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風家惡女 - 元 玥

她風喬不過是好強了些、愛錢了點,在蒲柳城內卻因而得了個「風家惡女」的封號,
這不打緊,被拿來抵田租幹粗活的男子日天,竟說她像「槍」,似遊龍般地快狠準──
這是褒還貶呀?他這麼說個姑娘家,她怎能不嚷嚷著要「退貨」;幸好他能苦幹做得事,
且他堪稱世間難得的老實,她若不罩著他點,怕要被人給生吞了,這可是會教她心疼的!
他隱姓埋名窩在「風林客棧」裏打雜,日子倒也清閒;然而她卻侵擾了他平靜無波的心,
旁人的眼裏她的「惡」在他看來卻再良善不過;他心疼她肩上的擔子,心折於她的堅強,
他不著痕跡地分擔著她的苦,沉默地守護著她,他的這番情意,她究竟能領會出幾分?

 

第一章

  「二楞子,開門了。」天濛濛未亮,風喬就敲拍著客棧小二的門。

  「掌櫃的啊?」睡意猶濃的二楞子,還抱著棉被。

  「廢話,不然會是財神哪。」風喬又拍了兩下。

  「喔。」開口會提到財神的,那準是他們家掌櫃的。「來了。」二楞子從床上翻下,眼眸半睜,雙腳拖到門口。

  門開了個縫,風喬就自己進來了,瞄了二楞子一眼,她探手拍拍他的胸膛。「衣服穿好。」

  「掌櫃的,您亂摸人家--」二楞子一邊穿衣服,一邊委屈地望著風喬。

  「人家不管啦!您要負責。」

  「去。」風喬當頭賞了他一記。「再作戲的話,小心我把你閹了,讓你跟大小姐嫁過商家。」

  「不要,人家心頭只有掌櫃的。」二楞子不怕死地挨貼著風喬。

  「亂沒正經的。」風喬側身躲過他。「聽好,有正事交代你。我要出門去跟老趙收租,你把大小姐顧好,別讓她隨便下樓教客人輕薄了。」

  「知道了。不過--」二楞子眉頭突然皺在一起。「您這麼早出門,會不會在路上嚇到哪個早起的?」

  風喬皮笑肉不笑地牽起嘴角。「那好,他要嚇昏後,我把他衣服扒了,錢袋掏了,要能多嚇幾個,說不定咱們明天就不用開店掙錢了。」

  「那好,那好。」二楞子不知死活地應和。

  「想得美。」伴隨清脆的一聲「叩,」果然二楞子沒能躲過風喬一擊。

  「就算路上真的撿到錢了,還是得做生意。」每天的營收是她最關心的事。

  「掌櫃的好兇。」二楞子哀嚎,摸著被打到兩次的腦勺。

  「怎麼了?」一名素衣白服、雪膚可彈的美人,翹翹款款地加入他們。

  「姐姐,你醒來了啊?」風喬見了她,露出笑容。

  「嗯。」風清舞揉揉惺忪的眼眸,不是矯揉作態,可意興闌珊中,自是流露出另一面慵懶迷人的模樣。「剛醒的。」聲音嬌甜婉轉,如黃鶯出谷。

  二楞子雖然是慣看風清舞的美貌,可難得見她風情展露,當場兩眼發直,愣大嘴巴。

  「口水,口水。」風喬無奈地拍拍他的肩膀。

  「二楞子怎麼了嗎?」風清舞不解,柔柔美目,水柔地睨他。

  「沒事。」風喬巧笑,挽著風清舞。「他就這德行,不然怎麼叫二楞子。姐姐,你來的正好,我要出門,順便跟你說一聲。客棧裏,龍蛇混雜,你待在房裏不要隨意走動,否則教人給嚇著就不好了。」

  「不會的。」風清舞盈盈一笑,溫言軟語。「你要去哪,要不要讓二楞子顧頂轎子或是……」

  「不用了。」風喬打斷她。「路不遠的。」

  「那要不要打把傘?」風清舞嬌言殷囑。

  「不用吧。」風喬掃了眼剛從雲端跳出來的太陽。

  別說日方破曉,時序入秋,就是日正當中也沒多大殺傷力。

  「哪……」風清舞還怕有不周全的事。

  「得了,我自個兒會照料自己的。」風喬反腳踢關門板。

  說真的,風清舞實在是多慮了,她風喬哪時要人照料了?

  「老趙。」風喬走到要收租的房舍,徑自推開院前及腰的欄桿,朗聲高喊。

  「你是……」她抬頭瞅見一個陌生的男子。

  男子身形頎長,上身赤裸,偉岸的胸前,像是讓刀削砍過,沒有一絲贅肉,卻非糾結得讓人反感,幾近完美的體格,在那一瞬,吸引住風喬本能的目光。

  「請問姑娘是……」男子教她看得有些赧然。

  「喔。」風喬目光上移。「我是風喬,來收租的。」

  接觸到男子眼眸時,風喬那對飛揚的鳳眼,霎時讓他勾攝住。

  俊容上兩泓深潭,幹凈舒服地讓人一眼便生了好感;瞳眸清亮,跳脫出一抹稚子般的純凈,可深邃處卻蘊藉年歲的智能。

  風喬一時失魂,不信五濁惡世裏,還有這樣冽清卻暖人的兩潭深池。

  只一望,風喬的呼吸,便不自覺地混亂。

  「你幾歲了?」她忍不住脫口,因度量不出那雙眼眸該有的年紀。

  「三十二了。」男子開口,雜訊醇厚,似和煦冬陽。溫笑中略帶靦腆,可不減光芒。

  「二小姐您來了?」一聲健朗的呼喚,喊回風喬出遊的神思。

  「喔。」風喬回神,扯了個笑容,方纔的失態已不復見。「老趙,你回來了。我來收租的。」

  「我知道。」老趙堆著滿臉的笑。「先進來喝口茶吧。」推開屋裏的門,迎她入內。

  風喬雙腿一跨,就要進入,卻聽老趙喚男子,「大個頭的,進來一起喝口茶吧,柴甭劈了。」

  風喬柳眉微蹙,偷覷了男子一眼。

  男子背過她,放下手頭的斧頭。風喬暗驚,剛剛她真的沒發現男子手上有柄斧頭。還好這人不存歹意,否則她剛才怎麼教人劈死的都不知道。

  一思及此,她脊柱冒涼。進了屋她倒了杯溫茶,灌上一口。「老趙,現在好過了,還請人來幫你砍柴的。」

  老趙是她奶娘的丈夫,她打小常來這裏,直到前幾年奶娘去世,才疏遠了些。不過,她對這兒還是頂熟的,順手給老趙添了杯茶。

  「謝謝二小姐。」老趙接過茶。「我哪有這福分請人,大個頭是我前幾天在路上撿的。」

  風喬嗤笑,剝開桌上的花生。「只聽過撿貓撿狗的,還沒聽過撿人的。」

  花生彈到嘴巴嚼著。

  「是真的。」男子進了屋,俊容隱紅。「我是餓昏在路上,蒙趙老搭救的。」

  「不會吧?!」風喬差點噎到。「咳!咳!」她喝了口茶,拍拍胸口。

  「這年歲有這麼不好嗎?今年歉收是嗎?」

  「歉收是沒歉收啦!不過年歲真的不好。」老趙望著風喬,不好意思地笑笑。「二小姐,這趟怕是又要教您白跑了。」

  「趙老頭。」柳眉斜飛,風喬佯掐著老趙的脖子。「我這一趟來回,也要個把個時辰,你以為我是來散步強身,還是來喝茶敘舊?!」

  老趙一指指地撥開風喬,擠出笑容。「二小姐,年歲真的不好啦!」

  風喬松手,兩手插腰。「你哪一年年歲好了?」鳳眼狠瞪。「欠了幾年租了你?你別想說我顧念奶娘的情分,就不會把這塊地賣了;哪天山窮水盡,我就把這塊地賣給『無姦不 他們家,你就慘了。」

  所謂「無姦不成商」,這「無姦不」指得就是商家。平常風喬不好明罵他們,所以便這麼稱他們。在她身旁的人,才知道她這說法。

  老趙裝副害怕的樣子。「二小姐,我沒幾年好活了,您可別嚇我。」

  別人不曉得風喬,他可是清楚得很。風喬只是嘴上耍狠,心腸極軟,由著她耍過就沒事了。

  風喬沒好氣地瞅他。「嚇得了你嗎?」

  「嘿!嘿!」老趙扯動嘴角,為風喬滿上茶。「說真的。二小姐『無姦不 他們家,可真是天殺的,欺著老爺良善,明裏暗裏,不知吞了你們多少哪;最可惡的是,他們要錢要人,現在還想把大小姐娶進門。」

  「他們想得美。」風喬喝口茶,不滿地噘嘴。「這都怪爹啦。俗話說:『寧可不識字,不可不識人。 偏他識字不識人,竟然將姐姐許給他們,反正我打死都不會讓他們家稱心的。想想,他們姓商,我們姓風,這兩家聯姻,帖上寫了『商 (傷)『風 兩個字,不嫌難聽嘛!」

  男子原是丈二金剛,這才聽懂風喬剛剛的話,忍不住讓她的話逗惹出笑意。

  風喬也不收斂。「大個頭,我跟你說,『無姦不 他們家,兩個男的。老的姦,小的笨,看了都招人厭。那個小的,肥頭呆腦就算了,我也想不嫌他了。可他瞇起眼,那色饞的樣子,我看了就反胃、上火、煩心。」她扳著指頭數落他的不是。「看久了,還怕傷身、短命、折壽呢。你想,我能把姐姐嫁給他嗎?我姐姐可是一朵鮮花,他們家的則是一坨……嗯……」她吐舌,擰皺柳眉,眼睛白翻,做了個惡心的動作。

  這也就是為什麼,她處心積慮要阻擋兩人婚事的原因了。

  她爹後來雖也曾憂慮過風清舞的婚事,可一來,他素重信義,不願毀婚棄約;二來風家這幾年,勢單力孤,不少家產落在商家手中,縱想反悔,也是難事了。風喬才會半哄半騙,讓他爹寫下那紙「遺書」。

  否則依風清舞的性子,只能等著被人撕吞,到時候,人家吐不吐出骨頭渣子,她都管不上了。所以,她拿自己半生的幸福下去賭,賭商家一時片刻是不敢娶她們兩人。

  為了這事,她最近是憋了一肚子惡氣。這趟來,其實是有幾分散心的意思。只是她沒想到,自己在個陌生人面前,會傾吐這麼多。

  「不說了。」她仰首,飲盡杯裏的茶,刷地起身。「老趙,你沒錢,我也不待在這裏逼債了。下回你想見我,就把銀子準備好,記得扎個草人,上頭寫上我的名字,拿銀子狠狠地往草人心窩砸去。」

  「啊!」風喬揪住胸口,柳眉折蹙。「我的心頭痛,就知道有銀子找我了。還有喔--」鳳眼亮睜。「這個草人你也別丟掉,上頭寫了我風喬的名字,可是好用得很,我風喬是惡心得出名,草人放在田間,可以驅鼠趕鳥,杵在門旁,可以避邪伏魔。」柳眉飛挑,朱唇傲揚,她灑脫一笑。「往後,我若再更惡些,就可以兼份抓鬼降妖的差事了。」

  男子沾意上她的笑意。「風姑娘真是有趣的人。」男子眼眸朗闊地一似穹空,不沾半絲雲絮,其中透出的只是單純的欣賞。

  風喬看著他不像她曾見過的男子,初聽她驚人的言語,總是躲避不及,她不自覺彎唇嫣笑。「你要喜歡聽我瘋言瘋語的,下次來客棧叫我說書,我算你便宜些。倘若你還找了別人來聽,我免費送你們一壺茶。」她拍胸保證,說得極有義氣。

  「不用等下次了。」聽風喬這麼說,老趙眉開眼笑。「二小姐既然和大個頭投緣,是再好不過了,您要是喜歡的話,現在就可以把他帶走。」

  「不會吧!」風喬瞪大眼。「老趙,你這麼擔心我嫁不出去,看到男人叫要塞給我啊!」

  「不是的--」老趙轉頭望向有些錯愕的男子。「大個頭啊!你要感謝我救了你的話,就跟著二小姐回去,在她那裏做工抵了我該給的租,一來幫了我,二來你自己也有個棲身的地方。」

  「老趙哪--」風喬交臂環胸,鳳眼斜飛,打量著老趙。「真看不出來,你算盤打得比我還精,買賣做得比我還大,拿人來抵租啊!」

  「話不是這麼說啦。」老趙咧嘴笑著,「你們兩個投緣我就牽線嘛!」

  風喬睨了他一眼,「少來,你這分明就是先前算計好的。」美目掃轉到男子身上。「你都要讓人賣了,倒是說句話啊。」

  男子目光在兩人身上遊移片刻,淡然一笑,不疾不徐道:「到哪裏都是報恩,在下隨遇而安。」

  「隨遇而安?」風喬眼睛暴凸,無法置信地望著他。「這麼自在哪!你是莊子養大的啊?」男子那樣的從容自在,怎麼瞧,都不似紅塵俗人。要理了光頭,她一定說他高僧,要著了道服,她也信他是遊仙。

  「太好了,二小姐,他都不介意了,您就帶回去吧。」老趙是一徑地笑著。

  「不行。」風喬安坐好。「做生意第一條,不收來路不明的貨。」

  「您這麼小心啊。」老趙也坐下來,與她談起生意。「二小姐,所謂『富貴險中求 。」

  「你沒聽過小心不蝕本哪。」風喬是欣賞這男子,可要把他帶回家抵租,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到底是做生意的,性子雖直,可不衝動的。

  「這大個頭做事俐落,手腳勤快,機會難得,您帶回去,不會後悔的。」

  老趙替風喬又倒了杯水。

  「說是機會難得,我怎麼知道不會禍端橫生。」風喬再推,連茶都沒喝。

  「喲!」老趙臉上燒上了一把火。「二小姐。您這麼說,意思不就是我老趙會……會害您了。那好,您既然信不過我,就當我沒提過這事。」

  「哎呀--」風喬馬上倒過來為他添茶。「老趙,我怎麼會信不過您。」

  風喬甜甜地喚他。「不過,您一家一人,多了個男人,也不會怎麼樣;可我家裏還有個如花似玉的姐姐,收了個路上撿的男人,萬一,我說的是萬一,出了事情,我怎麼對得起爹娘。」這就是為什麼,即使她對男子確有好感,也不敢貿然帶走的原因。「這麼著好了,您先告訴我這男人的來歷。」

  「什麼來歷?」老趙眉頭不再倒堅。心情平和不少。

  風喬斜睨他。「你總得告訴我,他姓啥名啥,哪裏人士,如何流浪,因何淪落,是否逃案,有無欠債?」她一連說著,說累了,還啜口茶。

  「啊?」老趙摸頭,他真的沒想這麼多,男人看來可親,他不曾疑心,自然地把他留在身邊。「大個頭你叫什麼名字?」他是問過一次,可這大個頭似有隱衷,不願回答,他也不再追問。

  「老趙--」風喬的茶險些嗆出。「你真連這也不知道?!」

  「風姑娘。」男子展顏。「你擔心的,不過是在下的品行,知道名字,也無法知道好壞,你隨便給在下一個稱呼就是了。」

  「話是這麼說啦--」風喬撥開花生,拾了一顆丟給男子。「不過,知道名字,對一個人的品性總也能有些粗淺的認識。像是書香門第的,總不會給子孫取名大牛;同理的,不識字的,也不容易取出風喬兩個字吧。」風喬巧笑。

  「像『無姦不 他們家那坨,名字就俗得可以,叫商添財。」

  男子失笑,思忖半晌。「在下單名一個昊字,姓氏實有難言之處。」

  「耗?!」柳眉勾鎖。「耗費、耗損、耗竭--沒有一個好意思的,看來就是會賠錢的樣子。」

  劍眉無奈地攏蹙。「上頭日,下頭天的昊字。」

  「喔。」粉頰輕紅,風喬略顯尷尬地笑扯嘴角。「這字好,這字好。不過,叫單字挺奇怪的,要是像二楞子一樣,加了個子字,那不就是『耗 子。不成,不成,那叫……那叫日天好了。」

  「日天好聽哪。」老趙隨即點頭。「那二小姐的意思,要把日天帶回去了?」

  「還沒呢--」風喬環胸對望上日天。「我想你不說姓氏應該是有難言之隱了,我再追問你何方人士、如何流浪等等,怕你也未必願意說,既然如此,這些問題,我也不逼你答了。」

  「風姑娘真是明理的人。」

  他清澈的眼眸,凝視著風喬,他向來不是狂蜂浪蝶,從不追花逐香,可風喬從開始進來,便教他難以轉瞬,他思索著其中緣由,當與……猛地,他脫口而出,驀然一笑。「像是槍--」這風喬鮮活靈動的對話、明快知理的性情,在兵器譜上像是槍。

  「什麼啊?」風喬瞅著他,完全不解。

  「什麼啊?」老趙張大嘴,更是茫然。

  日天含笑。「兵器譜有雲:『刀是猛虎,劍如飛鳳,槍似遊龍,棍是瘋魔。 風姑娘……」

  「退貨!退貨!」風喬從摔跌的椅子上掙扎地立起,死命地拍著桌子大吼。「老趙,我要退貨。」怎麼說,她也是個姑娘家,他竟然用兵器來形容她!

