑娘我看你還是別玩了。」莊曉生暗暗捏一把冷汗。再怎麼說,她可是他大哥的心上人,要真出了什麼差錯他可擔待不起。

胡蝶一瞪眼。「你是看不起我是不是?」

莊曉生連忙搖頭,他知道胡蝶看似甜美,若地真悍起來,可是沒人制得住的,他不是他那柔能克剛的大哥,才不想讓自己撞得滿頭包呢!

胡蝶不滿的從莊曉生的手中搶回苦瓜,剛剛她只不過是用錯力道,只要稍加調整一番就可以。

話是這麼說,偏偏她的手不小心碰到灶上正熱著水的鍋子,突來的疼痛令她直覺的用手,這一揮,又撞到手邊的油壺,所有的人皆一陣驚叫。

還好饕餮反應夠快,一把撈正油壺,才免去一場災難,也讓所有的人都鬆一口氣。

「別說我沒說過,要是有人敢說一句話就試試看!」緋紅染上她的臉,胡蝶也知道自己這一次是離譜了些,未免落人話柄,她只得先發制人。

也許真是她的氣勢太驚人,竟然真的沒有一個人敢再多說一句話,只是目瞪口呆的看著,大白猿不時的在她身後收拾她弄出來的爛攤子。

「總算好了!」胡蝶總算宣佈道,讓所有的人也都暗暗為逃過一劫的膳房鬆一口氣。

她一臉欣喜的看著大功告成的一鍋『雜陳湯』雖然樣子有點勉強,但她一次下廚就有這樣的『成果』,連她都不自覺的高傲起來。

「我盛一碗給曉夢哥哥喝去。」胡蝶心滿意足的盛一大碗,招呼聲也不打的逕自找她的曉夢哥哥去了。

這一群人中最先回過神來的就是莊曉生,他走到灶邊,用杓子舀了點鍋底所剩無幾的湯,那湯色看起來還可以啦!只是這味道不知道——

他抬頭才發現所有的人都一臉期盼的看著他,似乎很想明白這湯到底是什麼樣的味道。

看來他不喝都不行。

他盯著杓中的湯,再看看一臉屏息等待的人們,他深吸口氣,下足壯士斷腕的決心,一張口咕嚕嚕的喝下去。

「莊少爺,味道如何?」大夥滿心好奇的問道。

「就是雜陳湯的味道。」莊曉生臉上的笑有些抽搐。「道地得很。」

雜陳湯這名字取得很貼切——真是好一個『五味雜陳』啊!

 

胡蝶笑吟吟的端著一大碗湯,來到莊曉夢的面前,二話不說就把湯硬是塞給他。

「這是什麼?」莊曉夢不解的看著眼前熱騰騰的湯,可看了半天,仍猜不出這碗色彩相當奇特的湯到底是什麼?

「你喝喝看就知道了。」胡蝶一臉的興奮樣。

自從不辨五味後,莊曉夢對吃東西實在是提不起什麼勁.可是看著胡蝶一臉的期盼,他怎麼也說不出讓她失望的話。

莊曉夢拿起調羹舀一口湯,原本沉在碗底的苦瓜被翻動得露了出來,那不規則的切塊方式,還一副要斷不斷的模樣,活像是三歲小孩胡亂切的一般。

這湯一入口,莊曉夢的眉頭就皺一下,雖然他根本吃不出任何味道,但口感總還是有的,很明顯的苦瓜根本沒煮熟,在口中咬起來還是脆的。

百味軒是個賣飲食的地方,再怎麼不濟,也沒有人會做出這樣的湯來,唯一的可能,就是這湯是眼前的小妮子烹的。

其他人一直以為胡蝶是個廚藝高手,莊曉夢卻不這麼以為,他甚至認為胡蝶不會做菜。她是說得一口好菜沒錯,可她的小手纖若無骨、細如白雪,根本不是一雙會掌廚的手。

料理是一種力與美的結合,一個鍋鼎重達兩、三百斤在料理界是司空見慣的事,若沒有相當的體力和耐心,根本做不來廚師。

說句老實話耐心在胡蝶身上是相當難見到的。

「怎麼樣?好不好喝?這可是我特製的『雜陳湯』,裡頭可是酸甜苦辣鹹都有,只要你喝了,就一定能夠找回你的五味。」胡蝶滔滔不絕的說著。「味道還不差吧?呂氏舂秋的本味篇寫了一大篇,強調的就是五味的調和,所以,我想這湯一定很不錯。」她說得眉飛色舞、比手畫腳。

莊曉夢突然抓住她在半空中飛舞的手,盯著那小手上突兀的紅腫。

「你這水泡是做湯的時候燙的?」他看了很是心疼。

胡蝶像是這時候才發現,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啊!我都忘了這件事,我好像有點笨手笨腳的。」

她連忙把手藏在身後,彷彿這樣做就可以把她不善烹飪的事實給掩藏起來。

見她這可愛的舉動,一時之間,一股暖暖的酸澀襲上他的心頭。他不記得曾幾何時有人這樣的對待過他、重視過他?

他低頭猛喝起湯不想讓她看到自他眼眶滑落的淚水,一滴滴來到他的嘴角,讓他的口中泛起一股又鹹又甜的感動那味道像什麼他說不出口,只是麻辣辣的在他的臉頰上竄燒開來。

酸、甜、苦、辣、鹹的百種滋味霎時在他心頭流過——

「我就知道我做的湯一定很好喝。」胡蝶很是得意,她第一次下廚就不同凡響。

看他喝得這麼急,胡蝶心下一陣滿足,但也不免好奇這湯到底是什麼味道,她這才想起她根本就沒有試過味道。

於是她一探頭,不等莊曉夢阻止,就著碗邊喝了一口渴。

只見胡蝶一下子瞪大眼睛,又嗆又咳的把那口湯吐了一地,她一臉驚恐的看著他。

「這麼難喝你還喝?」

五味調和就能成就一道好的料理,可是五種味道加在一起又各有各的味道,那味道可真會令人入口難忘啊!

一想起口中那半生的苦瓜、沒化開的糖蜜和腐乳、焦了的青檸皮和糊了的辣子,那各自為政的味道一下子在舌尖爆開,說有多可怕就有多可怕。

「這是我喝過最好喝的湯了。」莊曉夢柔聲說。對他來說,這湯比任何玉液瓊漿更美味,是任何佳餚美食都比不上的。

可他的話不但沒有讓胡蝶轉憂為喜,反倒讓她一臉沮喪的低下頭。

「這五味楊根本沒有用,這種湯你都喝得下去,那你的味覺根本一點也沒有恢復嘛!」她還以為這一定是個好主意。

像這麼難喝的東西,她才喝上那麼一口就完蛋,他還能一口氣喝下這許多,這不就表示他根本沒有味覺嗎?

莊曉夢溫柔的拉起她身後紅腫的小手,心痛的吻上手背上的小水泡,他凝視著她微微泛紅的眼眶。

「這湯又酸又澀,既鹹也甜、熱熱辣辣的直下心底,這是許久以來我第一次能嘗出味道的東西,你知道嗎?」

 

 

第八章 巧蝶‧解夢

南廂房在百味軒算是除了後山園子外的一處靜地。

胡蝶事先就聽說過南廂房是柳吟秋的住處,因為柳吟秋一向愛靜,便訂下非請莫進的規矩,所以除非她允許,不然只要有人擅閒就會受到非常不客氣的對待。

和柳吟秋初次會固鬧得十分不愉快,所以,接下來的日子,因為柳吟秋的足不出戶。她們一直沒再碰面,可胡蝶一點也不以為意。

只是日子一久,胡蝶那愛找麻煩的性子又犯了。反正這百味軒裡裡外外她都摸得差不多,就只剩下南廂房她還沒去過。

趁著今日大夥都忙,沒有時間理她,她一個人偷偷溜進去,想看看裡頭到底有什麼。

一入內,胡蝶的第一個想法是,這地方和百味軒其他的地方比起來,似乎單調到近乎簡陋。

沒有假山造景、小橋流水,沒有奇花異卉,更沒有雕樑畫棟,只有幾棵稀稀疏疏的半枯樹木,孤零零的錯落在院子中那蕭瑟的景致,真會讓人以為走錯地方。

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胡蝶直覺地閃身躲上離她最近的大樹,隱身在樹葉後面。

不一會兒,一身素衣的柳吟秋走過來在一大一小的兩個土堆前站定,一語不發的彷彿入了定,就連偶爾幾聲鴉鳴葉落都不能驚動她一分。

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這會兒的柳吟秋看來竟頗為清麗,可以想像得出當年她也該是個不知迷倒多少兒郎的大美人。

微風輕輕牽動她的髮梢後,又頑皮的扯上她的衣角,可她仍一如石家般僵立,只是臉上刻著濃濃的憂鬱。

為什麼她會有那種彷彿悲憐又憤恨難解的表情?

那一大一小像是陵墓的土堆裡埋的又是什麼人?為什麼連塊石碑也沒有?