  什麼超脫塵俗?這男人根本就是不識人情。

  「哈!哈!哈!」老趙已經笑到不行,趴在桌上流淚。

  「老趙。」鳳眼瞪掃,柳眉勾堅。「你若再笑的話,我就跟你翻帳本了。」。

  「咳!咳!」老趙咳了兩聲,才止住笑意,「我……我不笑了。」他擦擦剛才滾出的淚珠,嘴角滑稽地卡在笑與不笑之間。

  「我說日天啊--」風喬隱下火氣,勉強地扯起嘴角道。「形容姑娘家呢,有很多種說法;通常,我們會說姑娘家像是花一樣,春天的桃花呢,表示這姑娘嬌甜清傃;夏天的荷花,形容這個姑娘不染纖塵;再不呢,你可以說她是秋天的桂花,幽香迎人;我知道,我是不大像這些花啦,沒關係,但你可以說我是梅花,至少還存一身傲骨。」

  「對不起……」日天尷尬地吶道:「我沒有惡意……」他這麼說其實是欣賞。

  風喬揮手道:「算了,我知道你沒有惡意。」但就是這樣才傷人哪--她擠出笑容。「況且,你說我是遊龍槍,也好過說我是瘋魔棍啦。」因看日天俊容薄泛紅潮,她倒覺得有趣。「我說日天哪,你已經三十二,該不會沒娶妻吧?」

  「不敢欺瞞,確無妻小。」日天益發窘困。

  拿眼覷他,風喬笑靨似浮蓮。

  她真沒看過這樣的人,談吐修為,合該是個得道高人;可偏生大男人一個,有時又會像大男孩似地害羞。

  這種人她不收留,恐怕真無法長存於世。「看你老實,我也不問你多的問題了,你只要告訴我,有無逃案、是否欠債。」

  老趙倒是開口。「二小姐,您看日天,做得了惡、逃得了案嗎?」

  風喬美目流盼。「這是兩碼子的事,有人為非作歹,但逍遙法外;有人清白無辜,可冤枉入獄。日天這麼憨厚,說不定招了騙、犯了案,那也是可能的。我得問清楚哪,要不,哪天官府找我要人,我怎麼辦?」

  日天恢復慣常的溫笑。「風姑娘放心,在下無案在身。」

  「這就好。」風喬綻笑。「那你可有欠債?」

  日天躊躇了會兒,風喬急道:「有還沒有啊?」若無意外,她心頭是極願意收留日天的。

  「尚有父母之恩未報。」對他來說,這也是債務。

  「真是的。」風喬松口氣。「這不打緊的,沒債主上門跟我要人,就可以了。」

  日天但笑不語,當年他是留書出走的,他不確定若是他爹找來,是否比債主上門更慘。

  風喬招手。「嗯,日天,你起來吧。」自己整整裙,也站了起來。

  「二小姐,您這是要做什麼?」老趙在旁看了納悶。

  風喬瞥掃地。「驗貨啊。」話才落下,手便朝日天胸上橫去。

  日天反射性地躲開,反手扣住風喬手腕。

  「啊!」風喬殺豬似地鬼吼,疼得五官全擠在一塊了。

  「對不起……」日天連忙放手。

  「呼!」風喬痛呼出口,卷下衣袖,露出一節皓腕,上面五道紅印,宛似火燒烙燙。

  「哎呀!日天,你是發什麼蠻勁,下手這麼狠。二小姐,您沒事吧?」老趙驚道。

  風喬翻眼瞅著老趙,「沒事……」風喬本來要說沒事才怪,可轉眸看日天是滿臉歉疚,她硬擠出笑容,吹吹手上的烙痕。「正在降溫中。」

  「風姑娘……」日天懊惱自己下手沒有輕重。

  「不怪你。」風喬揮揮手。「你別掛心上,你大男人一個,我把你當豬似的,掂兩秤斤,是我失禮在前,怪不了你的。你甭同我計較,我沒惡意,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繡花枕頭。」

  橫睇過五條手痕,她朗豁一笑。「現在我確定你不是了。」

  「我也有不是,下手恁重,傷了風姑娘了。」日天凝睇風喬,忽地展笑,輕柔地執起風喬素手皓腕。

  風喬怔愣,向來睇盼靈轉的鳳眼,睜睜地隨著日天的動作移牽,最後落駐在日天偉岸的胸口。

  他竟讓她的手,撫上他精赤的胸前?!

  俊容赧紅,日天低沉吶道。「是……真……的。」他沒有旁的心思,只是單純地想順遂她的心願。

  那肌理的觸感,奇異地滑膩,不過不似女子般的軟柔,充滿一股陽剛氣息。

  胸前不定的起復,隱隱躁動的心跳,透過指尖暖暖地流遞,和風喬指尖微弱的脈動共振。

  朱唇綻落成嫣紅的三月,桃腮飛春。「是……真的呢。」風喬燦笑,朗聲對老趙宣告:「老趙,貨真價實,成交了。」

  成交了,這可是第一筆叫她心動的生意哪!

 


第二章

  「一碗、兩碗、三碗……八碗、九碗!」風喬的視線,隨著眼前堆起的碗,一寸寸地上移,嘴唇也越嘟越高。

  日天一進客棧,便不好意思地喊餓,風喬開的是客棧,難道還怕人吃不成,雖然未到用午飯的時間,風喬還是樂得作順水人情,吆了二楞子,為日天張羅白飯。然後呢,她自己開開心心地坐在日天面前,打算同他說些規矩。

  本來她的注意力還集中在日天身上,可隨著日天眼前的空碗逐漸堆高,她嘴上開始喃喃吐的都是數字了。

  「九碗耶。」旁邊零散的客人,聚在一起討論著,眼前這個大個頭不到一刻鐘,竟然已經吃了九碗。

  一個和風喬相熟的客人,忍著笑意,拍拍風喬的肩膀。「風掌櫃的,您可得多保重哪!」

  「少來。」風喬揮開他的手。「老李,你現在別同我說風涼話。我一看到你們這群老頭子,心裏就有氣。那個趙老頭,我同他是什麼交情哪!竟然敢騙我這個善良的小姑娘。」

  不過,認真想想,他也只算瞞,不算欺。他好歹跟她說過日天是「餓昏」

  在路上,讓他撿到的。天啊!餓昏--一想到這,她也快昏過去了。

  「風姑娘--」手中的碗又空了,日天頗是靦腆地望著她。「請問我還可不可以……」

  「哇!」日天已經要邁向第十一碗了,旁人交頭接耳的。

  「什麼?!」向來晶亮的鳳眼一黯。「你還可以啊!」

  餓昏的、餓昏的……這幾個字像棒槌一樣,敲著她的心頭。她無奈地道。

  「可以、可以。」她現在是連笑都沒力氣笑了。

  「我會認真做事來報答姑娘的。」日天俊臉微紅認真地道。

  風喬牽牽嘴角。「這點你放心,我會找事情來讓你報答的。」探手,向二楞子招呼。「二楞子拿飯桶來,這次不要拿新的碗了。再看到新的碗堆上來,我的後悔就要加到五兩了。」

  「五兩?」日天不解,劍眉微皺。

  風喬懶得解釋,揮揮手招來二楞子。「二楞子,你跟他說去。」

  「是。」二楞子手上抱著大飯桶。「我們家的掌櫃,後悔的輕重程度分為三種。最輕的是三兩後悔,第二重的是五兩後悔,最大的後悔是十兩後悔了。」

  日天一怔,他第一次聽見有人是這樣計數的。

  「是啊!是啊!」之前和風喬說話的老李,這時又搭腔了。「這超過十兩的,風掌櫃就不後悔了,因為那已是痛心疾首,比割肉還痛、比刮骨還疼哩!」

  「你倒曉得我啊。」風喬抬眸覷著老李。

  「錢」這東西已經是深植在她的骨血裏了。她這人的性子,簡單,就是愛錢和不認輸。想到這,那對鳳眼瞬時生風,精神一振,柳眉飛挑。

  是了!她風喬向來相信危機可化為轉機,處處是商機。

  「二楞子,你到外頭吆喝客人。」她聲音一揚,頓顯神採。

  「吆喝什麼?」二楞子才不像她腦筋轉得飛快。

  「招呼客人進來賭啊!」風喬掀了一角的裙子,單腳跨在椅子上。「各位鄉親父老,錢大錢小不重要,咱們賭個趣味最重要。來!來!來!有興趣的,就來賭,賭睹看眼前這個大個子還能吃幾碗飯。」

  日天咽下口水,還好他現在沒吃飯,否則一定會噎著。

  「好象挺有趣的。」這注意有點怪,不過已經勾起旁人的興趣了。

  日天眨眨眼睛,看著風喬飛揚得意的樣子,嘴角禁不住逸出抹笑。

  「有趣是嗎?」風喬麗容更燦,翻起衣袖,露出雪膚皓腕,高聲朗道:「來喔,下注了!」

  但聽嬌聲餘韻不絕,但看朱顏笑比春花。「風林客棧」霎時朝氣橫肆。

  「勿以錢小而不取」--這是風喬賺錢的原則。

  就是銅板,她都數得眉飛色舞。在她聽來,叮叮當當的銅板聲,可是妙比仙樂。俗不可耐的銅臭味,那是賽過蘭桂香。

  「日天多虧了你,才有這些進帳。」她可沒忘了錢從哪來,對著日天道了聲謝。「辛苦了。」

  日無微微頷首,沒多表示什麼。

  風喬放下手邊的銅板。「你是不是覺得我太愛錢了。」

 日天直視她,兩潭眼眸仍如天池澄朗無波。「每個人都有行事的準則,我豈能以自己的規矩,度量風姑娘的方圓。」

  風喬眉頭微斂。「你這話裏的意思,不正表示用你的標準來看,我還是太愛錢了。」

  日天溫和地輕笑。「我的標準,對風姑娘沒意思的。每個人環境不同,性情迥異,風姑娘不必在意。」他對誰的想法都是寬厚地看待。

  「你的話是沒錯啦!」風喬把摸熱的錢收回銀袋子。其實她也不求他了解她,泛泛之交,這人不去鄙薄批評她,倒也是難得嘍。「大家都說錢財身外物,可清楚得很,沒錢就是餓皮肚。」

  「這點我曉得。」日天對她一笑。

  沒什麼意思,因為他是餓昏的,比旁人更有體驗,單純就是了解。

  可那笑裏,像冬夜裏裹覆人的熱水,暖出風喬嘴畔那朵笑,似開在水池的芙蓉,淡淡地飄著清香。

  「妹妹。」如果花瓣輕開,也會有聲音的話,那便是這聲叫喚了。

  「風姑娘。」樓下零星幾個客人,聽到風清舞的聲音,都停下手邊的筷子,紛紛同她點頭微笑。

  見了生人,風清舞幾分羞赧,不過朱唇含笑,猶不失大家閨秀之度。「您好。」從樓上步下,蓮步款擺,婀娜的身形是淩波踏水的仙子。

  「姐姐,你下來了。」風喬巧笑,揮手招呼她。回個頭,足尖踢點對座的日天,「我姐姐漂亮陽。」掩藏不住得意的神色。

  日天視線移回風清舞身上,後又看著風喬,尷尬地一笑。說真的,他不知道風喬的美醜是如何定論的。

  在他看來,風清舞和風喬眉宇之間,是有幾分相似的;只不過,風清舞五官更為細致精巧,尤其眼波柔蕩,宛似煙波西湖,舉止款擺柔比春風,整個人像是春水掐出的女子。

  而風喬柳眉昂揚,鳳眼灼燦。一雙星眸熠熠生輝,烏瞳黝黑深亮,既富精神,且具堅毅,看上去更有神採。

  「算了。」瞧他呆楞的樣子,風喬努唇。「我這人是認錢不認人,你這人倒是認飯不認人,眼底只看得出飯好不好吃,著不出人美不美麗。」

  雖是不解,日天仍是帶笑。「飯都好吃,人都好看啊!」

  風喬噗哧一笑。「你這人啊,白白糟蹋了眼前佳人都不知道。我姐姐的好看是和尚見了該動心,太監瞧了當後悔,你卻分不出好壞。」若不是風清舞是她姐姐,她不好意思收錢,否則早定下了規矩,見她姐一面酌收銀錢一兩,現在哪還愁沒錢。

  風喬嘴裏雖是笑他,眼睛倒是直勾勾瞧他,心中覺得這人有趣特別。

  「妹妹。」風清舞已經走到兩人身邊,玉頰含羞,彤光流動,更增傃光。

  她輕輕跺腳,非但不覺扭捏作態,倒是惹人憐愛。「你這樣說話,叫人見笑了。」

  「你好看,這是事實,有什麼好笑的。」風喬把錢袋牢係在腰間。

  「妹妹。」羞煞紅顏,風清舞赧然低頭,緋霞雲流,直是嬌傃欲滴。

  「不說了,介紹你認識這人,他叫日天。餓昏在路上,叫老趙救起來的,老趙質給了我,當是抵押田租。」

  「日天大哥。」風清舞同他點頭。

  「大小姐。」日天從來都是有禮,看著風清舞微笑,他倒沒有醉出眩迷的情態。

  睇著他,風喬對他的好奇,油然增添。這人和一般男子真的不同,直教人感到舒服。凝望他,風喬嘴角不自覺落出一朵笑。

  「姐姐,我同你說呢,日天方才一口氣,一口氣喔。」風喬加強復述。

  「吃了十七碗飯呢。」她俏然一笑,單手插腰。「方萬沒有半個人猜到,所以呢……呵!呵!呵!大家下賭的錢,就全落在我手上了。」

  彎下身,撫上腰際的錢袋,風喬呵護地摸著它。「姐姐,你知道的,我這人最看不得有銀子流浪了,大家都吐了出來,我當然得收留它了。」捂著胸膛,她真覺自己「慈悲為懷」。「其實,收這麼多錢,我也是很不得已的。」

  那可得冒著旁人「殺人」的目光,心不軟,手不癱,才能在眾人面前搜羅進懷的。

  「有這麼不得已嗎?」日天笑笑地看她,笑容還是一徑的純凈。看不出,他是不解她的「不得已」,還是奚落譏嘲她的「不得已」,不過已經惹得旁邊幾個人訕笑了。

  「哪那麼多話。」風喬瞪了他一眼。「幹活!幹活去!」

  「請問我該當做什麼?」風喬從進來後,關注的事情只有錢,可還沒吩咐他該做些什麼。

「啊!」風喬這才恍然,她連差事都還沒指派給他。「你等等啊。」風喬尋思一下,高聲朝後頭叫喊。「二楞子。」

  喊了兩聲,二楞子才從廚房趕來。「掌櫃的,你叫我啊!」

  「日天,以後你就跟著二楞子,他吩咐你砍柴挑水的,你都照做就是了。」

  「是,風姑娘。」日天果真是隨遇而安,並不以居人下為恥。

  倒是二楞子,想到有這麼個稱頭的手下,就喜形於色。「掌櫃的,那我以後可有使喚的人了。」他清清喉嚨,在日天面前端起架子。「日天呢,往後你跟著我,這第一件事……嗯……」腳底打著拍子。「以後見了二小姐,跟著我一起叫掌櫃的……」