一個突來的想法驚得她腳下一滑,她連忙穩住身子,不至於讓自己摔下樹,但已經驚動林間巢中的稚鳥。

「什麼人?出來?」柳吟秋沉聲一喝。

「是我」她吐吐舌頭,看情況,再躲也沒有用了。

胡蝶乖乖的由樹上跳下,在她森冷的面前站定。

「不請自來是你做客人該有的舉止嗎?」柳吟秋看見胡蝶紅色的身影,臉色瞬間凍結。

胡蝶倒不以為意的聳聳肩,「閉門相對又豈是做主人的道理?」

「若客是不遠之客,主人何須強做東道主。」柳吟秋冷聲道,沒當下將人掃地出門已是客氣。

「你不說話時還比較討人喜歡。明明就是個多情人,怎麼偏愛裝個無情樣?」胡蝶若有深意的看了柳吟秋身後的土堆一眼。

「多情無情,是我自個兒選擇,不用他人多事。」柳吟秋臉色泛白,目光如劍地冷掃向她。

「我猜得沒錯的話,這裡埋的當是曉夢哥哥的娘,還有那早夭的嬰孩吧!你還願意以幾杯黃土葬他們,你心中的恨並不如表面的冷厲是吧!」一個深惡痛絕恨著他人的人,斷不可能有如此的做法。

若不是看過這彷若冷宮的南廂房、若不是看過柳吟秋臉上濃重的悲傷,她怎麼也無法想像,柳吟秋的內在和她的表面有這麼大的落差。

「你想錯了!我是太恨!恨得連她死了,也要她陪著我清冷孤寂一輩子,你沒發現嗎?我連塊碑也不願意立。」柳吟秋恨聲道。

不立碑是心中的結仍在,就連看到她的名都承受不祝

「你或許是恨的,但不一定如你所表現的那般不是嗎?」看到柳吟秋的另一面,讓胡蝶能用不同的角度分析地的行為。「或許你對曉夢哥哥是愧多過恨吧,只是你選擇用恨來否定你心中的愧意。」

柳吟秋似是僵了片刻,旋即冷笑出聲,「笑話,我對他會有什麼愧意?是他的出現毀了我的一切,我恨不得殺他千刀、萬刀。」

要不是莊曉夢的出現,她不會發現托付一生的良人是如此薄倖,也不會明白自己比翼雙飛的美夢竟是如此不堪,更不會體會被人背叛的滋味竟是如此苦澀,這一切的一切,她能不恨嗎?

「若你真的恨,不該只是口頭上說說,我和曉夢哥哥在這兒住這麼久,你有許許多多的機會可以來非難我們,但你只是選擇避不見面,說恨也未免說不過去。」胡蝶仔細分析道。

「那是因為我不想看見他的臉。」吟秋緊咬著下唇,身子微微顫抖。

「過去的何不就讓它過去?她人早化成黃土,你又何必執意於過往而傷人傷己呢?」胡蝶好心勸道。

這一刻,她真的覺得柳吟秋有些可憐,為了一段不堪的往日情愛,把自己鎖在回憶的牢籠裡,日日夜夜緊抱著噬人的恨意而活,何苦來哉?

「說過去就能過去嗎?你說得如此輕易,彷彿這『過去』只是蹬個腳就可以過得去,但你不是我,你怎能明白我的苦?你知道這土堆裡的人叫什麼名字嗎?」柳吟秋瞪著胡蝶。

胡蝶搖搖頭莊曉夢從來也沒提過他娘的名字。

「柳弄月呀!弄月、弄月,吟秋弄月,那佔我的夫婿、毀我的幸福的人不是別人,就是我疼她、惜她從小相依為命的妹子啊!」柳吟秋痛心地哭喊出聲。

一個是她的夫婿、一個是她的妹妹,外人道是姊妹同事一夫的佳話,可她心中的苦,又有誰能明白?不能說也,無人能訴,除了默默種在心頭外,又能如何?

「妹子?!」胡蝶總算明白,莊曉夢和莊曉生明明是同父異母的兩兄弟,卻偏偏如此神似的道理了,就因為他們的母親是親姊妹。

「我為什麼不能恨?你說我為什麼不該恨?」柳吟秋仰頭,逼住眼中的熱淚。

「所以你葬了她,因為她是你的妹妹,所以你不立碑,也因為她是你的妹妹。」胡蝶總算明白她那既怨又悲的心情是從何而來。「可你這恨又讓你得到什麼呢?」

她的話是那般輕可聽在柳吟狄的耳中卻像是炸開的火藥,震得她腳下一陣踉蹌。「我得到了什麼——」

妹妹的死、夫婿的失蹤、她大半生的孤獨,這一切的一切是她僅有的——

天哪!她到底得到什麼?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柳吟秋搖頭連道。「你為何要說這些給我聽?我不想聽呀!除了滿腔的怨憝和恨意,我早就什麼也不剩了!」她無力的緩緩癱跪在地上。

如果連她僅存的恨都被拿走那她還剩下什麼?

看著柳吟秋失神的悲泣,胡蝶心中原先少少的同情心,像是醒面般的漲了起來,她蹲下身子輕輕拍著地的背。

「過去的事或許已不能再回頭,但未來的路,還是可以自己走出來的,不是嗎?」

 

離開南廂房的胡蝶,心下有一絲惆悵,在經過剛剛的那件事後,她有了更深切的認知——

人要是走不出過去,也就沒有未來可言。

柳吟秋的過去有一部分也就是莊曉夢的過去,她不知道柳吟秋是否能走出過去,可她更關心的是她的曉夢哥哥走不走得出去。

「蝶兒你跑哪兒去了?怎麼到處都找不到你?」

胡蝶撫著心口,怎麼這般靈驗,她才想著曉夢哥哥,他就出現在她的面前?

「有事嗎?」

「是曉生要我問你需不需要準備些什麼,再過兩天就是神廚比賽的日子了。」他的語氣總是輕輕柔柔,舒服得就像三月的拂柳微風。

神廚比賽?胡蝶皺一下眉頭,日子過得真快,不提她都快忘了這件事。

她從來沒答應過要去比什麼神廚賽,可自從上次她氣走膳鬼李萬食後,所有的人好像早就認定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曉夢哥哥你的五味不是已經恢復?以你的手藝,比賽由你出場,應是當仁不讓,而且也好讓天下人明白,你過人的廚藝。」胡蝶狀似無意卻是有心的說。

自從她的『雜陳湯』奏效後,莊曉夢找回他的味覺,在廚藝的道路上,他早就沒有任何的障礙,以他目前的程度,神廚之名是當之無愧。

莊曉夢搖搖頭,衷心的表示,「我不想用料理來和人決勝負。」

現在的他覺得能重拾廚藝已經很滿足,能不能揚名天下,不是他重視的。

「是不想,還是不敢?」胡蝶輕聲提點他。

「蝶兒!」莊曉夢的聲音有些吃驚,除此之外,還有著極力隱藏的不安。

胡蝶輕咬下唇,「是因為你明白,這下帖的人有可能是你爹?」她柔聲問。

這件事並不難懂,當初莊曉夢說莊百味在看過一本食經後才性情大變時,她就明白那本書合該是她在找的『那洛迦』,也就是那經。

那經在莊百味失蹤時也跟著下落不明,現在神廚帖以那經為號而來,那下帖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失蹤的莊百味。

剩下的只是莊百味為什麼要這麼做?

百味軒也算是他一手建立起來的,他難道想毀了百味軒不成?

「蝶兒,你想說什麼?」他輕喟道。

「我想說的事,你應該明白才對。你為什底不敢和你爹比一場?」如果不是有心結,那比個賽又如何?

莊曉夢的眉頭已不再平和,他深深的吸著氣,似乎試著平靜自己乍然翻覆的情緒。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不能,我真的不能!」他倒抽一口氣。

「想起最後一次和他爹比賽的事,他的心又陣陣的揪痛,那像是烙印一般的記憶,一觸及仍是教他痛得牙齒打顫、骨子發冷。

此刻的他只想順著自己的興趣做料理,比較高下的事他根本不想再碰。

「可是,你不覺得或許再和你爹比一次,會讓你從此跳出過去的糾纏嗎?」胡蝶小心翼翼的說。

她知道他的傷口很痛、很痛,那兒是鮮血淋漓的一片,隨便一碰就是劇痛,可若不正視傷口的深度又怎麼讓傷口完整的癒合呢?

莊曉夢神色泛白,吃力的牽動嘴角。「蝶兒,你若知我,就別再逼我了好嗎?」

胡蝶默然無語,她心疼的輕撫他緊鎖的眉頭,用自己的衣袖為他輕拭著額際冒出的點點汗珠。

過去對他來說仍是一個難解的心結,她不希望看到一個被過去捆住的曉夢哥哥,可是他都這麼說了,她還能說些什麼呢?

只是,她到底能為他做此一什麼呢?

 

宛清園是京城城東出了名的花園。

園子的四周有一道約丈餘寬的水溝,溝中滿是各色的荷蓮,上了小橋、入了園子,入目的就是桃、李、梨、杏花等樹,再加上園丁栽種的各色奇花異卉,在春夏之時,百花爭艷色彩繽紛,煞是綺麗動人。

入眼的是喧鬧的春意,可胡蝶一點也沒有心思欣賞她的整個思緒只在意一件事

有什麼法子能打開莊曉夢的心結呢?

也許她是想得太認真,連被人欺近身也沒有發覺,等她驚覺時鼻中已滿是迷香的味道,她連呼救的聲音都還沒來得及發出,眼前已是一片黑暗。

等她再有意識時,她發覺自己被人關在一間破屋。在昏暗的屋內,雖是看不清楚可憑著感覺她知道她的身邊有人。

「你該醒了吧!」一個蒼老的聲音和亮光同時出現。

胡蝶由瞇著的眼睛,發現面前是個白髮黑服的清俊男人,那男人看來有幾分熟悉,但一時之間她就是想不起來。

她眨眨眼,讓自己的眼睛早點適應他開窗所射入的光線,然後仔細的把眼前的男人打量清楚,「你是神廚莊百味,曉夢哥哥的爹。你捉我來做什麼呢?」

「我不會傷你,只是要你乖乖的在這兒待幾天。」莊百味說出他的本意。

「為什麼呢?」胡蝶不解的問:「是為了神廚比賽嗎?你就這麼想毀了百味軒?」

莊百味不想多講。「別再問了,你不明白的。」

「就是不明白我才問呀?」胡蝶不是個會輕易放棄的人,單憑幾句話就想打發她,也未免太小看她了。

「這不關你的事。」莊百味冷冷的說。

胡蝶眸中飛過一絲靈黠「你若不說也行,可這麼不說話的對著,可是會悶死人的,那就由我來說如何?」

莊百味不置可否。

「我原想不透你為什麼要對百味軒下神廚帖,畢竟再怎麼說百味軒是你一手建起的,怎麼說你也沒有理由毀了它,不是嗎?可現在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要下這神廚帖了。」胡蝶鳳眼慧黠的閃爍著。

原先她怎麼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在看到莊百味後.她突然一下子想通了。

「為什麼呢?」他只吐出四個字。

胡蝶靈敏的跳站起身,「因為你想挑戰的對象是曉夢哥哥。」她雙手一攤。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胡蝶自信的笑笑。「這並不難明白。七年前曉夢哥哥就離家,你若想找到他,最快的方法就是讓他主動回到百味軒,而還有什麼方法比這種方法更快、更有效的呢?」

她喘一口氣後,又說下去「你知道以曉夢哥哥的性子,他絕不會放著百味軒有事而不去理會,再加上那經這本書,他就算再怎麼不想回百味軒,最終還是會屈服的。」

莊百味的眼中閃過一絲讚許的光芒,但終究沒有出聲。

「但還是有一點我不明白。」

胡蝶深深看了莊百味一眼。慧黠的眸子纏上冷然的雙目,沉默和寂靜瀰漫在兩人之間。

「哪一點?」莊百味終於打破角力似的對視。

胡蝶微揚嘴角,輕吐兩個字「那經。」

「那經?」

「你的眼睛太清澈,不像是會被那經迷惑的人。」眼睛是一個人的靈魂之窗,莊百味雖是個冷漠嚴厲的人,可是他的眼睛清亮沒有一分中魔的樣子。

「你沒讀過那經,你不會明白的。」莊百味的眼中閃過一絲傷痛。

胡蝶點頭同意,「我是沒讀過,所以才不明白你拿來我看看不就明白了?」她輕笑道。

「你想看那經?」

「看看而已,又不會有什麼損害,我只是好奇這書中到底寫了什麼,竟讓人如此的瘋狂。」

她實在很好奇,華典是一本普遍得不能再普通的書,而那經會是什麼樣的一本書呢?

為什麼連莊百味這般內斂的人都會被迷惑呢?

胡蝶說想看那經也只是說說而已,可當莊百味真的把那經交到她手中時,她著實嚇了好大一跳。

這實在是太奇怪了,莊百味的表現彷彿那經一點也不重要。

「你——」

他似乎看出胡蝶的迷惑「你不是說想看嗎?想看就看吧!」

胡蝶大著膽子翻看了起來,這不看還好,愈看她的眉頭皺得愈緊,到最後,她幾乎是用丟的丟還給莊百味。

「這麼噁心的東西,有什麼好值得為它迷惑的?就算這上面記載的東西再怎麼美味,我是連碰也不會去碰的」胡蝶鐵青著臉,氣憤的道。

難怪那經卷頭會是『那洛迦』,因為書中活生生的就像是煉獄,裡頭記載的都是各種食人的料理,像是何時、何地、如何食人才是美味之極致。 光看就噁心死了,她實在很難想像這其中能有什麼美味?

「一個廚師畢生追求的就是美味的極致,這才是料理的唯一精神。」莊百味是個料理人,而他的目標也就是追求極致的味道。

「吃人有什麼美味可言?」胡蝶一臉的不贊同。

「只要是吃了不會死的,人什麼都能吞下腹,天生萬物以養人,人亦是萬物之一,又為什麼不能吃?」莊百味反問:「你吃雞、鴨、角、鵝、牛、豬、羊吧?這些也是有生命的,那你吃了為什麼不反胃?」

他的論點讓胡蝶說不出話來反駁,或許他的話是言之成理,但是對她來說她就是不能接受這樣一套吃人的理論。

「如果這是你的想法,那我無論如何是不會讓曉夢哥哥和你比賽的,同樣的苦,我不想他再受第二次。」胡蝶認真的說。

莊曉夢一直無法由過去的影子中逃離,是因為對一向心慈敦厚的莊曉夢來說,他對那些因比賽而失去的生命,不論是他的手足或是他的娘,他都有一種『我不殺伯仁!但伯仁卻為我而死』的悲痛。

而她就算不能拯救莊曉夢跳出過去的影子,至少她不會讓他再次受到傷害。

「你以為你阻止得了嗎?」莊百味面無表情只是說出事實。

「走著瞧好了!」胡蝶挑起眉頭,明白她的人都知道那是她惱火的徵兆。

 

莊百味一臉驚慌的看著四個從天而降的大男人,這時的他全然沒了不久前的自若。

他看著眼前四個俊逸的優雅男子,俐落的身手和飽含內力的精斂目光,以一敵四,他全然沒有一分勝算。

可他現在絕不能讓她走,不然他的計畫就——

相較於莊百味臉上的驚疑,胡蝶顯得自在快活許多。只見她一臉笑吟吟的,看著地四位姍姍來遲的哥哥,眉目間淨是玩笑似的挖苦。

「幾位哥哥,你們是玩到哪兒去了?怎麼我都被人綁了這麼久,你們才出現?」

胡承畹瀟灑一笑。「你這娃兒一路上和人家卿卿我我,哥哥們若不避遠些,豈不壞了你的好事?」他取笑的說a

「討厭三哥你胡亂說些什麼話?」胡蝶霎時粉頰生霞不依的白他一眼。

「怪怪,才出谷,蝶兒就學會臉紅了。」胡結磐哈哈大笑。

胡蝶氣得直跳腳。「討厭!你們到底是來救我還是損我的?」

「好了,辦正事要緊要鬧等回去再鬧。」胡起堝畢竟是大哥,一出口,就讓所有的人都乖乖安靜下來。

「大哥說得沒有錯,現在人也救到、那經也找到了我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胡轉琥露出個心安的笑容,終於可以回家了。

他是個戀家的男人,對喜愛料理的他來說食翳答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外面的花花世界再怎麼新奇有趣,也引不起他半分興趣。

「你們想做什麼?」莊百味皺緊眉頭,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胡結磐一向是個動手比動口還快的人,不等莊百味有時間做任何反應,他飛身一縱一出,手就巧妙的由他的懷中抄走那經。

「快把那經還給我!」莊百味怒喝,追著胡結磐就一拳打過去。

機靈的胡承畹早防著莊百味會有因獸之鬥的舉動,一手化去他對胡結磐的攻擊,另一手已點上他的穴道。

「這本那經和蝶兒原本就是我們胡家的東西,我們只是來討回罷了。」胡起堝淡淡的說。

「就是這樣,現在你手中也沒有那經,神廚賽自然也不用比了,我希望你以後別再找曉夢哥哥.」胡蝶重申。

任何想傷害她的曉夢哥哥的人都是她的敵人,她一點也不會客氣的。

「你們不能把那經帶走!」莊百味的身子不能動,只能急急的大吼。「那是我唯一的機會了呀!」

他神情淒厲得彷彿被人斷了最後的一絲生機。

莊百味眼中有一種東西打動了胡蝶她停下腳步。

「和曉夢哥哥比賽,對你來說似乎非常的重要,對不對?」她來到莊百味的面前,重新的將他打量一遍。

莊百味不明白胡蝶為什麼突然折回來,他用一種疑惑的眼光打量她。

「我可以讓曉夢哥哥和你比上一比你說如何?」胡蝶突然說。

胡起堝皺起眉頭「蝶兒,別再多事了。」好不容易那經才到手,他可不希望再起風波。

「大哥,這次先聽我的嘛!」胡蝶撒嬌的說。

胡起堝仍是遲疑。「可是——」

「大哥就讓蝶兒作主好了。」胡承畹拍拍他大哥的,!示意他把話聽完。「爺爺不也說那經的事就讓蝶兒作主,我們別插手。」

讓胡承畹這麼一說,胡起堝也只得點頭,畢竟在家中胡調和的話是每個人都要遵守的。

「你要怎麼讓曉夢和我比賽?」莊百味忍不住出聲問。

「只要叫我哥哥回去報個訊,就說除非他親自出來比賽,不然就不放過我,不就得了?」胡蝶笑得一派天真。

「這樣做真的就可以嗎?」

胡蝶聳聳肩「你若不信那經就先還給你,等你和他比賽後,你再把書給我,這樣你就放心了吧!」

胡蝶把她四哥手中的那經,又放回莊百味的手中,以示誠意。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大可拿了那經就離開的?」他不明白。她剛剛明明要離開的,到底是什麼讓她改變主意?

「或許我只是不愛用搶的,我想讓你自己把那經交給我。」胡蝶的話教人分不清真假,而她臉上仍是那抹令人看不明白的笑靨。

 

 

第九章 曉夢‧初醒

百味軒上上下下全慌成一團,只因為再過幾天便是事關百味軒存亡的神廚比賽,可胡蝶卻在這個時候不見了!