  啪的一聲,二楞子腦門挨了風喬一記。「怎麼我不是女的,無法叫我風姑娘啊!」風喬柳眉挑豎,語氣一硬,手插在腰上。「擺譜!你管他叫我什麼?!」

  她喜歡聽日天叫她風姑娘,因為那表示他看待她的樣子,同一般人不同;

  她向來不是太在乎旁人怎麼看她,可日天看她的態度,叫她舒朗也在意。

  這一層,二楞子怎麼可能曉得,他只明白,吃疼之後,就要學乖。「那我也叫您風姑娘。」他討好似地堆笑。

  「掌櫃的,掌櫃的,你叫了幾年啊?」風喬賞他一頓白眼。「改口叫風姑娘,你不嫌惡心啊。」

  「那……」左右都討不到好,二楞子摸摸鼻子,轉向日天。「日天我要同大小姐出門,你就自己到廚房去幫忙好了。」

  「等等--」風喬揪他後領。「為什麼要姐姐出門?」

  「廚房的菜快沒了。」二楞子回身,一臉的無辜。

  「菜沒了?!」風清舞淺笑盈盈。「那妹妹,我得快些同二楞子上街去買,晚了就不好買了。」

  「又沒了啊,實在不想叫你上街。」風喬松手,眉頭緊皺。若不是她爹往生後,家計益形捉襟見肘,她也用不著讓風清舞在街上同人討價。「姐姐,委屈你了,等往後和他們套了交情,就直接讓二楞子跟他們買去。」

  風喬啐道:「這些人見色起意的,看你漂亮,就肯低價給你,要是我討價就不願賣我便宜些。」除了這之外,其實還有個原因,她爹去世後,她就背了個不孝女的名字。除了相熟的老客人之外,街坊鄰居對她是極不諒解,她在這個小地方沒有交情,縱是精明,也難殺價的。

  風清舞撫上她的眉頭,款款倩笑。「你別說這話,上回去買東西,我倒覺得有趣極了,比在家裏悶著好多了呢。」

  「好吧!」風喬勾勾唇,當是一笑。

  轉個面,她環胸衝上二楞子。「二楞子,你聽好--大小姐交給你了,她要是少片指甲.我砍你手指;她斷根毛發,我就剝你層皮,曉得嗎?」

  「曉得。」二楞子摸出風清舞慣用的雨傘後,就要帶她出門。

  「等等--」風喬叫住風清舞。「姐姐!記得啊!你只要跟他們說三句話--『太貴了 。」風喬邊說過作表情,微微蹙了眉頭。「然後再說:『可以便宜些嗎? 」淺淺一笑。「最後,你只要看著他們說:『再便宜一點就好了。 說了這三句話,道了謝謝,你就可以走了,別再同他們攀上了。他們雖是單純的好人,可街上還有不少無賴的。你待得久,教人輕薄的機會就多了。」

  「我自己會小心的。」風清舞回眸娟笑。

  「嗯。」風喬一直瞪著她,直到麗人倩影在視線中淡去,才回過頭。

  「啊!」她沒發現背後立著一堵人墻。

  「小心。」日天長臂一伸,環住她背後,避免她腳步踉蹌跌撞。

  「你怎麼還沒到廚房?」穩了步子,風喬瞪上他,方纔那堵人墻就是日天。

  「您沒領我去,我不知道地方,也不知該做什麼?」俊容猶帶笑意。

  「也是。」風喬拉著他。「跟我來吧!」

  她帶著日天拐進熱氣蒸騰、油味四漫的廚房。回頭瞥上日天,她松了手,眉頭成結。「你的臉色怎麼不大好看。」他向來溫雅的俊容,眉頭攏聚。

  「我茹素多年,聞不慣腥羶的血肉味。」日天扯了個笑。

  「你還好吧?」風喬擔心地問。

  日天淺笑。「還好。」爾後斂去笑容,雙手合十,口中喃喃有詞。

  「你這是在做什麼啊?」風喬鳳眼溜溜地打量著他。

  「我在為它們持咒念經。」日天眉宇慈善,容貌霎時莊嚴起來。

  風喬打了個冷顫,搔搔頭道:「你這樣怎麼在廚房做事呢?」

  「我可以生火、劈柴、洗菜、洗碗,為眾生輪回超渡,以前六祖……」

  「別說了!」風喬急急截堵他的話。「你說得像是我滿身罪孽似的。」去他爹的,他說得慈悲柔善,害她看著這從小進出的廚房,突然像是沙場煉獄,冤魂幢幢,恨影疊疊。

  「冷嗎?」日天探問,見她全身僵硬。

  「不冷、不冷。」風喬心底發毛,她環住周身,柳眉勾飛。「你莫再說這些,我就不冷了。」

  「誰啊,在哪裏說話。」廚房內傳出一個老婦人的聲音。「掌櫃的是你嗎?你在同誰說話啊?」老婦人的聲音逐漸變大。

  「是我。」風喬往內走,與走出來的老婦人對上。

  日天這才看到廚房裏有一女一男,正放下手邊的工作,兩個人都帶著笑臉,不過女的圓胖,男的瘦矮就是了。

  「日天,他們兩個是二楞子的爹娘。風大娘當年是跟著我娘陪嫁過來的,誰曉得讓風大叔給騙了,就這麼一直留在客棧做事了。」風喬為他介紹。

  「掌櫃的,是誰騙誰您要憑良心說話。」風大叔馬上抗議。

  風大娘以身材的氣勢壓他。「掌櫃的就是憑良心……」

  「你們兩個別鬥嘴了。」慣常看他們拌嘴,風喬揮了揮手。「我還有正經事要交代,二楞子應該有跟你們說了,剛剛新招進來了一個夥計。」她把日天拉靠自己。「就是他,他叫日天,是吃素的,除了殺生的事別叫他做,其餘的都可以吩咐他……」

  她在說話,可兩個老人眼睛盯的卻是她的手,兩人臉上嘿嘿地冒笑。

  風喬這才察覺自己竟熱絡地攬挽著日天,嬌容害了抹臊意,她倉促地放開手,環抱在胸前。「喂!你們兩個有沒有聽我說話哪!」

  「喔!」兩個老的,這才將視線移回。「聽了,聽了。」趕緊堆上笑。

  風喬掃了他們一眼。「你們聽好,日天剛剛吃了十七碗飯,所以別便宜他,多些事情給他做,還有--」眼眸中端凝起殺意。「你們兩個別胡思亂想,也別胡說八道。」這兩個老人,最怕她嫁不出去了,她可不希望他們把她和日天看成一對,在他面前亂嚼舌根的。

  「呵!呵!呵!」兩個老人對望,心虛地笑著。

  「嘿!嘿!嘿!」風喬擠了個沒誠意的笑。「不同你們胡鬧了,我外頭有事。」

  「是。」兩個人點頭,目送她離去。

  等風喬消失在視線之後,風大娘堆卷上袖子,露出兩節肥胖有力的臂膀,轉動嘎嘎作響的關節,橫站在日天面前,瞇起眼睛看著他,有如審訊犯人一般。「你叫日天,還沒成親是吧?」她可是殺豬殺羊的能手,雖然不如日天高,可殺氣四溢,仍形成不小的壓力。

  「老婆子。」風大叔操起發著寒光的刀。「別同他羅唆,問一句話就夠了。」

  「小子你說--」風大娘摩拳擦掌。「我們家掌櫃的,是不是個好姑娘?」

  日天逸笑,不假思索地便答:「當然是了。」他臉上毫無畏懼之色,亦無虛浮表情。

  「公子,您真是有眼光啊!」風大娘臉色馬上轉換成笑容,當場放下袖子。「您站累了,我幫您找張椅子。」

  「是啊!是啊!」風大叔放下刀子,擦擦油膩的手,倒上一杯茶水。

  「來!來!來!」兩人硬把他請到椅子上坐,塞了茶給他。

  「呵!呵!呵!」看著日天,兩個人滿意地笑了,這小子越看是越討人喜歡。

  「老頭子,你看日天是不是比咱們家的二楞子稱頭多了。」

  「是啊。」風大叔衝著他笑,「日天,你是外地來的吧?」猜日天是外地來的,才能這麼坦然直接地稱讚他們家掌櫃的。

  「是。」雖然這兩人態度丕變,而且笑得像是黃鼠狼,日天還是回以溫笑。

  既來之,則安之。況且眼前兩個老人家,也不像是存有惡意;非但沒有惡意,還「好心」得很,想幫他和風喬湊成一對。

  這些年,他們一直想幫風喬物色對象。尤其是風雲亭去世後,風喬竟揚言要與風清舞一道下嫁商添財,這可嚇壞了他們。好不容易看到個日天,他們巴不得他能馬上娶走風喬。

  聽到他是外地來的,兩人抹出賊笑。「外地來的啊。呵!呵!呵!外地來的好啊。」這樣就不知道他們家掌櫃的「名聲」。「外地來的人幹凈,不受雜七雜八的話影響呢。」

  「什麼雜七雜八的話?」日天望著他們。

  風大叔趕緊捂嘴。「沒有啦。」隨即一笑答道:「只是有些人不明白我們掌櫃的為人,在那邊說三道四,傳來傳去,越說越不成樣子了。」兩道眉毛交纏起來。

  「是啊。」風大娘憤憤咬牙。「掌櫃的委屈,我是最清楚了。當年她才十來歲,跟老爺吵說要接管客棧,別說老爺不同意了,連我都反對,可這幾年,家裏頭要是沒掌櫃的打理,早不知垮成啥樣子了……」

  日天溫柔地聽著她叨絮,甚至當她的飛沫濺到他時,他仍是慣常的笑容。

  打斷她的,反而是風大叔。「老婆子,我說你也別說這麼多。日天啊,只要記得別人的話,你是不用搭理的,心裏頭要放清楚明白。我們家掌櫃的,是打燈籠也沒得討的好老婆……」

  「咳!咳!」風喬不知何時冒了出來,佯咳兩聲,打斷了他們的話。「風大叔,你在說什麼好老婆啊?」她似笑非笑,手裏頭還端著兩個臟盤子,看樣子是剛剛進來,撞見他們談話的。

  風大叔勉強一笑,磨蹭著風大娘。「老婆,你真好。真是打燈籠都沒得找的好老婆。」

  風大娘跟著搭唱,羞答答地低了頭。「老公,你才是最好的老公。」

  日天忍不住失笑。

  「惡心死了你們。」風喬頭皮發麻,柳眉擾聚。「日天,你去外頭收拾桌子。」她要來收拾這對瘋癲的老夫妻。

  「好。」日天起身,朝兩夫妻頷首,便到外頭去了。

  風喬放下手中的空盤,鳳眼掃了一圈,確定日天不在了,對著兩人勾動手指。「剛剛我離開前,說的是什麼,你們沒人聽懂是嗎?」自知有愧,兩個老人低頭聽她訓示,風喬目含怒色。「你們跟日天這麼瞎說,要他當真的怎麼辦?」

  「那最好了。」風大娘猛地抬頭。「掌櫃的就可以嫁人了。」

  「好你個頭啦!」風喬舉肘對著她,卻沒能真打下去。「你們這樣說,好象我嫁不出去似的,這樣會破壞我的行情,害我將來無法開個好價錢的。」眼瞪兩人,她厲聲警告。「往後你們再這麼說,我就把日天趕出去,看你們跟誰說去。」揚翻衣角,她拂袖而去。

  風喬心頭也清楚,這兩個好事的老人家是不會罷休的,她只是不想他們胡攪蠻纏,害她見了日天難堪。

  誰曉得她腳都還沒踏到前廳,就在走道上與日天遇上。

  走道旁堆了雜物,尷尬地縮小兩人的距離,日天手裏端著盤子,進退不得,只能與她對望。

  他那對清邃的眼眸,一似滄海,吸納風喬一雙星眸。滄海本無涯,星空當無盡,可海面落駐星影,交接處波光迷離,幻夢虛實於對望中掠起漣漪。

  那一望,風喬心跳又亂,緋色直撲沉靜玉顏。

  「該死的。」風喬突然口出惡言,都是日天目光中該死的溫柔,和他們兩個老的,那該死的湊對,害她在凝眸的那一刻中,心跳該死的旖旎迷亂。「他們兩個老的就愛胡扯瞎搞的,你不要理他們。」粉頰桃紅,似春潮未退。

  「我知道。」日天一笑,溫柔依舊。

  「那就好。」風喬縮身,倉皇地硬擠出去。

  日天無語,只朝內走。

  兩道身影陡然消失,夾縫中只留下暖溢的光線,見證那一眸曖昧。

 


第三章

  「掌櫃的,我們回來了。」還未進門,二楞子就大聲嚷嚷。

  「你雞貓子鬼叫啥?」風喬停了撥弄算珠的手。

  收拾好了碗槃,日天正擦著桌子,聽聞音響,朝門邊瞟了一眼。

  「您看誰來了?」二楞子跑在前面,后頭進來的除了風清舞還有個男子。

  「柴大哥!?你怎麼來了?」鳳眸光華流轉,笑靨爛灼。

  風喬語音中,不尋常的興奮勾惹日天抬頭。只見風清舞妍笑倩然,倚偎著一名器宇軒昂的男子。男子約莫二十五上下,作捕頭打扮。雖是挺拔,可面色凝重。

  男子冰霜似的表情,也凍結了風喬的熱情。「柴大哥,我沒欠你錢吧?」

  她交臂環胸,怨嗔地睇了他一眼。

  「小妹,你怎麼變成這樣,開口閉口都是錢的。」俊容鐵灰。

  男子名叫柴守塵,和風喬兩姐妹是打小青梅竹馬,一塊長大的。只是風清舞是許了人家的,為保風清舞冰清玉潔之名,避免兩人瓜田李下之嫌,年歲漸增,彼此往來漸少。

  特別是這几年,風喬掌了客堆疊之后,柴守塵難得與她們往來。風喬心知,那是因為他看不慣她拋頭露面,吆三喝四的;因此,與其來了口角衝突,不如兩不見面反倒清心。

  可怎麼說,他們也是玩大的,柴守塵難得一趟來,卻是俊客凝重,怪不得風喬嘴唇嘟噘。「我說柴大捕頭,愛錢犯法了嗎?要勞駕您柴大捕頭來訓示。」

  「妹妹。」看兩人又是劍拔弩張,風清舞急道。

  「你貪財自私是你的事情,為什麼要把大妹拖下水。」柴守塵開口態勢咄咄逼人。「竟然讓大妹一個閨女到街上跟人討價,這成何體統?」

  「我……」風喬啞巴吃黃連,芳在心頭,一時卻難開口。

  這話刺耳,著實委屈了風喬,聽得日天微皺劍眉。「兄台似乎有所誤會了。」

  「日天,算了。」風喬擺手。「你不用跟他說。」他們是自小一塊長大的,她是什麼人,竟要個外人替她說明,那不是笑話嗎?

  「閣下是……」突然看到個陌生男子,與風喬相熟地以名字相稱,濃眉凝肅。

  日天坦蕩一笑。「在下--」

  風喬打斷他。「他是日天。」鳳眼迎視柴守塵,柳眉處儘是挑釁。「我撿來的男人,怎麼樣?」

  她果然成功地挑起柴守塵的怒氣。「小妹。」柴守塵身形一移,扣握住她的手腕,日天看得真切,雖是握著風喬,柴守塵下手卻有其分寸。看來他們之間的關係頗是複雜,日天不願自己的多事而壞了事,姑且立于一旁觀看。

  「就是氣惱大哥,你也不該拿自己的名節開玩笑。」果然柴守塵言語之間,傳達出的是真切的關心;而那看似惡劣的態度,約莫只是愛之深,責之切。

  「放手。」風喬掙開他,猶有微嗔,卻不再是勃然大怒。

  「妹妹。」風清舞擠在兩人中間,嘗試排解。「柴大哥只是關心你,沒有旁的惡意,你別和他嘔氣。」

  「好個關心哪--」風喬斜睨他。「多日不見,沒見他噓寒問暖,才進門,竟開口便罵、動手就抓。」那語氣說是責怪,倒還透著姑娘家的嬌嗔,「這是什麼關心哪,聞所未聞。」

  只怪柴守塵硬漢一個,木人一個,竟未聽出女兒心情,聽她質疑他對她的關心,一張俊臉冷然繃起。「我開口有理,動手有憑。」他是一根腸子通到底,說話不懂彎曲。「我開口是因為人罵你貪財,動手是因為人笑你無恥。」

  他只知這些年,風喬被人說得益發難聽,而她卻始終不願改變。重病猛藥,他盼能借著這狠話給予風喬當頭棒喝,他卻不知那話已然割入骨肉--「柴守塵……」風喬氣得發抖。

  「這兄台,您說話恁般重了。」向來寬厚的日天,劍眉飛錯。

  風喬瞥了日天一眼,知他鮮少動怒,這次是為她,真值得了。她微微扯笑,算是道謝,心頭認定了,他是朋友。

  「柴……大……爺……」二楞子在旁是嚇得結結巴巴。

  「柴大哥……」風清舞急得說不出話,音響一散,她只覺眼前突然一暗,一口氣沖不上來,蓮步虛癱,嬌軀頓沉。

  明明她離柴守塵較近,可電光石火間,她卻是倒在日天身邊。日天不知使了什麼步伐,竟然在彈指間移到她身邊。

  柴守塵一驚,日天卻只是一笑,將風清舞輕移給他。「大妹。」接過風清舞,柴守塵的表情轉軟。

  「姐姐。」顧不得從櫃檯外面繞出去,風喬撩了裙擺,跨上椅子,蹬到櫃檯上,一手撐著,直接蹦跳下來,完全沒注意片刻間日天所做的事。

  倚在柴守塵懷裡,風清舞一口氣逐漸回復。「柴大哥,你別同妹妹吵架,有什麼話……」她重新凝回焦距,軟沉的身子仍偎攀著柴守上昂然的身軀,一抹淺淡的桃紅,暈上嬌顏麗容。

  「大妹,你別多說話了。」柴守塵抱著風清舞,俊容不見嚴苛,反而是柔情綿綿。「適才是大哥不好,說話口氣凶些,這才會嚇到了你。」他每一句話說出去,都是輕聲細語,那樣的呵護,像是話說得大聲些,風清舞便要散了似的。

  日天俊眉交折,莫非這柴守塵真當風清舞是云凝水揉而出,吹也不得、摸也不得;而風喬便是鐵打銅鑄,罵也罵得,凶也凶得。

  同樣是多年交情,他對兩人態度卻截然迥異,這不是讓風喬面上難堪、心頭難受嗎?思及此,日天轉眸探看風喬,但見她面色沉合。

  風喬死咬著唇,唇色殷紅,像是要見血一般,沉默著不肯說話。

  委屈,風喬覺得;但是她要自己吞進去,絕對不喊一聲。

  好悶,日天覺得;風喬咬緊的那道唇線,與他的心絞緊在一起,向來平淡的心竟生起悶來,還隱隱作疼。因為覺察了她的委屈,教他嘗到了心疼的滋味,那是生平初次。

  「妹妹。」風清舞起身,偎在柴守塵身邊,讓芳顏上有抹暈亮的笑容。

  「柴大哥凶你的地方,姐姐替他賠上不是,你別計較。柴大哥說話凶了點,可其實沒什麼惡意的。」

  風喬扯動嘴角。「我知道。」她曉得,這些年柴大哥對她就是難擺出好臉色。

  深吐一口氣,鳳眼木然地對上柴守塵。她放任自己麻木不仁,再不讓柴守塵的言語牽動她的心緒。

  「小妹。」柴守塵發自肺腑喚她。

  風喬眼神一動,嘴角笑得不自然--她輸了,因為她的心念又讓他牽著了。

  一旁的日天不語,可這一切他清朗的眼眸觀看得透徹。

  柴守塵收斂怒氣,凝望著風喬,眼底是深厚的關切,虛假不了。「大哥不會說話,剛剛說話得罪你了,叫你難受,大哥道歉。」

  風喬淺笑。「我也有不是,只怪咱倆都是糞坑的石頭,又笑又硬。撞上了,誰也不肯退讓,要好好說話也難。」為此,他們好的時候極好,因為臭味相投;惡得時候極惡,因為互不相讓。

  柴守塵慨然。「是啊,咱們兩個要好好說話確實不易。」她總是倔強到讓他的心疼無處著力。

  柴守塵一笑。「不過,我還是要跟你說,雖然我不知道你經營一間客堆疊有多少問題,但是只要你開口,大哥沒有不幫忙的,就算傾家蕩產。」這一句話,說得誠如誓言。

  風喬朱唇綻出春花。「謝謝。」

  「既然你願意聽,大哥就多話了。」他小心翼翼地維護兩人之間重建的和平。「你知道嗎,大妹剛剛在街上遭人輕薄了。」

  風喬急切地攀上風清舞。「姐姐,你沒事吧?」雖說風清舞是她姐姐,對由于她天生娉弱,自然地是由她和柴守塵呵疼大的。

  「沒事。」風清舞溫柔地回應她。「柴大哥打退了那些個登徒子,我一點事兒也沒有。」她臉上的笑容充塞著戀慕的情懷。

  看清少女情懷,風喬唇邊牽起一抹澀笑。「柴大哥,謝謝你。」

  「說這聲謝就生分了。不過--」柴守塵俊容端肅。「小妹,有必要為了省一點小錢,就叫大妹拋頭露面,讓她在街上和人斤斤計較的論價嗎?且不說這樣失了大妹的面子,她若遭人非禮,有了個萬一,那怎麼辦?」

  風清舞急切地為風喬說話。「柴大哥,我已經說了,這事情和小妹無關,是我自己……」

  柴守塵打斷她。「大妹,你不用替小妹說話。」

  「是啊--」風喬強抑下眼澀的感覺。「你遭人輕薄在先,我被訓斥在后,也是應當的。」

  看風喬被人罵,二楞子心頭好難受,「掌櫃的是我不好,讓大小姐……」

  「二楞子--」風喬堵了他的話。「你掌櫃的,還我掌櫃的?」

  「您掌櫃的。」二楞子崇敬地望著風喬。

  柳眉昂挑,風喬站直身子。「我掌櫃的,我說話。我說的話,我擔下。」

  家計維艱,怪她無能,獨木難支。

  日天看著她,俊眉深陷,在她背后瞧見那沉重的擔子,突然他領略了,為什麼廚房兩老,不顧風喬感受,急切地要為她覓尋丈夫。真見了她所扛負的,誰都會不忍,她背了間客堆疊,還承擔了自尊與驕傲。

  知道話下得重了,柴守塵刻意軟言道:「小妹,我說了,你若缺錢,可以同大哥說的。」他從沒有心,要把她遇到死絕的境地,他只是氣惱她為何不願向他求救。是氣極了,他說話才會強硬得沒有了轉圜的余地。

  「大哥還有什麼金言玉語嗎?」轉了話題,風喬只是扯唇。

  「小妹--」柴守塵也不願在同個話題打轉。「有件事情,大哥當真非說不可,你不應該和商家定親的。」

  這件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也是他最掛心惱火的事情;為此,風云亭往生后,他只來上香,不願插手其他事宜,今天遇到這個機會,他非點醒風喬不可。

  風喬忽地一笑。「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哪?有人要我別訂親,又有人急著要我成婚。」目光瞟過日天,日天竟沖她微笑,害她心跳漏了一拍,玉頰紅暈。

  無意的小動作,在柴守塵看來,像是輕薄地眉來眼去,俊容又沉。「小妹我同你說正經事,你別當是玩笑。」

  「玩笑?!」風喬蔑然勾唇。「錯了,這婚事不是玩笑,是屁,放也別人,不放也別人,我等著聞臭就是了。」從頭她就沒得選取的。

  「妹妹!」她口吐不雅的言語,嚇得風清舞花容變色。

  「掌櫃的!」二楞子搔頭,怎麼才一下下,兩個人又杠上了。

  「小妹--」柴守塵怒意勃發。「大妹是從小定了親的,自是無法變更,可是你不同,你不應該……」

  「我不應該。」風喬揚眸,與他迎對上。「既然不應該,大哥認為我為什麼要?」外人都拿這事對她做文章,可他從小看她,難道對她也不解嗎?

  柴守塵兩道濃眉沉聚。「是伯父不好,不該把所有責任叫你一個姑娘家扛擔。」這是他唯一想得到,為什麼這些年風喬變得汲汲營營的原因,這也是為什麼她要……

「哼!」風喬冷哼,嘰嘲地勾唇。「你認為我是給錢逼急了,才要巴上商家的?!怪不得你一來就給我安了罪名--貪財無恥。」風喬環緊身子,他竟然也這般看待她,叫她心寒得緊。

  柴守塵沉聲道:「那是旁人說的。」

  「也是你心頭想的。」風喬對上他的眼眸。

  「我沒有。」柴守塵斷然道。

  「你有。」風喬堅持道。

  「我沒有。我只是告訴你,旁人怎麼說,旁人怎麼傳。」柴守塵怒氣已然無法遏止。「你一個姑娘家,難道就該死的一點也不在乎嗎?」

  「我不在乎別人,我在乎的是……」看著柴守塵,她忽然噤口。她曾經最在乎的是……不過那只是曾經,說了也沒意思的。

  他們一言一語、一來一回的激斗,好不容易有了個縫隙,風清舞急急開口。「大哥,妹妹,我求你們別吵了。」她已然沒了唇色。

  風喬甩開身子,在旁處坐下。「我不會再同他吵了。」心已然涼了一截,再吵她也不知有什麼意義。「柴守塵,既然你認定我貪財又無恥,那我也不敢高攀你了。二楞子送客。」

  「什麼?」二楞子還沒回神,怎麼一下子,兩人又僵到這地步了。

  「妹妹。」風清舞眼巴巴地盼著風喬。

  「姐姐。」風喬沒敢看她那種我見猶憐的眼神。「我們倆碰在一起,總免不了爭執的。他最好快走,否則等會兒我破口罵人,不是更難聽嗎?」

  「是耶。」二楞子連忙點頭。「柴大爺,我看您先走好了,這會我們家掌櫃的正在氣頭上。您平白留在這裡,討她罵,不值得的,等會兒掌櫃的會咒你--吃飯噎死、喝水嗆死、出門給鳥糞砸死、夏天被曬死、冬天被冷死,反正就不給您好活了……」

  「二楞子。」風喬回頭冷瞪他一眼。

  風清舞無奈輕叫。「大哥,我看您先回去好了,改天妹妹氣消了,我再帶她去跟您陪不是。」

  「我沒有不是。」風喬理直氣壯。

  「小妹,你再這麼固執,別說大哥不管你了。」柴守塵俊容死灰冷冽,拂袖旋身。

  「你走啊!」風喬回眸,睜睜地看他離去,據傲的鳳眼,輾過一絲悵然。

  「走了就不要回來。」撂下的那句話裡,有極輕的嘆息。

  「妹妹。」風清舞坐在她旁邊,無奈復無措。

  「二楞子,拿酒來。」向來飛揚的鳳眸,定在虛空的地方。

  「喔。」風喬只說了一句話,可二楞于不敢不應,因為他們家掌櫃的,若要喝酒了,她心情必定惡劣至極,他只好趕忙遞上一壺酒。

  風清舞卻早他一步,起身接了過來。「喝酒傷身,我不許你喝。」這會兒,倒有了几分為人姐姐的樣子。

  「我偏要喝。」風喬也拗起來了,起身與她爭那只酒壺。

  「不成。」風清舞不願退讓。

  「啊!」兩人爭奪了半天,不知怎麼日天一來,一聲不響地轉入日天手裡。

  拎了酒壺,日天竟笑道:「風姑娘,我同你喝一杯吧。」

  「好極了。」鳳眼一瞇,風喬開心地坐定。

  「日天大哥。」風清舞薄怨清嗔,「你別跟著妹妹起哄哪!」

  日天依然掛著笑臉,「我說要同她喝一杯,喝的是茶,不是酒。」

  風喬霍地轉頭。「原來你也是來勸我別喝酒的?!」

  「酒這麼貴,為什麼要喝呢?」日天笑望著她。「喝了之后,你若醉倒,無法做生意,還不曉得要失了多少生意,折了多少銀子。」

  「嗯……」風喬略有遲疑。

  日天坐下來,把酒放在她前面。「你若真心討厭柴公子,要平白為他折損這許多……」

  風喬立時截斷他的話語。「他才不值得呢!」

  「是啊,他不值得……」日天頓了下。「二楞子兄弟,這壺酒值多少?」

  二楞子連忙道:「二錢。」還加重了語氣。「二錢耶--」心頭對日天,突然升起了崇敬的心意。

  風喬恨聲道:「對!他才不值這二錢。」她不要為他喝酒,傷了身子不說,還浪費了銀子--她不願意。

  見狀,風清舞嬌笑。「二楞子,麻煩你拿茶過來吧。」趕忙把酒拿走,換上二楞子急忙端上的茶,還為風喬添上。

  拿著茶杯,風喬一笑。「日天,你倒了不起,不到一天,我的性子都叫你摸清楚了,我敬你一杯。」

  日天含笑不語,舉杯與她對飲。

  他自忖并無過人之處,有的話,只是他說得少、看得多,多看的,是她的堅強和委屈。

  日天的話不多,几天下來,連客堆疊的客人都知曉了--客堆疊裡龍蛇混雜,人多話語也亂,往來的人有時會同他攀說几句,但多半他都只是靜靜聽著。

  他一派恬靜,大多數的人也不打擾他,唯一會作弄他的反倒是風喬。

  那日傍晚,風喬硬把他拉到櫃檯幫忙,沖著他詭譎地笑著。「日天啊,我看你言談有理,舉止有度,合當是念書識字的,這麼著--」她翻出了帳本。

  「幫我管帳吧。」

  風喬支頤托腮,看著日天俊眉高攏,邪邪一笑,「有困難嗎?」看著日天向來風雨不驚的表情結云凝霧,她就覺得有意思。她喜歡日天,當他是知她解她的朋友,可總覺得他超脫得少了些人味。

  日天回首,窘然赧笑。「風姑娘,我拿帳本是真的沒轍。」

  「沒想到我還猜對了。」風喬孩子氣地吐舌。「我就看你似是躲著算帳管錢的事兒;不過是堆字,又不是會咬人的蛇,你怕什麼?」

  「我不諳這些計數,見了它們就頭大。」臉上猶帶赧然,不過日天坦言。

  「若非避開它們,我也不會離家。」

  風喬鳳眼陡亮。「被帳本逼離家的。這可是我頭一遭聽聞。」她笑笑望上日天。

  「怎麼樣,有沒有興趣同我說,若你說得可憐些,我還會唱曲兒安慰你哦!」

  「風掌櫃的……你要安慰誰啊……嘿嘿……」一個微胖的中年人,帶著六、七分醉意,搖搖晃晃地朝她走來。

  風喬柳眉顰蹙。「又來了。」手朝著抽屜裡摸去。

  「風掌櫃的……我最可憐了……你來安慰我好了……」沖鼻的酒氣,朝風喬噴上,他竟然抓了她的手腕。

  日天怔忡住,鮮少見人醉酒失態。

  「張大爺--」風喬早有准備,刷地從抽屜裡抽出來一把閃亮的刀,俐落地貼上中年人的肥手。「您要不松手的話,我刀子就要下了,等會兒大家伙就多了只豬蹄下酒了。」她不驚不懼,顯然是慣常應付了。

  「老張,你放手吧,風掌櫃可不是說笑的。」另上個客人搭腔。

  「你們都沒人要來……安慰我……」放了手,那個中年人竟然抽抽噎噎地哭起來,落了座位后哭得更是傷心,涕淚縱橫,哭花的老臉顯得狼狽。「風掌櫃的……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醉酒的老臉通紅,他用力擤了几下,鼻子也糟紅,更是滑稽可笑。