「你倒是給我說明白,為什麼人好端端的會不見?」莊曉生一臉怒火的問著和胡蝶一起到宛清園賞花的丫環小菊。

小菊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跟丟了人本來心就慌,再看到莊曉生一臉的怒氣,便整個人軟跪下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見淚水簌簌不停的落。

「你快說呀!」莊曉生又怒吼一聲。

神廚比賽是很重要沒錯,可是,他掛心的反倒是他大哥的心情。

也許是娘的態度讓他總覺得愧對大哥,現在好不容易他大哥回來,又偏偏發生把他大哥的心上人弄丟的這種事,讓他倍覺愧疚。

「曉生,別這樣,蝶兒的性子好動,也許是在哪邊玩忘了。小菊只是個小女孩,你把她都嚇哭了。」莊曉夢反過來勸他弟弟。

雖然對胡蝶的失蹤他比誰都著急,但他還是不忍心看小菊哭成那樣。

「可是——」

莊曉夢不讓曉生再說話傷著小菊,連忙搖頭示意他別再說話.

他走到哭得很是淒慘的小菊面前蹲下來,雙眼和她平視。

「別哭了告訴我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柔聲問。

莊曉夢清雅的俊臉突然這麼靠近,又聽到他又低又柔的溫柔嗓音,原本哭得很是淒慘的小菊一下子忘了哭泣,只是楞愣的看著他。

「是、是、是這樣的,我、我、我和胡蝶小姐原本在園子中,看那棵今年被採花郎點到的一品牡丹,哪知道我才一轉頭,胡蝶小姐人就不見了。」說著,小菊又抹起眼淚。

「就這樣?」莊曉夢微皺起眉頭。人好端端的怎麼會不見?一種不安的感覺突地在他的心底渲染似的漫開——

「我找了好久,直到申時宛清園要休息,還是找不著胡蝶姑娘,我真的很努力的找過,可是胡蝶姑娘就像煙一樣不見了。」小菊像是怕莊曉夢不相信似的,說得又急又怏。

她真的真的很努力的把宛清園的裡裡外外都找過,可就是找不著人呀!

「我知道了,這不能怪你,你一定很累,先下去歇著好了。」莊曉夢讓她先下去休息。

「可是我們還沒——」莊曉生、心急的開口道。

「曉生看她的樣子,再問也問不出什麼,還是讓我去宛清園附近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說不定能找到些蛛絲馬跡。」莊曉夢小心藏好自己心中的不安,他不想再加重曉生心頭的負擔。

莊曉生突然想起一件事「會不會是胡姑娘有事先回她家?」

「應該不會。」莊曉夢搖頭。「她如果要離開這兒,就不會把饕餮單獨留下來。」他指著一旁安靜的大白猿。

他知道胡蝶有多重視饕餮,對她來說它並不只是一隻寵物!而是她的家人!她說什麼也不會把它丟下來一個人走的。

「那—」莊曉生的話才剛要出口,就發現四個男人不待通報的來到內院.「你們是什麼人?來這兒做什麼的?」

這四個人給人的感覺並不差,各個都是相貌出色的佳公子,若是在平時,莊曉生定然會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可現在他根本沒有心情交朋友。

「你們是蝶兒的兄長嗎?」莊曉夢突然開口問。他們四人的眉宇之間都和胡蝶有幾分神似,再加上他曾聽胡蝶提過她的四個哥哥,就推出這樣的結論。

「看你不怎麼說話,沒想到腦筋還挺不錯的嘛!」胡結磐豪氣的拍拍他的肩。「對了,我叫胡結磐是蝶兒的四哥。至於那個板著一張臉的是我大哥胡起堝,那個滿臉笑容的是我的二哥胡承畹,還有不大愛吭聲的是三哥胡轉琥。」

胡結磐這個人很好明白,他遇上欣賞的,嘴巴就會不停的講,講到生的都變熟了。可要遇上他不喜歡的,根本不用說話——直接動手。

「四位這一次來是因為胡蝶嗎?她是不是和你們在一起?」莊曉夢稍稍放了心中的大石塊。

看他們幾個人的身手和氣勢,若胡蝶是和他們在一起,必然不會有什麼事。

胡起堝兄弟互看一眼,最後默契十足的由胡承碗把話說明白。

「是這樣的,我想給你看樣東西。」

也許是他們交換的眼神讓莊曉夢感到疑惑,那不安感覺又隱隱躍上心頭。

「什麼東西?」

「你認得這個嗎?」胡承畹將一方純白的小手絹遞給莊曉夢。

莊曉夢點點頭,「這是蝶兒的手絹,為什麼——」

他說了一半的話突然打住,因為他發現這手絹上面竟然有行字——

欲見蝶歸來夢與神廚賽

莊曉夢的臉色陡然凝重起來,這上面的字雖然不多,但意思十分清楚,如果要胡蝶回來,那就要由莊曉夢上場此神廚賽。

「大哥!那上面寫的是什麼?」莊曉生看到他大哥臉色沉重,當下不由得著急起來。因為會讓一向無波無浪的莊曉夢露出這般神情,一定是件嚴重的事。

「是下神廚帖的人帶走胡蝶,只要我去參加神廚賽就會沒事的。」莊曉夢說得好是平淡,但他微微下垂的嘴角已說明一切。

「大哥你——」莊曉生雖然不明白當年他大哥為什麼不願再下廚,可是為了不讓好不容易回家的大哥覺得心煩,他也不想過問太多原由,如果他真不想做廚師的話,也就隨他吧。可是現在下帖子的人擺明了針對他大哥,怎麼教他不為他大哥捏一把冷汗呢?

莊曉夢將臉埋在手中的手絹中,他閉起眼睛.腦中浮現的都是胡蝶的盈盈笑語和翩翩身形,在他的心湖盤旋下去。

他深吸一口手絹上淡淡的香氣後,張開眼掃了四週一眼。

「這比賽就讓我去吧!」

 

神廚賽的場地就在城郊雨巖山半山腰的平台上。

那是一處自然風化的場地,它的形狀就像是洗腳盆,所以,也有人稱這個地方為『濯足台』。

神廚賽加上那經現世的消息,濯足台的四週一下子湧進成千上萬圍觀的民眾,所有的人都爭著想目睹這曠世難逢的廚藝比賽到底鹿死誰手,當然其中也有不少人是為了那一本那經而來。

盤坐在場中的莊曉夢,絲毫不理會四周嘈雜的人聲,只是靜靜打量著面前的線香,等待著線香一滅就將要開始的比賽。

線香最後的一絲白煙終於裊裊的在天際化於無形,繼之而來的是一道由天而降的黑色身形,穩穩的落在莊曉夢的面前。

莊百味的出現引起在場還認得他的人一陣驚呼,更對這父子交戰的局面大為好奇。

「你到了。」莊曉夢起身立直身子,抱起雙拳,緩緩的向著黑褲、玄衣的莊百味行禮如儀。

「你來早了。」莊百味輕輕吐出四個字。

「既然不得不來,早晚又有何別?」莊曉夢俊眸淒然,臉上的神色難辨。

「說得也是既然不得不來,早與晚又如何?」莊百味仰天長笑,卻笑得很是冷清。

一陣風吹過,卻吹不開兩人的無語相凝。

「胡蝶她可好?」在這緊張時刻,莊曉夢掛心的仍是那佔住他心上一角就不肯離去的胡蝶。

「結束這一場比賽,她自然就會出現。」莊百味沒有給他直接的答案.

莊曉夢點點頭,「既要比廚藝,你想比些什麼?」

崖底突來一陣強風,吹得四周的人驚叫連連,也將許多人隨身的東西吹上半空,然後像下雨般的落了一地。

落在莊曉夢和莊百味跟前的是詩抄的一頁他們同時伸手將紙撿起,一下子紙張應聲而裂。

兩人在看了手中和對方手上的紙後對看一眼微微點頭。

「天意如此,若不順應天命,豈非悖天而行?」

莊百味將自己手中的紙交給今日身為評審的四位料理界知名人士。

「這是我的菜名。」

「這是我的。」莊曉夢也將手中的紙遞了出去。

評審一看紙上的字全傻了眼因為莊百味的紙上寫的是——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而莊曉夢的紙上題的是——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檔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邊。

他們兩人的行為不僅讓評審、也讓在場觀看的人都覺得匪夷所思,這明明是李白的兩首詩,怎麼會和比賽的菜名扯上關係?

可就算再怎麼不明白,也沒有時間讓他們多想,因為頃刻間,這兩人已拿了所要的材料回到各自的位置,眼看一場龍爭虎鬥便要開始。

只見莊百味將所有的材料一次丟上半空中,也沒人看見他何時動刀,但材料在重回灶台時,不僅已一樣樣分好類,最可怕的還是所有的材料已裁切整齊。

莊百味的這一個動作引來全場的驚呼,而後是滔滔不絕的叫好聲!久久不絕於耳。

而另一方面,莊曉夢輕抓起如黃綢般的豆皮甩開,豆皮就像天女的綵帶一般柔柔舞開,然後等距離的如落英般飄落在他之前已分好的材制上就成一個個的方形餃子。

莊曉夢這彷彿舞蹈般輕盈優雅的畫面一樣引來眾人久久不停的贊語。

若說莊百味之前表達的是排山倒海的氣勢,莊曉夢呈現的便是行雲流水的婉約。就技巧而言是各有千秋、難分軒輊。

既然在刀工、技巧上難分高下再來比的便是菜的色、香、味、形與食感。

莊百味的年紀為長,所以先將他的菜端給早已忍不住食指大動的評審。

「這『一枝紅艷露凝香』,說的就是用紅椒的辣味鎖住所有材料的味道嗎?」一入口,香辣的感覺就在日中飄散開來。

「配上這大小恰好的肥腸滋味實在難以形容,這就是『雲雨巫山枉斷腸』的意思嗎?」一個評審讚歎出聲。

那肥腸嫩而不爛的口感,沒有完美的控制好火候的話,根本很難到達這境地。

「只是這燒汁中隱藏的味道是什麼—?此鮮甜卻又不失濃郁?」其中一位評審突然提出疑問。

莊百味淡淡一笑。「是蟹殼和燕窩一起熬出來的湯作為高湯調味。」

「是了,蟹殼和燕窩,這真是好個『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評審豁然開朗,不覺又是一聲驚歎。

廚藝到達這般的境界已是出神入化,沒想到這信手拈來的詩竟然能變成這麼一道無可挑剔的珍饈,這手藝已達空前。

接著上的是莊曉夢那以一二尺見方的白雲盤裝著的料理,一個個雙色餃子浮在開著蛋花的芡汁上頭,組成一幅不可思議的迷離幻境。

「好一個『雲想衣裳花想容』這雲衣用的是用豆皮裹著豆腐的餃子吧!」

這一入口,生出的竟是濃濃的豆腐香引得評審又是一陣絕倒。

「加上這滲著香芋末的高湯,便是如春風拂檻般的濃露華和群王(芋)山頭見。」莊曉夢細膩的巧思無一不可見。

評審發出讚歎的嘖聲。「這最妙的還是這『會向瑤台月下逢』,蛋花是月!月下是用瑤柱(干貝)熬成的上湯對成芡汁,不僅是色、香、味、形,就連意境也美得令人傾心。」

面對這樣的讚譽,莊曉夢僅僅微點頭,算是接受,並沒有做大大的反應。

評審對兩方面都是讚譽有加,似乎難以取捨。 本以為莊百味的手藝已是空前,可沒想到卻是後繼有人。

這廂還在猶疑難決,一旁等候的眾人卻已是不耐煩紛紛在底下鼓噪著「誰贏?誰贏?誰贏?」

眾人的呼喊聲愈來愈大,可是四個評審交頭接耳的,似乎總做不了決定。

眼看就要造成一場暴動時,評審們終於站了起來,眾人那如狂浪的怒吼一下子歸於平靜,大夥皆屏息等著評審會做出什麼樣的結論。

沒想到四位評審竟一致的向莊百味和莊曉夢行禮後,又向眾人行禮,「我們只能說,這味道皆是我們所僅嘗的美味,實在無法認定高下。」

莊百味的嫩香濃辣和莊曉夢的柔清雅致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就像拿鳳凰比麒麟,根本就此不出高下。

眾人又是一陣喧嘩。「那不就是平手了嗎?」

「那本那經該歸誰?」這個問話一出—所有的人立刻議論紛紛。

莊百味這時卻突然舉起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也許是因為他的氣勢,也或許是他高強的廚藝仍深撼人心,無論如何,眾人真的立即靜默下來。

「這場比賽是我略遜一籌。」

他的話立刻掀起波瀾。

但所有人的訝異卻沒有莊曉夢一個人來得多,他一臉惜愕的瞪著眼前那長得像是他爹,但行事完全兩樣的人。

他記憶中的爹,是那個為了勝自可以殺死自己親骨肉的男人!

「你總得說出個道理。」由人群中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即便是莊百味自己開口認輸,但事關那經這本人人求之不得的珍寶,人們還是要他把話說清楚、講明白。

「這兩首詩都是取自詩仙李白的清平調。我那以濃辣重味為主的四川料理只是合了詩意,卻不如他那清雅平和的廣東料理一般,即合詩意,也合『裡白』和『清平調』的題。」

莊百味這一席話說得讓眾人口服心也服,沒有任何人還能講出反對的話。

「你贏了,這是你遲來七年的勝利。「莊百味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莊曉夢能聽得清楚。

莊曉夢震懾的僵在當場,混亂的思緒讓他做不出任何反應。

「我不要你的那經。」這是他唯一想得出來的話。

一個紅色的身影飛身而入,輕靈的由莊百味的身上抽走那經。「這那經是我的。」胡蝶巧笑倩兮地道。

「蝶兒?你不是?」莊曉夢不解。她不是被軟禁了嗎?

他乍見胡蝶的喜悅,在突然明白事情的原由後,化成濃濃的怒氣。「你怎麼可以這樣子對我?我還以為全天下你一定是最不可能負我的人!」

「我負你?」胡蝶的笑僵在臉上。

「就為了這一本書,你明明知道我不想比賽的,卻用計設計我,你當我是什麼?」

莊曉夢知道他該心平氣和的冷靜下來和她談的,可是現在的他被他爹突然的出現弄亂了心緒,鬱悶的心情要找一個突破口發洩,否則他絕對會崩潰。

「我為了這本書而設計你?」胡蝶面色陰鷙,緊握那經的手不住的輕顫。

「不是嗎?」他一臉苦澀。

胡蝶一把將手中的那經往她身邊的灶中一丟,稀世的食經就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如曇花一現般的消失在熊熊烈火中,徒留無限秋吁。

「我說過了我這個人最討厭別人冤枉我!你以為我就那麼希罕那一本書嗎?」胡蝶死命的狠狠瞪著他。「我只是想給你一個機會!」

「機會?」他問得很是疑惑。

「虧你剛剛贏了神廚的比賽,真是笑話!你若真是個廚師,你會看不出你爹只想藉著這一次的比賽給你和他自己一個機會,一個跳脫過去、重新生活的機會罷了。」胡蝶冷冷一笑。

「對他來說這個機會比那經還要重要,所以,他寧願用那經為餌引你出面,而我,原本也以為你值得的。」

莊曉夢完全不知道如何反應,這許許多多乍現的轉折已完全混亂了他一向平和無波的思緒,他完全失去言語的能力。

胡蝶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你根本不值得!」

絕然而去的紅色身影,和方才突然出現一般迅速的消失,讓人欲留已是不及。

 

他一向是個恬淡和靜的人總是少怒少喜、不忮不求。

可是自從他爹向他認輸以來,那亂成一團的心緒,他說什麼也制不注也壓不下。感覺像是暴風雨中的一片孤葉,根本找不到靠岸的力量。

莊曉夢看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那個人長得很像他記憶中的爹,只是老了一些,但他又不像他爹,他爹看人的時候總是冷冷的,眼光銳利得像是會刺人似的。

「我想那時真是著了魔吧!才會做出——」

莊曉夢沒有聽到他爹後面的話,他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好遠,飄到那初次學廚的午後。那時他才五歲,他爹要他舉著比他身子還大的鐵鍋站在太陽下,直到太陽西下。

「因為你娘的死,我才發硯我竟走火入魔,所以,我就離開百味軒——」

莊曉夢的回神祇一剎那,很快又神遊開來。

他還記得他從小就知道不能哭、不能鬧,他如果犯了錯,半夜裡他娘就會偷偷的起來哭,時間久了,他也就忘了該如何哭、要如何鬧。

「曉夢,你能原諒我嗎?」

莊百味的話把他從過往的記憶中拉回來。他不大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是由他爹的口中說出,他爹從來就不是個會請求別人原諒的男人。又為什麼用這般祈求的神情看著他?

「我——」莊曉夢倒吸一口氣。

他該微笑的說他不介意的就一如其他的人向他道歉時一樣。可是為什麼他張了口,聲音就是無法出來,就連他一向易展露的笑容似乎也背叛他的僵在他臉上,極不自然。

「你還是不原諒我嗎?」莊百味聲音緊繃的問。

莊曉夢明白他該說些什麼的,可心中愈急腦中愈是一片空白。

「夠了!你明明做錯這麼多事,你以為你只要回來說幾句,他就應該馬上原諒你嗎?」一個冷厲的女聲響起。

莊曉夢怎麼也沒有想到,出聲替他解圍的竟然是那個一向拿他當眼中釘的大娘,這個世界是怎麼了?

「大娘?」莊曉夢受寵若驚。

「我不會為我對你的態度向你道歉,因為你的存在真的令我難受。我會說那些話不是幫你,只是看不下他的自以為是。」柳吟秋冷冷的看了莊百味一眼。

「我明白的,大娘。」莊曉夢溫順的點頭。

「你就是這個性子,什麼事都默默接受。」柳吟伙苛責的話中竟然有一絲不捨。「什麼事都放在心中也總有放不下的一天,你若真生你爹的氣,就大聲說出來,放著一點用也沒有不是嗎?」

她的話像一瓢冷水,剎那間澆醒了莊曉夢的神志,讓他全身上下胡亂奔走的情緒全靜下來。

「你怎麼明白的?」他訝異的看著他大娘。

柳吟秋嚴厲的嘴角剎那間似乎曾上揚一點,「你和我在處理傷害時的態度有某些相似的地方,所不同的是,我用偏激的態度憎恨一切而你則是粉飾太平。」

莊曉夢點頭。「這樣啊!」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剛剛會那麼失常,原來那種感覺就是憤怒。因為他已經把憤怒埋在心中所以根本忘了真正的憤怒是什麼。

「爹!我是真的對您所做的事感到氣憤。」

莊曉夢的話讓莊百味微縮一下,他知道那是他應得的,可聽到了卻還是刺耳。「對不起我——」他該說什麼?

莊曉夢釋然一笑。「我會氣憤,可是,我會原諒您的。」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只有勇於面對自已的過去,才有可能走出過去。

「還有大娘謝謝您。」謝謝她點醒了他。

柳吟秋尷尬的移開眼光,「不用謝我,是你帶來的那但小姑娘讓我明白這事,要謝你就去謝她。」

他不由的想起她的一顰一笑,她的喜怒哀樂。

只是,她會肯原諒自已粗心的對待嗎?