 看他那樣,日天心頭悶重。初時,這人輕薄風喬,教他有几分不悅,可再看他涕泣時落魄的神情,又叫他胸臆窒悶。

  俊眉微皺,這樣的人對他而言太陌生,陌生得讓他微悶無措。

  風喬不同,她是在這種環境中打滾大的,應付自若,口頭上哄道:「我怎麼會看不起您呢--」順手把刀子收回抽屜,在衣擺上擦了擦手。「您的銀子,也是銀子啊。」

  「嗚……」中年人哭了几聲。「都沒人看得起我……」語音方落,軟癱在桌上睡著了。

  「哪個好心的?」風喬低身,掏出了一件長衫,高聲朗著。「這件他的,給他披上,省得他著涼了。」她眼睛一尖隨即道:「老李,這大好人、大菩薩就是你了。」

  「又是我了。」老李嘟囔兩聲,放下酒菜起身。「風掌櫃的,您就這張嘴厲害,好話說盡,壞話說絕了。」去接了長衫,鋪蓋在老張身上。

  「好說。」風喬笑嘻嘻。「老李,你行善積德,下輩子不愁吃穿的。」

  轉了眸,看日天俊容怔愕,想他是個不沾塵俗的人,肯定鮮少看人這般醉酒失態。她含笑,舉起肘子頂頂他。「還好嗎?」

  「還好。」日天從沉思中醒來,微牽動嘴角。「倒不曉得風姑娘這般體貼。」看她為張老板張羅衣物,才見識到屬于她獨有的體貼方式。

  「才沒呢。」風喬臉上微紅,抿唇而笑。「我是和大夫不合,不甘心見他有生意可做。」說得似真似假,讓人摸不清她心思。

  靠上日天,她的眼神飄向老張。「這人姓張,四十來歲,之前是開了間布店,在地方上還算有些地位,可后來同人作其他生意,賠了本業,之后,日子過得消沉,貪杯好酒,氣走了老婆、孩子。這兩、三年常來我這兒喝酒,喝了之后就這樣了。」她娓娓低敘一段平凡而真實的人生。

  日天的眸光緊鎖著她,她說的事情,對他而言是陌生而鮮活的。

  回眸對上日天專注的眼光,風喬巧然嫣笑。「你看。」她指引他的目光。

  「最角落那桌,一個醉得像只豬,嘴上喃喃自語、結結巴巴的。」

  「嗯。」日天定焦在那人身上。

  「他姓孫,年輕時便是個秀才,可惜功名也只到秀才為止。他認得孔子,我只認得銀子,我們不大有話說的,每次喝了兩杯,他就開始子曰子曰地胡扯。你看他旁邊--」風喬指著與孫姓男子對坐的老者。

  那老者已經醉趴在桌上,身子蜷曲,縮頭藏腦,悄然無聲息。「像不像只烏龜?」風喬一笑。

  爾后她斂藏薄笑,低聲緩道:「那人是老吳。別人只知道他兒孫有成,卻不知他媳婦不孝。他倔強不同別人說,誰曉得卻讓我知道了。」

  風喬秀麗的側臉,眉眼端凝,俯視俗塵百態,那一瞬間恍若玉雕觀音--看著她,日天移不開眼。

  這些年,陰郁的、不快的,俗世底流窩藏的泥垢,她都瞧見了。

  她朱唇拈笑,鳳眼駐落在喧擾的客堆疊中。「這人嘛!誰沒心事呢?只要他們不鬧事,也就隨他們了。」那眼底不是悲憫,亦非鄙薄,只是觀看,而后包容。

  日天驀地笑道:「沒人同我說過,你是這般寬厚的人。」

  她領他開了扇門,叫他得以窺見紅塵百態,窺見她寬厚悠然地處事態度,那一面的她,沒人說過,可他看見了。

  「什麼?!」她有些愕然地瞧著他,一時無法理解他的話。

  四眸交睇,她看見了滾滾紅塵、濁濁惡俗,只有他那兩潭清池仍是一派澄澈;而他池底蓮浮出的倩影,那是她本來面目,竟然在他眼底--發現。

 


第四章

  從凝望中結束,那話語落到了心坎處,風喬粲然朗笑。「你竟然說我……」他竟然說她寬厚,她確知這輩子除了他,不會再有人這般看她了。

  「什麼事情這麼好笑啊?」前頭几座的客人朝風喬看去。

  「沒有。」風喬擺擺手打發他們。這話她不會再說出口了,她要獨釀這盅好話,留待往后品嘗。

  「謝謝。」她彎唇嫣笑。「你的話真叫人受用。」

  他一笑。「不必客氣的。」笑裡流遞的是一徑的暖度,窩得人舒心。

  「掌櫃的!」一聲粗裡粗氣的吆喝聲,打壞恬靜的氛圍。

  「來了。」鳳眼一轉,瞧掃過去,七、八個的大漢朝櫃檯走來。柳眉頓挑,這些人面生得緊,可能是外地來的,看上去綠眉毛、紅眼睛的,不像是什麼好東西。

  日天眼神轉動,打量几人,槃衡櫃檯后面的情勢。

  几個警覺性高的客人,已經在考慮該不該離開。

  「嘟!沒想到掌櫃的倒是個標致的妞。」帶頭的進來,沖著風喬惡笑。

  風喬虛應笑容。「几個客人要點什麼?」

  「嘿!嘿!」一群人莫名地笑起,帶頭的開口道:「你們這裡有沒有丰胸窄腰肥臀的俏姑娘。」

  風喬嗤笑。「咱們廟小容不得大菩薩,只有些個獐頭鼠目狗嘴的惡客人。」

  啪地一聲,帶頭的怒擊桌子。「你說什麼?」驚了一客堆疊的客人。

  「我說笑話嘛。」對上他們,風喬勾笑,攤聳肩膀。「爺們從外地來的,可能不知道,我最喜歡說笑話了。我們這裡的捕頭,他打小和我一起長大,最愛聽我說笑話了。不信,您問問其他客人,就知道了。」

  她這話裡,有兩層意思,一層是警告這些外地客,她是有靠山的,要他們別輕舉妄動;第二層是要相熟的客人,去幫她向柴守塵通風報信。

  她覷了個機會,擠眉弄眼地同老李使眼色,老李理會,悄悄地往門口挨去。

  「做什麼?」沒想到几個人還是注意到了,橫擋在門口。

  風喬見情況不對,臉色一沉,模向抽屜。

  一只手突然握住她搜尋刀子的手,風喬的心,猛然漏了一拍。

  「別妄動。」那是日天的手,有力地穩住她突然發抖的手。

  挨在風喬身邊,他的音響沉穩得叫人安心。「有什麼事我來處理,好嗎?」他確知這群牛鬼蛇神,不是風喬一個人一把刀子可以打發的。

  「喔。」風喬點頭,由著他帶她推離抽屜。

  几個大漢圍著老李,沒注意風喬和日天的動作。「怎麼老子一來,你就要走,這是不給老子面子嗎?」

  「不敢……不敢……」老李已經嚇得結巴了。

  「啊!」風喬嬌喊,喚回大漢的注意:「几個客人要的不是俏姑娘嗎?干麼現在都圍著個糟老頭。」媚眼飛拋。

  這一眼,几個大漢失了半條魂。「掌櫃倒是個知趣的。」色迷迷地盯著風喬。

  那樣色纏,看得風喬反胃,心裡多少有些發毛,悄然挨向日天,她低道:「你說給我靠的。」忽地她發現日天的陽剛氣息正覆裹著她。

  「嗯。」他的回答簡單有力。

  那氣息、那答案,都讓她一顆懸弔的心安穩地落地。

  鳳眼再度飛揚,她放大膽地往櫃檯靠去。「爺們要酒嗎?我看不。」朱唇嘟吸,倒也風情。「人說醉翁之意不在酒。」

  「嘿!嘿!」几個人口水都快淌出來了。

  風喬抿唇惑笑。「那爺們要菜嗎?嗯……」她嗲聲嬌喧道:「秀色可餐,有什麼佳肴比得上美人。」

  「沒錯,爺們不要酒不要菜。」帶頭的人,手往風喬抓去。

  風喬滑開身子,俏昂身軀。「這麼說爺們不要酒、不要菜,只要姑娘。那爺們走錯地方了,爺們該上的是窯館不是客堆疊。若是最近的窯館不接受畜生,那這兒也不歡迎禽獸。」

  「找死!」大漢臉色勃變,往風喬擊去。

  風喬一驚,往日天懷裡縮;忽地她的手讓日天給握住。「失禮了。」日天在她耳邊低語。櫃檯后面空間狹小,他要動手不便,只能借著風喬動作。

  風喬只知道日天迅速地牽動她,一股風帶開,她手掌翻攤,啪地一聲,清脆地擊到大漢臉上,四下霎時寂靜。

  「啊……」風喬微愕,半晌。「打到了耶!」她驀然燦笑。

  「格老子的。」兩名大漢猛然推倒櫃檯。

  轟地一陣辟裡啪啦響,猶伴隨著客人尖聲驚叫。

  「小心!」日天立即攬抱風喬,從要倒臥的櫃檯中躍飛而出。

  「怎麼了?!」二楞子一家抓了刀子,沖進混亂的前廳。待二楞子正要擠進惡斗中時,卻被他爹娘拉住。「等等,先看一下好了。」

  雖然是一團亂,可他們看得很清楚,日天正抱著他們家掌櫃的,他們家掌櫃的一時……一時應該是沒有危險的。兩個老的交換了個賊笑。

  「怎麼了?」風清舞從樓上房裡跑出來。「啊!」一見樓下腿來拳往的,她的腳頓時不聽使喚地癱軟。不過她在上頭也瞧得真切,日天護著風喬與惡人周旋,他自始貼著風喬,如互守的影子,未有離棄。

 風喬任著日天擁她翻轉起落,相熟與不相熟的人,快速地在她眼底穿過,最后只有日天專注的神情,落在燦爍星眸中。好奇怪,本該是腥臭惡斗的,可她嗅不到驚恐,只感到一種溫暖,一種在日天懷裡才有的溫暖,讓她異樣地安心哪!

  不知覺中,朱唇輕巧綻揚,如她身子一般騰飛。

  猛然,一道惡風疾至,一名彪形大漢舉起椅子砸向日天;但見日天溫笑,長臂一探,勾掛住椅子,翻了几轉。

  「啊--」大漢摔跌而出。

  日天取了椅子,順勢把風喬安放在椅子上。「請坐。」那一刻,清朗的眼中,只鎖著風喬,確定她是否安坐。

  「謝謝。」與他對望,風喬嫣然含笑。

  「老大,好棒啊!」二楞子忍不住爆出喝釆,上次日天勸說他們家掌櫃的不要喝酒時,他已經把日天當成老大看了;而剛剛又看日天抱著他們家掌櫃的,在一群人的圍攻中,竟然毫髮無傷,現在他已認走日天是天降神人了。

  「謝謝。」日天微帶赧然地報以一笑,感謝旁人的喝釆。

  見打不過人,一名大漢掏出家伙,朝日天刺去--哪知日天背后像生了眼似的,一個后滾翻,反揣對方腹部。

  「啊!」又一名大漢倒地,驚得其他大漢開始擦汗。方才日天抱著個風喬動作已然迅如矯龍,現在他兩手空下,他們更不可能討到便宜。

  心頭慌亂,他們更是瞎攪蠻纏地胡打,日天帶開拳勢,借力使力撂下對方。「冤家宜解不宜結,各位還是收手回去吧。」

  「不成。」風喬大叫。「他們走了,誰陪我損失。啊!小心--」她話還沒說完,又有人打算偷襲日天。

  「王八羔子的--」風喬抽走木筒裡的筷子,拿著木筒朝大漢狠丟。

  「啊,打到了!」

  那人的捂著傷口,怒轉向她。「臭婆娘--」

  為免風喬卷入,日天旋身,轉到那人前面--反扯將他拉推了出去。看來只能速戰速決了,日天掠出,身形霹靂疾轉,砰砰砰地几個聲響,剩餘的几個大漢也滾落在地上。

  「哇!」風喬看呆了眼。「日天好棒呢!」跨過几個人的身體,她蹦跳到他身旁攀挽住他。

  「老大好棒!」二楞子也要跟著圍過去。

  「等等--」風家二老又拉住他。「別過去壞事,又有好戲看了。」他們小聲地說著:「剛剛是武戲,現在可是文戲了。」

  日天耳尖,聽到這話俊臉窘紅,身上燥熱。

  「哎呀!你流好多汗呢。」風喬只注意到他發汗,從懷裡掏出繡帕。「我幫你擦擦。」

  「不用了。」日天靦腆地扯笑,風喬硬攀上來的帕子,飄著幽幽淡香,撩得他身子益發緊繃。

  「你的汗怎麼這麼多?」風喬踮足,細心地拭去他額上的汗,嘴上微微抱怨。

  「掌櫃的,您再擦的話,老大的汗只會更多。」二楞子忍不住笑道。

  風喬這才察覺自己在眾目睽睽下,做了過度親暱的舉動,玉頰漫上輕紅,她嗔道:「這是什麼……」

  「這是……」風喬的話被另一個熟悉的低音打斷。

  風喬轉過視線,嘴角微微抽搐。「柴……大……哥……」柳眉皺擠,耳根燥熱,她悄悄地塞回手絹。

  這下好了,方纔她的動作,又要被柴守塵視為「淫蕩無恥」了。

  柴守塵濃眉斜飛。「小妹。」方才混亂中,有人乘機逃出向他通報,他急忙趕來,怎知撞上的竟是這幕。

  「柴大哥。」風清舞嬌喚,她方纔已經走到樓梯口了,這會兒見了柴守塵,蓮步更顯輕盈,直朝柴守塵奔去。

  風喬澀然輕扯嘴角,此刻柴守塵怎麼看待她,也不太重要了。她本來就不是個在意旁人的人;更何況,她和柴守塵早是……湊不在一道的人……日天靜靜地看著他們,素來朗闊的眼底莫名地飄過幽云暗霧。

  「我來了,我來了。」一聲上氣不接下氣的喊聲,急切地闖入客堆疊內。

  「啊!」來的是個年輕人,還帶了一堆人擠進來,客堆疊霎時變得擁擠。

  這人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左右,已經吃的肥胖油膩,一臉憨傻。綾羅綢緞穿在他身上,顯不出貴派,只是更形粗鄙。「怎麼會是這樣?」他呆呆地望著。

  好半天,才沖著風家兩個姑娘傻笑。「風喬妹妹、清舞妹妹你們兩個好嗎?」

  「還好。」風清舞怯怯地應了聲,便躲在柴守塵背后。

  風喬翻眼吹氣。「好--沒看到你商添財就好。」她看了商添財就更胃,她爹爹怎麼還說這人憨傻有福氣,嫁了他也不算差。

  兩姑娘的反應和商添財預期的全不相同,他搔搔腦勺,問著旁邊的一個面相猥瑣的男子。「總管,不是說,我們趕來的時候,正好可以解了她們的圍嗎?」

  商添財說話也不知控制音量大小,教風喬一聽,鳳眼瞪亮。

  總管趕緊暗示他噤聲,細小的眼瞥向几名大漢,交換眼神。

 看這樣,風喬心頭也猜得出怎麼回事,必然是商添財指使了這几個外地人來鬧事,他自己再趕來扮演「英雄救美」。

  斂藏怒意,風喬一笑。「商公子,都是這几個人的錯。」她對著一個大漢狠狠地揣上一腳。

  見她如此,日天俊眉微皺,他心地寬厚,不願風喬與人結惡。

  風喬插起腰。「他們啊,就一點小本事,那是『閻王拍桌』--嚇唬小鬼用的。到客堆疊鬧事,沒兩三下就讓人打倒了,才害得您辛苦趕來,卻逞不到威風。」

  商添財反應不過來,還跟著憤憤不平地賜了地上一名大漢:「沒用啊,你們。」

  「嘻!」一直到旁人爆出笑聲,他才發現好象有點不對。

  總管挨到他身邊低聲提醒。「公子,您這樣不是承認人是我們找來鬧的。」

  商添財胖臉脹紅。「對喔。」他從小就是這樣,這風喬古靈精怪,只要她挖了個洞,他就會傻傻地跳下去。

  商添財帶來的人馬中,落出一聲輕嘆,一名白眉老者從其中走了出來。

  「大伯!」看到他,風喬和風清舞驚訝地面面相覷。

  老人是風家家族中重要的長者,專門管家族共通的財產,平素不大和風喬她們往來。上次為了辦風云亭的喪事,還和風喬吵過,至此再不願意踏足風林客堆疊。

  風喬柳眉高攏,一時弄不清大伯怎麼會和商家人一起出現。

  這大伯其實還是為「風林客堆疊」而來。他全心盼著風家兩姐妹快些出嫁,好讓他可以順理成章為他們「管理」客堆疊的產業。所以他同商家的總管說好,要他們派人來鬧客堆疊,一來讓商添財顯顯「英雄救美」的威風;二來他從旁敲鑼打鼓,要他們兩姐妹收了客堆疊。

  誰知道,一切都亂了調。商添財還呆頭呆腦地承認自己做的蠢事。看樣子,商添財的事情只好先放一邊,他既然來一趟了話還是得說。

  「咳!咳!」他威嚴地咳了兩聲。「我說兩位賢侄女,這客堆疊人來人往、龍蛇混雜。是招禍處、是非地。你們倆只是姑娘家,這許多事情是處理不來的,今天要不是……」他停了一下,因為原來的說辭是「要不是商公子」,不過現在得改口了。「要不是有人替你們出頭,那后果可不堪設想了。」

  聞言,風喬冷笑。這大伯為何而來,又怎麼會和商家人一道,她多少有底了。

  不過,商添財簡單的頭腦,只想著有人先佔解圍了。才害得他沒機會在風家兩姑娘面前表現。

  商添財瞪上柴守塵。「就是你把他們打倒的喔。」那個性柴的,他從小就看他不順眼,每次都把風家兩個姐妹騙在身邊。他什麼東西啊!不過是個寡婦的兒子,竟然敢和他搶風家兩姐妹--不對,前兩年他娘也死了,這家伙根本就是沒有家業的孤兒,哪一點比得上他。

  柴守塵持劍環胸,與商添時冷冷對上。「我也希望是我。」

  商添財兩道短眉交接。「不是你喔?」

  連他旁邊的老者也皺起眉頭,看著地上被撂倒的大漢--這「蒲柳城」除了柴守塵之外,還有哪個人物有這本事打倒這些人哪?