 

 

第十章 曉夢‧迷蝶

「臭豬頭、爛豬頭,詛咒他的豬頭是上下過火!」

胡蝶恨恨的用手指敲著桌子,原本總是笑成一抹彎月的紅唇此刻正沒好氣的緊抿著彷彿全天下的人都欺負她似的。

「這道豬頭上下過火不就『焦頭爛額』了嗎?你這詛咒有些壞。「胡結磐打趣的說。

「我就是要詛咒他焦頭爛額不行嗎?」胡蝶沒好氣的瞪她四哥一眼,這一抬頭,才發現怎麼一下子所有的人都出現在大廳中。「怎麼,又有事發生嗎?」

「我們食翳谷最可人的蝶丫頭心情不佳,這算不算得上是件大事?」席雲拍拍她的肩。知女莫若母,她怎麼會不明白自己女兒現在的心情。

「我哪有心情不好?我吃得好、睡得飽,誰說我心情不好來著?」胡蝶嘴硬,死不承認。她惡狠狠的瞪她四哥一眼,娘一定是從她這個多話的四哥口中聽到了什麼。

「是沒什麼不好,只是,沒事就愛詛咒上幾句,而且咒的都是同個男人。」胡起堝說話一針見血,直接剌中要害。

「什麼男人?」胡百醬的眉頭一下子皺起來。他雖是好性情的男人,可他也像大多數做爹的,一聽到女兒有了心上人,第一個反應就是震驚。

「就是那個害蝶丫頭都不笑的男人呀!」胡結磐就愛逗她,她只要一生氣,就會嘟起嘴巴,那樣子活像只氣鼓鼓的河豚。

「那男人是個什麼一樣的人?」胡調和臉慈祥的問。

他一聽就知道是發生什麼事。唉!歲月不饒人,才一晃眼,那在他膝上撒嬌的小姑娘也動情了。

「那男人怎麼害小蝶不笑的,他是不是做了什麼?」胡百醬的眉頭這會兒全皺在一起,那原本就平板的臉此刻看來煞是嚇人。

席雲輕拉他的衣柚,「你別氣成這樣呀!先聽聽孩子們怎麼說。」

「爺爺、爹、娘,那個人叫莊曉夢,是京城神廚莊百味的長子。」胡起堝開口解釋。

席雲緊拉著像是就要動口咬人的胡百醬,對著胡起堝問道:「這是不是大戶人家無所謂,重要的是他的人品如何?」

「莊曉夢是個斯文俊秀的溫和男人,給人的感覺就像和風拂柳算得上是少見的佳公子。」承畹給予莊曉夢極高的評價。

「這樣呀!」席雲點點頭。會讓她看人的眼光一向高於頂的二兒子如此讚譽,想來真是個不錯的男人,她對這叫莊曉夢的男人更有興趣了。

胡百醬可就沒席雲這般高興對他來說,想搶走他女兒的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曉夢?娘娘腔的名字,想來也好不到哪兒去。轉琥,你一向客觀,你倒說說你的看法。」

他這招有些毒辣,因為胡轉琥除了對料理有興趣外,對其他一向不看在眼裡,他相信他這三兒子一定會站在他這一邊的。

胡轉琥想了好一會兒,「我想找個機會和他叨磋廚藝。」

「會讓琥兒這樣說,那小子的手藝一定相當不錯。」胡調和一臉欣喜.

要知道,胡轉琥的手藝盡得食翳真傳,當今天下根本少有人入得了他的眼、成為他的對手那小子,能讓胡轉琥承認他的手藝想來手藝一定不差。

「嗯!聽起來他這個人真的很不錯。」這下席雲更滿意了。

「何止不錯,像他這種溫和有禮、文質彬彬又有一手好廚藝的男人,配上蝶兒這個愛惹麻煩的小鬼,我還覺得委屈人家了。」胡結磐故意逗胡蝶。

「我哪兒不好了?我也是有個性、有手藝的。」胡蝶氣得雙手叉腰瞪著她四哥。「說到個性——」

「像四川的辣子,又嗆又辣。」胡起堝替她接下去。

「貪吃愛玩,到處惹麻煩。」胡結磐邊說邊笑,還笑得好大聲。

胡蝶忍不下這口氣。「那還有手藝」

這一次沒有人出聲打斷她,因為所有的人都非常有默契的搖頭,「你等著吃就好。」

「難道我就沒有一點可取的地方嗎?」胡蝶不依的噘起嘴,雖然他們說的是事實,可說得這麼白,總是教人難堪。

「我的小蝶兒是最可人的,那個男人敢嫌你,是他沒長眼晴。」胡百醬連忙出聲安慰,就怕胡蝶真得不開心。

他不否認他對蝶兒是有些偏心,但誰教他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

「是了,難怪莊曉夢這個名字聽來有點熟,人老了就是這樣,腦子也差多了.」胡調和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一擊掌。「他不是前陣子神廚比賽的那個小子嗎?」

「就是他沒錯。」胡結磐連連點頭。

「也是他氣得蝶兒把那經燒了的嗎?」

胡調和的話才出口,所有的人臉色都僵硬起來,他們知道胡調和對那經的重視,現在突然說這種話,大事有點不妙喔!

「爺爺,那不能怪他的啦!那時他的心情一下子亂了,才會說話氣到我。可是,您也知道我是很容易生氣的。胡蝶連忙替莊曉夢說話,怕爺爺對他有不好的印象。

「你這丫頭片子,剛剛不是還氣著,怎麼現在又替他說話?」胡調和假意歎了一口氣。「又沒說要怪他!你緊張什麼?我只是想說,那經燒了也好,否則一旦拿回來,天下人都知道那經在食翳谷,一定會想辦法找到這兒。到時食翳谷就很難再像現在這麼平和了。」

「所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胡結磐下結論道。「不過蝶兒你都會說他是因為心情不好才說錯話,那你怎麼還生他的氣?」

「我——我那時候是真的很生氣沒錯,只是後來想一想也就想通了。」畢竟一下子發生這麼多事,也難怪他會失常。

「那你就別再孩子氣!他是個不錯的對象,錯過了很可惜。」胡承畹好意提醒她。

「我早就不氣他說的那些話,我氣的是他就不會來道歉,說句好聽的。是他先惹我生氣,難不成還要我先和他開口不成?」她氣的是這一點。

她由初夏盼到現在,都已是仲夏時分,卻連他的影子都沒見著,要是他有一點點在乎她的話,他會遲遲到現在還不來找她嗎?

看著胡蝶又氣又傷心的樣子,原是興高采烈討論的眾人一下子安靜下來一時之間,大家看過來看過去,就是不知道用什麼話可以安慰她。

出人意外的,先開口的竟是一向不多話的胡轉琥。

只見他不大自然的抓抓頭,似乎有點難以啟齒。

良久,他才慢慢的說:「蝶兒,你有跟他說過如何來食翳谷嗎?」

所有的人皆一臉懷疑的看著她。

胡蝶覺得受侮辱挺直背脊說:「我當然——」

「怎麼樣?」見她遲遲沒再說下去,胡百醬好心的開口提醒她把話說完.

「這個——我好想真的沒說耶?」她吐吐舌頭。她一直以為她說過的,可是現在想想她好像真的沒說過。

許多東西落地聲頓時響起,只見她的話讓所有的人跌得東倒西歪,慘不忍睹。

 

莊曉夢看著面前石碑上『食翳谷』偌大的三個字,這段日子的心焦才微微消了些。

他足足找了一個多月,就是沒有人知道食翳谷的所在,想到他或許此生再不能和蝶兒見上一面,那恐慌讓他幾乎要發狂。

雖然不知道蝶兒是不是還在生氣,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願意原諒他,但是至少他已經找到她了,他真的好想她!

「你這小子就是莊曉夢?」一個蒼老卻十分宏亮的聲音突然傳來。

莊曉夢循聲看向說話的老人,他向老人抱拳行禮「我就是,請問您是——」

「我是誰不重要,聽說你年紀輕輕就對料理十分精通,我有幾個問題不知道可不可以請你為我解答一番?」胡調和對他的印象非常好,瞧他一身風塵僕僕卻仍不失溫雅舉止,對人也謙和有禮,難怪會讓蝶丫頭牽腸掛肚。

不過該問的他還是會問清楚。

「不敢,料理兩個字博大精深,我也只不過有幾分認識而已,如果答得不好請您別見怪。」莊曉夢謙虛的說。

「能小己身才能大己見,一個人能明白自身的渺小才能夠求得更深、更廣的道理。你是個聰明的小子,我想你一定可以回答我的問題才是。」胡調和對他是愈來愈滿意了。

「我會盡力而為。」

「好,我也不問太多,料理之始在於烹飪,那我就問你何謂烹?」胡調和也不囉唆,立刻出招。

莊曉夢微征一下「老伯,您這題目出得可廣了。這樣說好了,烹即是以火燃燒,以陶加熱以料熟成,以鹽調味。『老子』有云:『治大國如烹小鮮,烹鮮魚,不去腸、鱗.不敢優,恐其靡也,治國煩則下亂。』,這說的便是以簡馭繁即為烹之道。」

「好一個以簡取繁,你這短短幾句話就能指出烹道的所在,教老頭子我不得不佩服,看來真要找個時間和你好好聊一聊。」胡調和連連擊掌叫好。

這個小伙子的表現比他想的好L許多,看來蝶丫頭果然有眼光。

「爹,您這關敢情是過了?」席雲光看他那像是得逢知己的興奮樣就知道胡調和對莊曉夢很是滿意。

莊曉夢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絕美婦人,他的心連連翻了好幾個觔斗不是因為她美得令人絕倒,而是她的眉宇間竟和胡蝶有七分神似。

「你這小子,看到美人就失神,說有多喜歡蝶兒,我看都是騙人的」胡百醬當然也看到莊曉夢的表現,可是一想到他是要來搶走寶貝女兒,他的口氣就好不起來。

「你明知道他從我身上看到的是蝶兒的影子。」席雲一看莊曉夢的眼神就明白他是為什麼失神,因為他的眼神除了思念,並無一絲邪念。

「你們認得蝶兒?」莊曉夢一聽到胡蝶的名字,整個人就跳起來。「能不能讓我見見她?我有些話一定要同她說。」

他要向她道歉,希望她會原諒他。他不想讓她一如夢中的蝴蝶在夢醒時分失了蹤影,讓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因為他的失言而煙消雲散。

她絕不能在撩動了他本是枯井的心後,就這樣一走了之!