  「不用猜了。」風喬俏笑,拉著日天。「是他打倒的。」

  「他?!」所有人的目光聚向日天。日天體格雖然精壯,可俊客委實過于祥和溫雅,很難讓人想象他身負絕藝。

  「不好意思。」他赧然扯笑。「正是在下。」

  「他是日天。」風喬得意的昂首,鳳眼滴溜溜地巧轉。「大伯,這客堆疊是招禍處、是非地,可也是臥虎處、藏龍地。我這邊就有這麼個人。」素手不自覺地勾著日天。「他是『風林客堆疊特聘保鑣、打手兼打雜老大,頭號英雄第一人物』是也。有他在,客堆疊的事情就不勞大伯費心了。」伯天在她身邊,她便覺得很安心、很舒服哪!

  聽風喬這般說他,害得他俊容浮上靦腆暗紅。

  柴守塵目光定鎖著風喬勾上日天的手,面色難看。

  「但不知閣下是哪裡來的?」風家大伯不懷好意地盯著日天。

  日天俊眉微攏,思忖著該如何回答才好。

  風喬曉得他不愛論及身世之事,隨即搶道:「他是天上掉下的,我撿來的寶。」她沒說謊,她心頭就是這麼認定日天的。

  日天微怔,一股暖流竄上心頭,因為她解圍的言語,因為她溫馨的認定。

  半晌,他眸光對上風喬,風喬正咧了個飽滿的笑靨,他心頭感動,可只會回以溫淺的笑容。

  老者低咒。「成何體統!」這兩個人竟然在大庭廣眾下眉來眼去。

  臉色難看的不只是他,還有商添財和柴守塵。

  「賢侄女,你涉世未深,要知人心險惡,平白無故,收了個來曆不明的人,將來是要吃虧的。」好歹他是風家長者,無法由著風喬胡鬧,鬧出丑事他們可不願陪著丟臉。

  「這點大伯不用擔心。」風喬環胸,根本沒把他的話故在耳中,這人假仁假義,心存不軌,她最是看不慣了。「這世道混亂,有人雖是來曆不明,可陌路搭救,雪中送炭;有人雖是攀親帶戚,可相熟相害,落井下石。」鳳眼一掃,正對上老者脹紅的臉。

  「風喬!你……」老者指著風喬,手微微發抖。「你大逆不道,你下賤無恥,將來你……」

  只為他不願多言的身世,他們竟這樣指控她--日天俊眉鎖皺,他為風喬不平;可另一方面……心也為她揪縮。他無法不為她說話。「老伯,您誤會風姑娘了。」

  「日天,你不用同他說。」風喬換轉了個笑容。「大伯,您別生氣,您年歲有了,得好好保重,否則怕您看不到我風喬有報應的一天。」

  「妹妹……」風清舞都快暈了。

  「小妹!」柴守塵薄怒。「你怎麼這樣同長輩說話?」

  「風喬!」老者臉色刷白。「你要淫要蕩,將來是生是死,也是你自己的事,你……別拖累你姐姐……別拖累旁人。」撂下話,他氣得拂袖轉身。

  「我風喬做事向來一人擔待。」鳳喬柳眉傲揚,冷看他離去。

  日天縱身欲追出去。「不用追了。」風喬喚住日天。「我仰俯無愧,頂天立地,何必同他多做解譯,有些人是不值得我浪費唇舌的。」

  日天輕喟。「你既然知道,又何苦與他唇槍舌戰。彼刀我劍,彼來我往,最后遍體鱗傷,兩敗俱傷值得嗎?」她這樣倔強,這樣受傷,他看了難受。

  風喬站得硬挺。「兩敗俱傷,玉石俱焚,那也強過我獨自飲泣傷神。」她好強,不肯向人低頭。

  湛清的眼眸端凝住風喬,他悠悠低道:「何不百花叢過,半點未沾。」不管旁人怎麼說,他望她不盈心,不掛懷,聽過了就丟,丟了就忘,不要傷人傷已。

  這是佛家智能。眾人見她俗氣,可他信她靈性,能解禪意,才對她低說。

  她望著他,一向飛揚跳脫的鳳眼,掠過輕郁。她嘆,為他。「你果然不是這五濁惡世的人。」他說話道佛語、論禪機。與她這個在紅塵打滾的人,相距好運。驚察兩人的不同,讓她驀地失落,好象失卻了一種踏實、一種暖溫。

  「哎呀!」商添財猛抓腦勺。「什麼花呀!什麼濁啊!我聽不懂啦!反正風喬妹妹,我喜歡你啦。不管別人怎麼說你,我都要娶你。你跟清舞妹妹就把這間客堆疊收了,我來照顧你們兩個的生活。」

  風喬翻眼,商添財胡言亂語打散了她的心緒,叫她心頭起了一把火。「誰要你照顧?我有手有腳的,你不來鬧我,我過得開開心心的,要你照顧?!」

  「哪--」風喬手一翻。「銀子拿來?」

  一旁的總管鄙笑。「不要我們少爺照顧,還要跟我們少爺拿錢。」

  風喬冷冷瞧他,那表情明擺著當那總管是白痴。「他派人砸我的店,不用賠我啊?」橫掃商添財。「該賠多少,你自己憑良心?」

  「喔。」商添財趕緊從懷裡掏出銀兩,雙手奉上。「夠不夠啊?」小心地問。

  「你就這几兩良心啊?」蔑瞧著銀子,風喬反問,不過還是把銀子塞在懷裡。

  「我良心很多的。」商添財趕緊掏找懷裡,拿出了銀票。

  日天不知砸壞的東西值多少,可看風喬的樣子,知道她是把氣一股腦兒地出在商添財身上。「鳳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他提醒她。

  風喬無奈地望日天一眼。「好啦!」收了銀票,她看也不看票面數額,直接把余下的銀子退給了商添財。

  這舉動,讓二楞子一家看呆了。

  風喬揮揮手。「拿走!拿走!我不貪你多的,銀子也是,麻煩也是;你把所有的東西都帶走,連同底下這几個打手也給我帶走。」

  心情不頂好,第一次有人能從她手底拿回錢,實在是……是日天說的那句話。

  「風喬妹妹。」商添財訥訥地問她。「那你客堆疊收不收……跟不跟我……」

  「走開!」風喬吼他,無法忍受他這麼不識趣。「要娶我三年后再說。」

  「走開--」二楞子一家倒開心地隨后趕人。「我們掌櫃的叫你們走。」

  一下子,那群牛鬼蛇神作鳥獸散去。

  「總算光了。」風喬吐了口惡氣,回頭對著柴守塵一笑。「柴大哥,謝謝你特地趕來一趟。」她是恩怨分明的人,不管如何柴守塵有心趕來,替她排解困難,總要道一聲謝的。

  「小妹不必掛懷。」俊容凝肅。「今天這群人來砸店的事,雖然荒唐,不過,他們說的話,倒也有几分道理。」

  「什麼?!」風喬的眉頭頓時揪縮。

  「柴大爺--」湊過來的二楞子,也是不懂。「他們說的明明都是鬼話啊。」

  柴守塵反問。「難道你們不覺得讓小妹一個人擔這間客堆疊,責任委實過重了嗎?今天有人來砸店,難保明天不會有人來鬧場,爭奪不斷,這是是非非也不會斷的。與其死撐著客堆疊,倒不著收了,謀尋其他生路。」

  話放出來,四下岑寂。

  好半天,有人開口,竟是風清舞,她捂著胸口。「小妹,那些人,好可怕的。」方纔的惡斗,她在一旁看得心驚。

  柴守塵的話,對她是極有說服力的。

  「啊!大小姐。」二楞子一家眉頭都鎖了,他們是很想拚死護住客堆疊的,可是風清舞這麼說,他們突然失了話,無從發言。只能低垂著頭,雖然他們很想留住客堆疊,可總無法不管兩個小姐的安危。

  「你們說話啊!」風喬一個個地把他們的頭抬起來。「平常你們話不是很多嗎?怎麼這當口倒是不說話了。」

  看風喬柳眉不開,風清舞知她心頭不快。「妹妹,咱們生活有困難,可以一起想法子,或者不用靠客堆疊維生的。不過,你若不想收,姐姐也會支援你的。」

  風大娘開口。「掌櫃的,我們也不願意見這客堆疊收掉,可是柴大爺和大小姐的話,也不是全沒道理。」

  風喬知道他們的話是有几分道理,所以她才會陷在這孤軍無援的窘態中。

  「風姑娘。」日天純厚的嗓音適時響起,像似一道道暖人的光照了進來。

  他笑著,俊容亦然是和煦。「若是你舍不得收了客堆疊,說什麼也不會叫你一個人擔承。風波有我,是非有我,禍福亦有我。願效犬馬,共同承受。」

  聽她聒噪著客人的種種,他知道,這裡所有一切,于她都是情感深厚。

  風喬巧笑。「那十七碗飯真沒給你白吃。」他真是說到她心坎上了,經營這客堆疊,不單是為了生計,更是因為不舍。

  放眼望去,多年好友,手足姐妹,還有親如家人的伙計,都待她極好,可竟無人真的知解她。或許她真的叛道吧,處在這世道裡,她顯得格格不入,別人的關懷,反讓她泅入奇異的孤獨裡。

  竟只有他,才是她棲身落腳處,那裡窩藏了獨特的溫暖。

  她昂首,因為知道他在背后。

  「柴大哥,大伯他們是惡意要我撤了這客堆疊,你是好心勸我收了這客堆疊。可『風林客堆疊』,風是風云亭,林是林茵茵,一個是我爹,一個是我娘。客堆疊在,他們的名字就在;而我在,客堆疊就在。」

  「姐姐,請原諒妹妹的獨斷。我會盡全力守著客堆疊,也會拼了命護著你的。」

  望著她的飛揚跳脫,日天一笑。

  那是風喬的誓言,他曉得,不過他也定了志,與她共受。

 


第五章

  「開門啦!」翌日曉晨,日天還在客堆疊內整理桌椅,便聽到有人敲門,他放下板凳,掠身而出。

  「開……」來人還沒喊到第二聲,門就已經開了。

  日天微笑,對上兩張有些錯愕的臉。「請問兩位爺有急事嗎?」

  「門開的真快。」兩人喃喃了下,放下懸在半空的手。「是這樣,我們……」

  「哎呀!」一聲熱切的叫喚,堵了兩人的話。「孫老板、吳老板,你們可來了。」風喬從裡頭步出,螓首微傾,素手巧攏云鬢,玉頰溼沾凝珠,看得出來梳洗未畢,就趕來招呼。

  「風掌櫃的。」見到她,兩人眼睛霎時發亮。「您可有撿到我們倆的東西?」

  「當然有嘍,就等您來拿回呢!」風喬俐落地插上簪子,嫣然燦笑。

  看他們開始攀聊,日天排整起桌椅。

「喝茶哪。」風喬為兩人倒好茶水,移身到櫃檯后面。「我就知道這兩個錢袋是二老的。」她從懷裡掏出兩袋銀兩。

  吳老板馬上喊道:「這綠色的是我的。」

  風喬一笑。「我知道。」跟錢有關的事,她就是記得牢,上回吳老板掏錢時,她有看到,雖只是小動作,可她過目不忘。「您老銀袋這麼多個,丟了一、兩個也沒關係,幸好您有散著放,否則銀兩沒了,那就得平白挨餓了。」

  兩只錢袋,一綠一藍,她各歸給吳、孫兩人。「您拿去點數好,看有沒有少。」

  風喬歸錢的事,日天看在眼底,心上舒坦,知道她雖愛財,可取之有道。

  才這麼想著,就見--「怎麼少了?」孫老板大喊,掏翻錢袋,數目就是不合。

  「不會吧。」吳老趕忙回頭,再點算一次。「喲,還好我的沒少。」

  日天兩道俊眉折錯,停下手上的事。

  「沒有錯的。」但見風喬悠閑地抽出手絹,擦擦臉上沒試淨的水珠。「我拿到手上算過,有二十兩的,扣下一成拾金不昧的獎勵金,兩成的保管費,還剩餘十四兩還您。」

  「你這是坑人嘛!」孫老板氣得拍桌。

  「我哪有?」風喬依樣拍桌,佯作委屈,斜睇他一眼。「我風喬愛錢,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次拾金不昧,難道就不該給個賞金,鼓勵鼓勵我。況且,您老爺不曉得,我們開間客堆疊,討生活的,有多麼不容易。昨天才有人來鬧事,我們自己的財物顧不周全,自己認了,可老爺的銀兩,我們半分不敢叫人拿走。這麼著,收點保管費不應該嗎?」她一連說著,說得振振有詞,叫向來溫厚的孫老板一時啞口。