「我才不想讓你這個傷了我女兒的心的混——」胡百醬的話在愛妻不贊同的白眼下消失,可嘴裡仍嘟嘟嚷嚷的。

「伯父、伯母我知道是我不好,但可以讓我和蝶兒兒一面嗎?至少讓我向她進個歉。」他想為他的失言向她道歉,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真的想見蝶兒?」席雲直瞅著他。

莊曉夢一臉認真,俊眸堅定的回望著她。「我是為她而來。」

「你要入食翳谷就得過三關,第一關也就是我爹的口試你算是及格了,可接下來還有兩關,而且就算你進去了,蝶兒說不得還是會刁難你,這樣你還願意嗎?」席雲不想恐嚇他,她只是想讓他先明白他將會遇到的事。

「只要能見蝶兒就夠了。」莊曉夢毅然接受。

「你這小子別想得太美,這第二關就讓我主考,我是不會放水的。」胡百醬惡聲的警告莊曉夢。

「我會盡力的。」莊曉夢深吸一口氣,他毫不逃避的對上胡百醬那教人膽寒的眼神。

他眼中的堅定讓胡百醬微生出一絲敬意。這並不是說他已接受他,只是他明白自己瞪人的樣子有多可怕,而這看似弱不禁風的小子竟然敢和他對視,單就這一點,他還是有可取之處。

「是嗎?你當然得盡力,因為我要考你刀工,這可不是你含混,就可以唬得過去。如果你敢的話,就跟我來。」胡百醬說完,也不等莊曉夢考慮,轉身就走。

莊曉夢跟在胡百醬的身後,來到一處水池邊,池上浮著七根長短不一的浮木,而池上有一個架高的竹棚,竹棚上還種著許多的葫蘆。

「這是?」莊曉夢不大明白。

「刀工的基本要領是『足下有若千斤墜,手中仿如萬里風』,腳步要穩不顛,手上的刀卻要可剛可柔。」

胡百醬身形一躍,輕輕鬆鬆的跳上水中的浮木,然後來來回回的在每個浮木上走著。

看似平常的動作,莊曉夢仍瞧出他腳下的玄機,因為胡百醬幾次的來回,足下的木頭竟然沒有一點浮動。

「你上來試試。」胡百醬回來,換他上去試試。

莊曉夢足下輕點分亳不差的躍上浮木,他的動作讓胡百醬無可挑剔。

「還可以。」胡百醬的稱讚說得有些不情不願。

「那接下來呢?」莊曉夢明白他不可能這樣就能過關的。

「這把刀接著。」

胡百醬從懷中抽出一把刀丟向莊曉夢,竟分毫不差的讓刀穩穩落在他的手中。

莊曉夢看著手中的刀,一臉疑惑。「這是——」

「看到你頭上的葫蘆了嗎?看你能用幾種刀法就取下幾個,而取下來的每一個都要用不同的刀法處理。」

現在的困難可比單單站在浮木上,而不使浮木飄動要難上不知幾倍。因為頭上的葫蘆長的地方都不一樣要走來走去才能摘取,所以,一定要上下都注意到才行,這也是食翳谷一直以來訓練刀工的方式。

莊曉夢拿起刀子,彷彿水畔靖蛉般在浮木上輕盈的來去,手中的刀似有生命般的穿梭在竹棚下。不一會兒,他整整取了十四個大小不一的葫蘆。

「刀法一般為切、片、斬、起、剁、改、劈、排、拍、削、旋、刮、撬、剜之屬!其中切又可分直切、推切、拉切、鋸切、鍘切、滾切等,『片』又分為推刀片、拉刀片與斜刀片;『剁』有刀口剁、刀背剁而;『改』則有推刀改、拉刀改和直刀改,『劈』則是直劈、跟刀劈——等。」

莊曉夢一邊說一邊下刀,頃刻間,這十四個葫蘆便全數處理完畢,整整齊齊的排在胡百醬的眼前。

一陣清脆的掌聲響起,「太精采了,夫君,你可不能說他過不了關哪!」席雲故意提醒胡百醬。

「我又沒有說他過不了關。」胡百醬沒好氣的說。他這才不情不願的面對莊曉夢,「這關算你通過了。」

「謝謝,我可以闖第三關了嗎?」莊曉夢知道自己太過心急,可是.他實在很希望能早一點和蝶兒見面,他真的真的好想見她。

「你準備好了嗎?」席雲讚許的對他一笑。「那麼,我讓主考人出來跟你說。」

席雲往旁邊一站,一抹鮮紅色的身影倏地佇立在莊曉夢的面前。

「蝶兒—」莊曉夢驚呼出聲。眼前的人兒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佳人,他找遍大江南北、千山萬水,就只為了要再見她一面。

他伸出手想碰她,想確定這並不是他的幻想,可是卻被她快一步閃了開去。

他望著自己撲空的手,心下竄過一絲針扎般的疼痛。

「蝶兒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他的聲音有些暗啞。

胡蝶的態度一點也沒有軟化的樣子。「我為什麼不能生你的氣?」

「怎麼樣你才願意不再生我的氣?」他的語氣隱不住他的心慌。

胡蝶靜靜的打量莊曉夢一會兒。一段日子不見,他好像又瘦了,眼角也因為疲累而微微下垂,他這個樣子看得她好心疼。

其實她心中早就沒氣了,可是就這麼算了,她一定會被人恥笑說沒骨氣,可以讓人呼之則來,揮之則主,那太沒面子了。

一抹亮光可疑的閃過她的眼睛,她微抬高頭,臉上的神色讓人看不出她心底的想法。

「要我不生氣也可以膳洞那兒什麼材料都有,你就去煮出一道會讓我感動的料理,而這也就是第三關的題目。」

 

「他已經進去兩天了,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出來?」胡結磐皺著眉頭說。

自從莊曉夢進入膳洞已經整整兩天,這一道菜煮了兩天還沒好,也未免太誇張,他等得都有些不耐煩了。

「他說不定要煮到滿意才會出來。」胡起堝輕笑的搖頭道。

他對莊曉夢這個人已漸漸有點概念,他這個人看似隨和溫文,可對堅持的事卻幾乎可以用『死腦筋』來形容。

胡承畹拍拍胡蝶的頭,「你這題目也未免出得太難了,要是他真的一輩子都煮不出來怎麼辦?」

「我哪知道他會煮這麼久,神廚賽那以詩入菜的怪題目也沒難倒他,這會兒只不過是要他煮一道特別一點的菜給我有這麼難嗎?」胡蝶翻了個白眼她怎麼知道他會整整煮了兩天還不見人影。

「一道好菜不難煮,但一道能感動人的菜可就難了。」胡轉琥搖頭歎道。

什麼是美食,原本就是很主觀的事,可再怎麼說也還是有一個標準,但一道能感動人的菜,卻根本沒有標準可言。

「這怎麼能怪我?其實只要是他煮給我吃的,我就覺得很高興了呀!」胡蝶嘟起嘴巴嘟囔。

「天!」胡結磐拍了一下額頭。「你怎麼不早說?他就算燒個白開水,你也會感動,這樣他也不用在裡面耗這麼久了。」

「你現在就去跟他講清楚。」胡起堝出聲道。

「啥?」胡蝶張大眼睛,指著出自己。「我去?」

「不是你去誰去?」胡結磐一把拉著胡蝶到洞門口,「再下去,他要是在裡面一輩子不出來,看你怎麼辦。」

「可是——」

「別什麼可不可是的了,現在我們讓你自己先去找他,要是我們等一下過來看到你還沒進去,我們就硬拉你進去。」胡起堝難得用這麼嚴肅的口氣對胡蝶說話。實在是因為,他不希望胡蝶因為一時的任性而害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胡蝶對著哥哥們離去的背影重歎一口氣。她轉身就要進洞去找莊曉夢,卻差一點和正從裡頭出來的莊曉夢撞個正著。

「蝶兒?」莊曉夢略帶疲累的臉上滿是驚喜。「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是來跟你說,你就不用——」

「等等,你在這兒最好了,你來嘗嘗我剛剛煮好的菜,看你喜不喜歡?」莊曉夢的臉上閃過一絲緊張,原本的笑容也僵在臉上。

「其實你可以不用——」她的話被他伸手捂祝

「蝶兒我知道那一次說話傷了你是我的錯,但是你說過只要我能煮出來令你感動的菜,你就會原諒我的不是嗎?你不能連一次機會都不給我,至少嘗一口也好。」他說得又快又急深怕說慢了,就再也沒有開口的機會。

「我不是————」

「蝶兒!別這樣,一口,就一口好嗎?」

看著他發白的臉色和僵直的下巴,她突然明白他對她的情放得有多深,不然他不會一臉凝重的看著她,彷彿她說個不字就會要了他的命一般。

她踮起腳尖,將唇柔柔的點在他泛白的唇邊,「傻瓜,我想說的是,不管你煮了什麼我都會喜歡的。」

莊曉夢像是不明白的呆看著她,「你是說——再說一次好嗎?」他真怕這只是他一時的錯覺。

「不管你煮什麼我都一樣喜歡。」她柔順的再說一次。

莊曉夢用力的擁緊她,就像是擁緊失而復得的珍寶般,久久不願放手。

「我真的好怕你不會原諒我。」他下巴靠著她的頭頂說。

「我才沒那麼小氣呢!」胡蝶甜甜一笑.「不過,你到底煮了什麼?」

莊曉夢輕喘一聲,「我差一點就忘了。」

他拉著胡蝶進入膳洞,來到洞裡的大灶邊灶上有一盤仍熱騰騰的菜。

「這是什麼?」她看著盤中的東西問道。

那像是用了五種顏色的菜棚一層層的澆上去。雖然看不出來是什麼,但是層次分明的色彩!讓整道菜看起來非常的美麗。

「你吃吃看就會明白的。」莊曉夢柔聲說。

胡蝶拿起調羹舀了一口吃,一入口,她訝異的看著莊曉夢「你——」

「好不好吃?」莊曉夢的目光如此深倩。

「討厭!」她嬌嗔。

胡蝶的眼眶頓時紅了起來,她不想在他面前掉眼淚,因為那樣好醜喱!

「怎麼哭了?」莊曉夢慌了手腳。

「不要看!」胡蝶用手遮住臉。「都是被你的菜辣出來的啦!」

「我放得太辣了嗎?」莊曉夢輕皺起眉頭。

胡蝶胡亂的把淚水抹掉,連連搖頭0很好吃,你明明知道你的五味調得比我好太多了。」她的眼睛晶亮亮的,非常迷人。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把她用來做『雜陳湯』的材料和剔去魚骨的江南熏白魚混合,做成五種顏色的魚糊,來完成這一道菜。

這五色魚糊的五種味道巧妙的和熏白魚結合在一起,增一分太多、減一分不足的完美表達出五味調和的意義。

也難怪他會煮了兩天。 光用料醃魚就得醃上整整一夜,更別說白魚以多刺聞名,要把全部的角刺揀除非得用上大半天不可。

「是熏白魚讓我們相遇,是你的湯讓我能找回自己的味覺所以,我想把兩種感覺做出一道菜給你。」莊曉夢伸手為她撫順髮絲。

「我好喜歡。真的!」她的眼睛又有點濕濕熱熱的。「我們幫這菜取個名字吧!」

「這菜我已取了名。」他笑說。

「什麼名?」

「這是魚糊層層上疊的菜,所以就叫『曉夢迷蝴蝶』。」

莊曉夢和胡蝶相視而笑。

不用太多的語言所有的情義盡在其間——

 

 

終曲 夢蝶‧後話

秋風習習,捲起幾絲枯黃的雜草在空中盤旋,空氣中滿是成熟果子的香氣。

莊曉夢拿著約尺餘的長柄金鏟,在一隻鐵鍋中不停的攪動,隨著鍋中的水氣愈來愈少,泛著金黃色澤的明亮糖漿也愈來愈稠,看得一旁的胡蝶心急起來。

「好了沒有?我等不及要吃吃南海晶精所熬出來的糖漿,光聞這帶花香的味道這麼的香甜,我幾乎能夠想像拔絲之後的味道。」胡蝶看著那一鍋如絲綢般柔軟的糖漿,原本水靈的眸子更添光彩。

莊曉夢憐愛的凝視著目不轉睛的胡蝶,說她是小孩子心性她還不服.看到糖漿會高興成這樣的人不是小孩子是什麼?

「這熬糖漿得捺著點性子熬得欠火和過火都會拔不出絲束,你再等會兒好嗎?「莊曉夢寵愛的輕笑道。

一直以來有什麼事他都往心頭放,久而久之壓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可胡蝶卻是個什麼事都向外丟的人!和她處久了,他也變得輕鬆起來。

「理論我是知道的,可耐性卻是我沒有的。」胡蝶撒嬌的吐舌頭。「難怪我煮不出一道像樣的菜。」她怎麼會不明白打小她只要說要入廚,就會聽到哀聲連連,所有的人都希望她飯來張口,就是不要動起下廚的腦筋。

料理講的是刀工和火候、是心平與氣和,偏偏她什麼都不缺獨缺那兩樣。

「我煮給你吃就好了。」

他深邃的雙眼凝啾若她,眸中的深情似那熬著的糖漿般,既熱也甜,瞧得胡蝶芳心咚咚亂跳。

「你有這麼好的手藝,P煮給我吃,會不會太可惜了?」胡蝶咬著下唇,偷眼瞧他。

神廚比賽後,莊百味原是要莊曉夢迴去繼承百味軒,但他拒絕了龐大的財富和華美的生活而選擇和胡蝶一起回到食翳谷。

「有什麼可惜的?在這兒偶爾和谷中的人切磋廚藝,偶爾練士制陶,遠離凡俗塵囂,反倒悠然自在。」以他不愛勾心鬥角的性子,這樣的生活反倒適合他。「更何況對我來說,眾人的掌聲比不上你的一抹笑容,只為你做菜又有什麼可惜來著?」他輕綻一抹笑靨。

胡蝶霎時紅染雙頰,他是個不大會說話的男人,就連喜歡那兩個字也不知道磨了他多久,才終於從他期期艾艾的口中擠出來,可有時他又會突然說出一、兩句讓人措手不及、臉紅心跳的話,每每總教她心湖澎湃久久無法平息。

「還說呢!你明明是不想礙著你大娘和你爹,才會和我在這食翳谷住下的。」胡蝶投給他一個輕斥的白眼。「你這濫好人,明明受了這麼多委屈,還體貼的替所有的人著想。幸好是有我跟在你身邊,不然你遲早被人吃得死死的。」

「是了,如果沒有過去那一切,我又怎麼會遇到你?這樣說來,也算不得委屈了不是嗎?」他輕聲道,語氣中無風也無雨,想來恬靜超脫的個性已深植在他的心頭。

「遇著了我,你就不委屈嗎?就連一向疼我的爺爺,都說配我是太委屈了你。」胡蝶噘著嘴。

「別氣了,爺爺是說著鬧你的。」他輕捏她粉嫩的臉蛋。「來,先吃個拔絲山楂,看看合不合口味?」莊曉夢小心的吹過後才交給她。

「嗯!」胡蝶連連點頭,臉上綻出好大一個笑靨。

莊曉夢伸手順順她的髮梢。「若真說委屈倒是你比較委屈了,要不是為了我!你也不用把那經給燒了。」

胡蝶停下品嚐的動作她深凝著他。「你也相信『那與華合,天下可成』這件事嗎?」

「傻瓜!你想到哪兒去了,你還不明白我要的天下就只有你嗎?」莊曉夢輕責的敲敲她總愛亂想的腦袋瓜。

「那你為什麼要提那經呢?像那種奇怪的邪書,燒了算了。」

「其實話不該這麼說的,邪的不是那本書而是使用的人。那經中寫的是食人志,若單純以天地自然生息的道理來看,禽獸相噬並非少見是以就食人這件事來說,並無悖於食之本性。」也許是跳脫了昔日的噩夢,他可以用一種較客觀的角度來看這一件事。

「你贊成吃人?」胡蝶皺起眉頭。

不會是她把他欺負得太過火,他終於發瘋了吧?

「你等我把話說完嘛!」他好笑的看她一臉的驚恐。「這華典是食心,那經為食性,我想鱔國師最終定是明白了,存食性而無食心,與禽獸有何異的道理,才會把那經留下來和華典放在一起。因為就算是物的味道再美,若食用的人不能用喜悅的心來接受的話,再美味的食物也是枉然。」

「喜悅的心?」胡蝶突然明白,」難怪華典記的全都只是普通的食材,華初、華初,這意是不是最初時的光華,那種用膳時的幸福滿足感?那經或許記的是天下難得的美味.可若忘記了最初的食心,美味也將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感覺罷了。」

「沒錯!這就是我的意思,我想傳說讀了那經會心志扭曲,應該是在追求美味的道路上忘記了,真正好的料理是會為人帶來快樂的。」莊曉夢輕喟出聲。

「我總算明白華典的奧義是什麼了。」胡蝶興奮的抱住他。「你真是聰明,竟然想得出食翳谷一二百年來沒人想得到的道理。」

「那是因為我曾經歷過一些事,才看得比較清楚。」他不敢居功。

「現在我們已經明白華典的意義,那就算看了那經,也不算違背家訓了吧?」胡蝶吐舌頭,臉上笑得有股如釋重負的得意樣。

「說這些也沒有用了,那經已成為灰燼。然有點可惜不過,至少還有一點可以安慰的,因為那經在眾人的面前燒了,那些還想著『那華天下』的人也不得不放棄,不會來找食翳谷的麻煩。」這是唯一甚感安慰的一點。 畢竟食掌天下仍是許多人的夢想。

「我也是這麼想的。」胡蝶點點頭,旋即嘴角溜出一抹邪笑。「只不過有件事,我不知追該不該講?」

「不能說嗎?」莊曉夢輕點她的鼻頭,他怎麼會不明白她是在賣關子,瞧她賊溜溜的眼珠子這麼不安分,不讓她說才真的會悶死她呢!

「你好討厭,你應該一臉好奇的追問我嘛!」胡蝶鱖高紅唇,不依的說。

莊曉夢愛極她那親暱的女兒嬌態,笑笑的順著她的話。「是什麼事?」

只見胡蝶咕嚕一聲的把口中的拔絲山楂吞進肚子,臉上漾著得意。

她附在莊曉夢的耳邊輕輕的說:「我好像沒有告訴你,我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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