  見狀,風喬掩袖,假意抽搐。「這樣好了,我之前便該私吞銀兩,暗藏錢袋,這時一推二六五,死無對證,省得多事。那兩位回來,一毛也取不到,我就不算坑人了。」

  吳老板手上沒有損失,說話也就大方。「這風掌櫃的,說得也不是全沒道理。」

  早料到他口頭上多少會輔助說明她的,風喬心頭竊喜。「您聽聽,您聽聽,吳老板說的真是公道話。」

  這就是為什麼,風喬只扣孫老板的錢。要是兩個人的錢都收了,一下便得罪兩個人,到時她孤立無援,還要在這牽牽扯扯可累了。「吳老板感謝您仗義執言哪。」她嬌聲道謝。

  「不客氣。」吳老板受寵若驚。

  孫老板氣不過去。「他……他……他當然能說好聽話了,交保管費的又不是他……若要收錢,為什麼只收我的,不收他的?」

  這吳老板小器吝嗇,可不在風喬之下。他之所以選取無力翻修的「風林客堆疊」留宿,主要是貪他們便宜;這次若扣下他三成,往后,怕他都不願意再來「風林客堆疊」過夜了。

  孫老板就不同了,風喬睇著他道:「您手頭寬裕,做人大方,不予人計較--」又不太精明,不過這句話風喬保留著沒說。

  風喬笑笑。「我才敢跟您收錢嘛!這吳老板可不同。」

  「是是是,我窮,我窮。」吳老板趕緊點頭,寧可讓人說窮,也強過打腫臉吐錢。

  風喬掃睇他一眼,總要叫這男人吐錢,那才公平。

  風喬撩撩手絹,引兩人注意。「吳老板不比孫老板,我姐姐說吳老板……咳!咳!」故意咳了兩聲。

  「風大姑娘怎麼說?」男人大都愛在美女面前逞能,就是愛錢的吳老板,也無法例外。

  「啊!」風喬趕緊用手絹捂嘴。「我失言了,我還是別說好了。」扯了個假笑。「吳老板您忘了我剛說的話。」

  「話怎麼說一半呢?有什麼話,你就說啊。」吳老板心都讓她弔起了。

  風喬偏還要磨他。「哎呀,您也知道我姐姐從不打理客堆疊的事,人情閱曆不丰富,她的話做不得數的。」

  聽她這麼說,吳老板更緊張了。「她到底怎麼說?」

  「她說『男子漢大丈夫,當視富貴如浮云,錢財似糞土』,像……」風喬沒說名字,不過她知道,依人之常理吳老板自己會對號人座。「整天計較小錢,恐怕難成大事。」

  孫老板聽到這話,覺得風清舞是在稱贊他,當場轉怒為喜。

  吳老板則是馬上變臉。「我哪有?!」

  「我也覺得您不是計較錢的人。」風喬攤手。「這麼著,您把錢給我吧,這樣就能證明您也是個明理慷慨的人。」她五只手指舞得像章魚一樣。

  「是啊,老吳你就給錢吧。」這下換成孫老板幸災樂禍。

  「我知道,您手頭有三十兩,給九兩就成了。」風喬早就算計好了。

  「給吧、給吧!」孫老板敲鑼打鼓的。

  九兩?!吳老板想到就心疼,可話要收回又難看。「風掌櫃的,在您子底下還真難有活命的銀子。」終還是認命地掏錢,一錠錠地拿出。

  「呵!呵!呵!好說,好說。」風喬忙著把錢收進去。

  「唉!」吳老板目光隨著銀子移動。「我這趟可得多載些『千金子』回來,否則老本都沒了。」

  鳳眼一亮。「什麼是『千金子』?」這名字聽來值錢。

  日天介面:「這是種草藥,性辛、溫,有毒,行水消腫,破血散瘀。」他放下手頭上最后一張椅子。

  吳老板頭轉了過去。「這位小兄弟,你懂得還不少喔。」

  「日天,你認得草藥啊?」她沒聽日天說過,認真想想,她對他的事情知道的實在有限。

  日天謙道:「不過是略識粗通而已。」

  風喬搶白,昂然抬首。「日天很行的,什麼都會。修為超俗,武藝超群,醫朮……」眼波流轉過日天昂藏的身軀,她綻顏巧笑。「醫朮超世。」她沒看過日天的醫朮,可心底就這麼認定。

  俊臉暗紅。「風姑娘說笑了,我只是略懂草藥而已。」

  不知為什麼,聽她這樣篤定地稱贊他,竟讓他心頭隱泛若說不出的暖甜,這樣的滋味,是他從前未嘗過的。

  孫老板有些吃驚。「我以為掌櫃的,眼裡只有錢,沒想到也會稱贊人呢。」

  「是哪,很少聽掌櫃的說誰好。」吳老板打趣道。「這麼好的伙計,轉賣給我可好?」

  風喬一口回絕。「他是不賣的。」

  「喔,風掌櫃的,也有不賣的東西。」孫、吳兩人異口同聲。

  「當然有。」她鳳眼凝觸上日天清明的眼眸。

  他微帶靦腆展顏露笑,回應她巧轉的睇盼。

  風喬丰潤的朱唇盈滿笑意,將視線收回,無意識地輕撫發絲,粉頰不知何時活惹上輕飛的紅意。

  細膩的小動作,皆落入孫、吳兩人眼底,他們倆互望了眼--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風喬多了些姑娘家的風韻。

  「兩位老板哪--」風喬瞅著兩人。「要不要留下來吃早飯啊?」嗓門大扯,目露精光,交臂環胸,又是那到做生意的樣子,哪有什麼女人味。

  剛才真是眼花了,吳老板眨眨眼道:「不用了。」

  八成是走眼了,孫老板把銀袋收好。「這趟又踅回來,花了不少時間,您幫我們打點滷味干糧,在路上吃吃就好。」風喬看他們兩個的樣子,分明就是對著兩只不同色彩的錢袋說話,哪有半分女兒情態。

  「好。」風喬側身朝廚房高喊。「二楞子,幹活了。」半晌沒聽到二楞子回應,她不耐地破口罵道:「還混吃等死啊?」

  「來了,來了。」裡頭隱隱傳出二楞子的音響。

 風喬插腰,向廚房探頭。「打些滷味干糧給孫老板、吳老板帶在路上哪。」那樣子說是吩咐,倒不如說是潑婦罵街。

  孫、吳兩人又交換了眼神,兩人很有默契地點頭--剛剛一定是他們倆看錯了。

  見風喬這樣,日天逸出抹笑--風喬就是風喬,即使昨几個夜裡,店才叫人砸過,她現在仍是盈滿活力。

  送走了孫、吳兩個客人,風喬便迫不及待讓日天畫出「千金子」的模樣。

  她會對草藥熱中,沒旁的原因,光就這名字聽了投她的脾胃。「這就是『千金子』,長得沒有很特別嘛!」風喬兩手托腮,微瞇起眼打量圖畫。

  二楞子和他們兩人,同坐在一張桌子,神態和風喬大異。他仰首高望著日天,雙眼痴迷。「老大,你好厲害,什麼都懂。」對日天,又多一分敬意。

  日天淡笑,旁人的稱贊,仍會叫他有些局促。

  「日天啊,你還認得什麼樣有趣的草藥嗎?」風喬拿走那張紙。

  「有趣的草藥?!」俊眉蹙鎖,思量片刻,驀然失笑。「我知道了。」拿起紙張,他正要落筆。

  「等等,用這張紙就好了。」風喬把手頭的紙推回給他。「畫小一點就可以了,紙也要錢的。」

  「好。」俊容輕騰笑意。「這草藥名字叫『金不換』,你看有趣否?」他提筆勾畫。

  「哎呀--」風喬笑亮了眼眸。「日天,你到底是了解我哪!」所謂有趣,要不名號得響亮,要不形貌得特別,看有沒有長得像元寶的最好。

  日天輕吹干上頭的墨漬。「此藥性辛、苦、涼。清熱解毒,破瘀消腫。在山腳或山坡近水旁,或可看到影跡。」將紙張交給風喬。「你看著,說不定還瞧過。」

  鳳眼上下端詳著。「初看面生得很,再看好象有點熟,聽你這麼說,我可能認識它呢。」她喃喃叨念。「金不換,金不換……」一片金光閃閃在她腦中成形,朱唇微揚,勾出迷離的幻笑。「嘻!嘻!嘻!」

  「掌櫃的,你沒事吧?」二楞子手指在她眼前晃著。

  「沒事。」鳳眼凝回焦距,風喬神釆煥然地揚手。「你去備些干糧,我們要去尋藥了。」

  「好哪!掌櫃的,我這就收拾東西跟著去。」二楞子笑轉過身。

  「准讓你跟著?」風喬從后頭揪住他。

  「你不是說我們嗎?」二楞子撇過頭,可憐兮兮地睇著她。

  「這我們--」風喬嘿嘿一笑,「指的是我和日天。」她彎指輕扣下二楞子的額頭,「你給我留著看門顧店,照料大小姐。」

  「如果掌櫃的要的是老大,我只好結束了。」二楞子說得委屈。

  風喬頰上掠過抹綺紅,舉肘作勢就要擊去。「羅唆,快去。」

  「喔。」二楞子一溜煙竄走。

  「等等--」風喬叫住他。「干糧多備些。」日天吃得多。

  二楞子賊笑。「掌櫃的體貼喔……」接觸到風喬噴火的目光,他趕緊改口。「我走,我走,我這就走。」雙腿加速滾開。

  「去。」風喬低咋。「二楞子跟他爹娘一個德行,你別理他們那家子。咱們找咱們的藥,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他們瞎說。這趟若是找得到的話,我回來給你加……」柳眉纏鎖,半晌才開通。「加饅頭。」

  日天嘴角逸送笑意,拈出風喬唇畔春花。

 「說真的--」風喬手托玉腮,鳳眼斜睇。「雖然你吃的多,可你懂得也多,武功又好,怎麼會淪落到餓昏的地步?」

  日天沉吟。「嗯……約英就是人說的,英雄有無用武之地吧。」

  「有道理。」風喬極為贊成。「你這種人,不諳俗情,就算會釆『金不換』,你也不會拿去換錢吧?」

  「對。」日天很知道自己的性格。

  「這麼看來,你還是遇到我才不會餓死。」風喬沾沾自喜,撫弄下頦。

  「我這種人,不識草藥,不懂武功,可我會管錢啊。」

  日天并不訕笑,反表贊同。「我以為……會管錢的人,是挺了不得的。」

  風喬一雙鳳眸霎如燃火般燦灼。「你真這麼覺得?」她急急挪身貼近他,眼勾勾直盼著。「那如果是姑娘家呢?」從沒一個男子會肯定她管錢的本事。

  「姑娘會理家就是了,為什麼要會……」

  一句天外飛來的話,當場撲息風喬的熱情。不過,說話的不是日天,而是--「二楞子,你給我閉嘴。」風喬沒好氣地翻眼瞅著二楞子。

  風喬起身,奪下他備好的包袱。「東西給我,天黑前我和日天會回來的。」

  「日天我帶你去個地方釆藥,說不定真的有金不換。如果不是的話……」

  「就當你們倆去散心好了。」風喬話沒說完,后頭又飄出兩個老人的音響。

  風喬回頭,無奈地審視二楞子的爹娘。「你們兩個老的,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呵!呵!呵!」風大娘笑得有鬼。「什麼冒出來,說得好難聽哪。」

  「日天,東西背好啊。」風老爹從風喬手裡拿下包袱,轉系在日天背上。

  「別急著回來,最好是在外頭過夜。」

  他說得奸狡,弄得日天身軀硬繃。

  風喬怒瞪兩人,俏臉卻隱隱熨燙。「我們倆做什麼在外頭過夜?」

  「呵!呵!呵!這樣才能玩得盡興嘛。」風大娘捂嘴笑著。「別擔心,日天是吃素的,不會吃了你的。」

  「你們兩個是有完沒完哪。」風喬翻臉插腰。「再說,我就不去了。」眼梢偷覷日天,正巧對上日天尷尬游移的目光,無由地,她心頭猛地狂跳。

  「不說,不說。」兩個老人家趕忙哄她。彼此對望了一眼,嘴角露出莫測的笑容,一致地把兩人推向門外。「你們快去哪。」

  日天和風喬被推送出去,耳旁最后聽到的還是兩者的笑聲。「呵!呵!呵!」

  看日天和風喬身子隱淡,風大娘眉梢上喜。「二楞子,上香。」

  「做什麼?」二愣子發直的眼睛還沒收回。

  「求菩薩讓咱們家掌櫃的嫁出去哪。」風老爹開口。

  風大娘轉眸看他,兩人同聲。「呵!呵!呵!」

  二楞子見狀,也賊出抹笑。「嘿!嘿!」他們家的掌櫃,說不定要嫁人了。

  西風吹動秋意,原本濃蔭喧囂的綠意,綴點上薄紅金黃。風喬朴素的身影,翩然在樹林穿梭,似落入山間的謫仙。

  兩人同行,開始尋覓的第一個時辰--「是這個嗎?」風喬從深黝的樹幹轉出,抓了株草,燦笑灼灼。

  日天含笑。「不是。」順口提醒她撥拂發絲上的落葉。

  兩個時辰過后--「那是這嗎?」風喬從冷溼的泥地爬起,抓了株草,泥痕斑斑,看不出表情。

  日天依然含笑。「不是。」直接擦拭她頰上沾染的灰泥,因為他知道風喬已經快沒多少力氣了。

  不過風喬還是堅持著,直到三個時辰過后--「這個……呢?」她從長苔的石頭滑下。手上還是一把草,臉上已是水眸汪汪、眼巴巴地盼著日天。

  「不是。」三個時辰唯一不變的是--日天的答案和笑容。

  「日天。」風喬賴在地上。「你知道嗎?我已經有三兩后悔了。」她無力地捶拍著兩腿。

  日天伸出手,有意拉她起來。「真的找不到就回去吧,再晚,怕趕不及回去。」

  風喬嘆口氣。「黃金夢碎,南柯一場,黯然神傷哪。」兩手拉著日天,借力起身,順勢勾攀住日天的肩頭。

  「謝了。」立穩了身后,她收肘縮手。

  風喬踮足遠眺,手指著前方。「過那條溪要找不到就回去了。」

  「好。」她要做的事,他几乎不會阻擋。

  有了目標后,風喬又鼓足精神上路。

  兩人在林間兜轉好一會兒,清冷的空氣中逐漸薄騰出氤氳的水味,聲響潺潺。

  風喬大喊:「就這了。」眼前豁朗,一灣藍溪,與碧洗穹空同色。

  直朝溪水奔去,她脫下鞋襪,一雙玉足嘩地入水。「哇!好冰哦!」腳踝刷地收回,再度激起水花。

  風喬已經灌了一大口水,撥溼面頰。「過癮哪!」一屁股賴坐在石頭上,再度把腳浸在水中。「日天你應該泡泡腳,很舒服呢。」

  要不是石頭不夠大,她實在很想躺下來。

  日天微笑,「還后悔嗎?」

  風喬凝睨瞅他,巧然綻笑。「如果能找到金不換,就更不后悔了。」她屈膝,重新套回鞋襪。

  曼妙倩影猶如一抹云煙,點踏溪中頑石,橫渡深溪。

  她跑得這樣輕快,叫他不由得擔心。「小心哪。」提步跟在她身后。

  「不會有問題的。」風喬回眸,「這兒,我小時走過不下千回了。」旋身翻出一朵白蓮。

  無心欣賞她的丰姿,擔憂的還是她的安危。「這兒水急,你還是留神。」

  「別窮緊張嘛。」風喬沒回頭望他,看准前頭一塊石頭,足尖輕點。

  「啊!」

  腳上一滑,嘩地濺起一片銀白,靈跳的身形頓時隱浮于翻動的波瀾中。

  刻不容緩,啪地一聲,他緊隨手后,身影矯健,宛似入水游龍。

  水流湍急,冰冽的溪流,將風喬往深處緊扯,她想游動,可手腳一時卻僵凍了。

  她會死的,恐懼漫過她無措的手足。

  她不會死的,一臂的溫暖,有力地箝固她流飄的身軀,風喬本能地攀附他。

  他是水中蛟龍,銜槃起失足洛神,掙開河伯的糾擾,逃離閻羅的拘鉤,沉靜地將她帶上穩踏的岸邊。

  「嗯。」離了溪,風喬嘔了几口水,盡吐狼狽。

  「沒事吧。」他溫言關切。

  「沒事,除了全身溼黏,滴滴答答地像只落水狗,加上五內翻攪、頭昏眼花之外,真的沒事了。」她攪緊衣裙,擠出嘩啦的一汪水。「還有一點小事,就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風喬頗是不好意思地瞅了他一眼。「你要相信哪,我小時候真是個善游水的。」

  日天輕笑。「我相信。」很高興救回了她,看她戲譫如常。

  猛地,風喬瑟縮地打了冷戰,日天低問:「會冷嗎?」

  他音響沉柔,比棉裘還暖人,深入她失溫的臟腑。

  「嗯,有點。」風喬仰頭,風眸深望他,汲取他眼底如常的暖意。

  但見他清眸凝瞇,眼波暖意遞流,那一時,她心底突然泛酸,好想抱往他。

  不會錯的,他在她深黝的眼瞳看到了某種期盼,他雙手失控地教她眸光牽引,動作竟曖昧地像要抱住她。

  「哈啾!」她嬌軀輕顫,答辯了個噴嚏。

  他順勢抱住了她,可什麼也沒發生。

  風喬揪眉翻眼,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滋味。

  直覺錯過了什麼,但日天仍是放開雙手。「先找個地方烤火吧。」

  「嗯,咱倆這樣溼答答的,也不是辦法。」觸到他冰冷的身子,她才想起他同她是落水的伴。「我知道一個地方,我帶你去。」

  風喬舉步,便慘呼出聲。「啊。」腳下一陣抽筋,她開口惡罵。「該死,他兒子的,他老子的,他爺爺的,他爺爺的爺爺的。」她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

  「怎麼了?」日天俊眉微皺。

  「呼!」風喬吹氣。「我剛剛可能扭到了。」看來天要亡她哪。

  「我攙你走好了。」日天低身,讓她的手可以攀扶上他。

  風喬上攀他的肩頭,可他比她高上些,若不踮足,動作怎麼都不順。

 「會不會不舒服?」日天也發現她的難處,俊眉又鎖,忖量著。「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看著風喬,她溼了一身。

  他不是有意遐思,可浸水的衣服,包裹住她若隱若現的線條,教他困窘得臉紅。「我是說……不介意的話……」他心跳得急,舌頭也打了結。

  其實他沒有非分的念頭,他只是想……只是想……

 


第六章

  風喬看不過眼,替他介面。「你是不是想說,換個姿勢我會舒服些。」

  日天趕緊點頭。「嗯。」他是想若是用抱的,可能反而好走。

  風喬臉上微紅。「那就……麻煩你抱著我走好了,反正……」反正也不是沒叫他抱過,「這次和上回一樣,都只是「權宜之計」嘛!也顧不得世俗男女之防。」她大咧咧地說著,壓抑心頭冒出的羞怯之情。

  「如果風姑娘不介意的話,在下就冒犯了。」日天施禮,打橫抱住她。

  他抱上手,風喬面犯桃紅,細聲嘀咕抱怨。「你真是二楞子的老大,大楞子。好歹你也是七尺男兒,怎麼讓我開口叫你……抱我,真沒把我當姑娘家看哪,這種話,也叫我先說。」

  日天耳尖,沒多思索便答話。「風姑娘多心,我就是把你當姑娘家看,才無法啟齒。」眼稍不小心瞄到讓他心跳的部位,他趕緊掃開。

  他的目光中雖然不存邪念,可不停尷尬地躲藏,叫她察覺出他的為難之處。風喬斂眉低覷,胸前讓水溼出女兒情態。熱氣上涌,沖開她臉上一片紅潮。

  她噤日,不再出聲。衣服又溼又黏,可身上又不斷冒熱,神經奇異地敏感,體察到他的觸碰,都叫她緊繃。

  兩人涼溼的衣服相貼,呼吸與氣息都激發著撩撥的氣味。

  日天不像風喬那樣怕冷,時節雖已入秋,可他只著單衣一件,入了水后,身形畢露,隱浮的胸臆,比風喬初見他時,更勾懾誘人。風喬的視線忍不住叫他引了去。記起第一次撫上他昂朗的胸脯時,他面上還窘然得薄上層紅。

  風喬抿唇失笑,靈動流轉的鳳眼,溜盼著日天,不意外的發現,他再度臉紅。

  看來他比她還要緊張呢,風喬眼梢竊上一抹笑意。

  「喂,你是在抱人,不是在運尸體耶。」她存心逗他。

  「喔,失禮了。」日天停了腳步,局促地道歉。

 隱約地好象聽到他咚咚地心跳,風喬掩袖,藏住笑意,咳了兩聲。「咳!咳!我剛剛有跟你說,要到哪兒生火嗎?」

  「沒。」他根本忘了抱著風喬是要去生火的,只一勁兒地安撫胡跳的心思。

  「往那兒走--」風喬順勢勾掛住他的頸項,倚賴在他的懷前,騰空出一手,指示方向。「那兒有座山洞,干燥舒適的,是我發現的,旁人都不知道。

  她在他的耳畔吐氣如蘭,弄得他耳根燥熱,腦中空白。

  風喬發現,這麼近地瞧他臉紅,是件有趣的事,她浮出抹壞心的笑。「走啊!還杵在這裡做什麼?」索性另一手也環上他的頸項。

  「喔。」日天困難地開口移步,決心先把風喬安頓好再說。

  她知道,她讓他不安,可是她才不管呢,因為他讓她安心哪!

  即便一身溼透,可是靠在他身邊,她就覺得舒服溫暖。「要抱好我喔。」

  她耍賴地窩在他懷裡,放自己一次驕縱。

  順著風喬的指示,日天東拐西鑽,才在一棵大樹的下方,發現一縫石壁。

  說是一縫,因為洞口只容單人進出;像日天這麼大的個兒,得要側身才能進入。

  「就這兒了!」風喬驚喜地喚著。「咦……」不一會兒音響變軟。「怎麼變小了?」她滑下身子,手還圈著日天的腰際。「我几年前來的時候……」風喬柳眉頹唐,感慨地低吐:「記得的事,果然說不准的。」她踮著腳,瘸進洞內。

  日天隨后,聽到風喬碎念著:「這山洞,我沒帶人進來過,姐姐沒有,柴……柴大哥也沒有。」

  日天困難地從縫裡鑽進去。「這地方小孩兒一定覺得有趣,為什麼不帶他們來?」這是他第一個冒出的想法。

  風喬幽吐。「因為我想留個地方給自己,就是哭泣時,也不要叫人看見。」

  洞口篩入隱微的光線,日天看不真切,可那時風喬的神情,恍若十來歲的小姑娘。他突然了解,原來這寸土方洞,不只是她避風遮雨的港灣,更是她私藏悲喜的天地。

  「你打小就倔強吧。」心疼她呵!雖然她看來總是這麼堅強。

  「也不全是倔強。」風喬淡笑。「小娃兒的想法,總是有些賭氣。柴大哥和姐姐有彼此,而我……至少有一整座山洞,沒人知道的山洞。」

 她的每一字,從回憶裡吞吐而出,在隔塵絕寰的山洞裡,悠悠蕩蕩,回音中,他聽到了她心頭深處,曾黯然的低泣。

  每一句都震蕩他的心坎。「不只一座山洞哪。」他脫口而出。

  「什麼?」風喬不明白他的意思,可他眸裡炙燃的光,牽動她的神魂。

  他重申。「不只是一座山洞。」

  那一刻,他知道春水已然吹皺,素來平淡的心,往后不再無波,再無法見山是山、看水是水。因為不管是山是水,都有她的影。

  「你還有我哪。」他一笑,同樣的溫和,卻透出不可更移的堅定。

  她的一顆心狂猛地跳動,像要從胸口跳出,唯有交付給他才能平靜。

  「哈啾!」她的身體再次背叛自己,竟然在這個時候又打了一個噴嚏。

  醞釀的氛圍荒謬地驚散,滑稽地收場。

  風喬低咒。「該死。」她一生的幸福,不會毀在一個該死的噴嚏中吧?!

  「怎麼了?不舒服嗎?會冷嗎?」氣氛移轉了,可他的溫暖不曾變過。

  「哈啾--」風喬接連地發顫。「我可能要犯風寒了。」她隱察出身體的不適。

  「你坐好,我去生火。」日天沒有遲疑,擠身出洞。

  他俐落地來回,進進出出為她生火,替她添柴,破了山洞本來的黑暗,暖了身上本來的溼冷。雖是忙忙碌碌,他卻靜靜無語,只默默為她加溫。

  山洞沉靜,卻非冷清,嘩嘩剝剝的燒柴聲,還有日天窸窸窣窸的腳步聲,都讓她心頭暖實。

  「日天。」她輕喚,頰上緋暈。

  「怎麼了?」他放下手中的柴。

  「嗯……」話到喉嚨,她吞煙回去,扯了個笑。「沒事。」

  日天回以笑容。「柴准不夠,我再去外頭撿。」

  「嗯。」風喬睜睜地看著他離去。「唉……」見日天身子消失在洞外,她從胸臆釋放出一聲嘆息。

  方纔她本想問他,那時他說她還有他,除了感念她的恩義,是不是……是不是還有情愫。

  「不對。」她柳眉結蹙,喃喃叨念。「我好象對他也沒啥恩義。」

  對著空蕩的山洞,她忍不往胡思,揣量他對她是怎生的感覺。「日天對人都好,會不會是我自作多情?」

 頭枕著彎曲的雙膝,朱唇嘟噘。「如果我那時沒打噴嚏,而是問他那話是什麼意思,他會……我會……我們會……」

  腦子裡忽地閃過一個她認為孩童不宜的畫面,她抿抿干熱的嘴唇,痴優地發笑。

  「會什麼?」日天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

  「啊?」風喬嚇了一跳,猛地抬頭,對上他含笑的眸,心跳漏失了好几拍。

  「嘿!嘿!」風喬勉強牽動嘴角,收回發愣的視線。「沒事,沒事--哇!你抱這麼多柴啊?」她回了神,才注意到他抱著一堆枯枝。

  「你現在保暖最重要,多備一些柴比對好。」他放好柴,堆在她身邊。

  「不好意思,若不是我的腳拐到,行動不方便,該同你去外面撿柴的。」

  她揉撫著腳踝,動動,打算起身。「其實腳好象也不是太痛。」

  「別忙--」他按下她的身子。「你嫌在客堆疊裡還沒忙夠?既然腳受傷了,安心地坐著就是了。」

  「我倒真是個閑不下的人。」她不否認,蜷起膝重新坐好。

  「所有的事情,你都一個人攬下,怎麼閑得下來。」他不多話,可清朗的眼眸,洞悉她的心性。

  她淡淡一笑。「靠山山倒,老人人跑,沒有什麼可以依恃,怎麼能不獨自承攬?」

  「自己就真的可靠,不會累倒,不會病垮?」日天順手丟了根枯枝。

  「所以……我才覺得不安全哪!」看著冒起的火舌,風喬撤了平日的笑臉,輕聲喟嘆。

  「因此你才要多攢一些錢吧!」日天凝神望她。

  「就說你本事大呢。」她回眸巧笑。「別人看我,似在云裡霧中,可你手掌一翻,卻是座五指山,什麼事情都在你的掌握中。明明認識不久,可我心頭想的是什麼,你偏能一目了然。佛家說的『直指人心』,就是這樣吧!」

  「我沒這樣的修為。」他回以向來的笑容。「只是你跟我爹爹有些相似,我才大膽假設。」

  「你爹爹?」風喬拾了根枯枝,在手上把弄。「沒聽你說過。」

  「他是個白手起家的生意人,看錢看得很重的。」

  風喬手上一停,神情轉為凝肅。「你會……瞧不起他嗎?」她還記得,他曾說過她看錢看得似乎太重些。

  那時她沒太在意,可現在他在她心頭的份量,已經不同了。

  她不希望他同柴守塵一樣,嫌棄她貪財。

  「怎麼會?」他在她身邊坐下。「看錢看得重也不是羞事。只不過,我和他老人家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那我們兩個呢?」她急急丟了柴枝,拉扯住他的袖子。「也不在同條路子上嗎?」她知自己是紅塵人,然而他卻是世外客,可他親口說了,除了這石洞之外,她還有他的,若他們相距這麼遠,如何能一道走呢?

  她那親暱的小動作,逗惹出他深濃的笑意。「你會把客堆疊交給我嗎?」

  她搖頭。「不會。」

  「這就是了。」他兩手交握,抑下想撫順她眉結的沖動。「你知道我不善營生,你也不會逼我做這事;可我爹不同了,他要我跟他一并經商做生意,承繼家業。可我自小就知道,我處理不來這些事,買進賣出,人情交際,這些我都不會。」

  她松口氣,有閑情奚落他了。「我看你是真的不會,人嘛!秉性各不同,像你,做不來你爹那樣;像我,扮不成我姐那般。我想咱們倆的爹,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感慨了吧?」她順便自嘲了一番。

  「你爹不該感慨的。」他直吐對她的想法。「若沒有你,大小姐的幸福難得保全,客堆疊的生計難得維持。我心中敬你是了不得的姑娘。不善拳腳,卻是女中豪杰。挑責擔任,更是不讓須眉。你行所當行,干犯眾人之不諱,願受眾人之怒罵,我想尋常閨女紅顏,沒有這等的志節氣魄。」

  從沒想過,他會這麼說她--她愣了半晌,全身一震,只能睜睜瞧他。

  「我失言了嗎?!」日天俊眉糾錯,想起他第一次用槍來形容她時,雖是好意,可惹得她不快,他不會又說錯話了吧。

  「不!」風喬連忙搖頭。

  她定定地瞅他。「不會再有了……不會再有男子這樣說我了。」半晌,妍綻笑靨--朱唇嫣然薄彎為一影帆,滿承的是酬謝知己的情衷。

  鳳眼粲然飛揚為子夜星,攬懷的是,一生難遇的知音。

  不由自主的,他的目光叫她牢牢鎖扣--回應她綻放的絕美,是他唇邊一抹靜默的微笑。

  是交心,才能在笑裡送出暖意,才能以靜默等待聆聽。

  她說出她的心,那是俗世難解的叛逆。「在我身邊,看我經營客堆疊的人,壞心的,咒我嫁不出去;好意的,擔心我嫁不出去。卻不知道,我定了志,若尋不到知我解我的,我不嫁,縱然他疼我護我,亦然不嫁。」

  她說得決絕,連日天都有些吃驚。

  她不急,耐心解譯。「我是惡女,想法驚世駭俗,怪異荒誕,注定要孤獨的,若我喜愛的人無法知解我,我只是更加寂寞。」

  「最初我也曾同其他姑娘一樣,等待一個男子替我挑起客堆疊,給我依靠,可我盼不著、等不到。風家的產業,早是個空殼子,沉重的家計,是不饜足的饕餮,那怪獸怎麼喂也喂不飽,可我不信,我認為只要我夠拚命,總有一天撐死這只饕餮的。」

  見他含笑,她受了鼓勵,繼續說著。

  「就是那樣,讓我學會,與其等別人來,倒不如自己打理。我不覺得我做得比旁人差,特別是那些男人。可只因為我是個姑娘家,說什麼話、做什麼決定,他們都聽不進去;他們就會說我潑蠻,可我若說得不大聲,他們誰聽見了?!我不服氣,我一丁點兒也不服氣。」這些話她無從跟旁人說,只能對他傾訴,因為只有他懂。

  看他眼底依然澄朗,她笑了。「老天爺可能覺得我對男子的想法太偏頗了,特意讓我遇見你,我才知道,這世上原來還有男子看待姑娘家,不貪美貌,不求高才,不重俗情,就看她招人罵的地方。」

  「我不比尋常男子高明。」他坦言,清澈的眼眸直視著她。「我會這般看你,是因為你招人罵的地方,恰恰是我想做也做不來的事情。不幸的是,你的能力,叫你成了惡女;而我的無能,讓我成了逆子。」他一笑,云淡風清,這是事實,他并不因此鄙薄自己。

  她巧轉笑花。「那我們也是同病之人了。」因為與他拉近距離,而略自開心。

  「倘若我有和你一樣的能力,我爹爹一定很開心,可我深知自己是做不來的。要是我為了順從他老人家,接了這個家,將來只怕會落個家產散盡,徒看他老淚縱橫。錢財于我,不過是身外之物,然對他老人家而言,卻是半生心血,我無法損毀,只好選取離棄。」

  這話,他同樣也沒對別人說過,更何況是個姑娘。

  「因為不想敗家所以離家,甚至還想過出家。」這便是他的經曆。

  「離家?!出家?」她一時無法想象。

  他緩道:「我自小身體不好,我爹請了師父教我拳腳,以強身健魄。沒想到十數年下來,不但練好了身體,也演出了興趣,一心只想求得武藝上的精進,希望將來能以武藝助人強體健身。十年前,爹有意要我成家立業,我無法順從,只能留書出走,請爹原諒我這不孝子,另尋他人承繼產業。」

  風喬柳眉微擰。「你爹若跟我同樣性子,怕是很難接受吧!」

  「我只希望他能看破。」他說得平靜,像是出塵離世。

  她聽得一陣悚然。「什麼看破,這種無牽無掛、無欲無愛得近乎無情的話,聽了讓人發毛。」她柳眉蹙得更深了。「你剛剛提什麼出家的,是怎麼回事?」

  「我那時離家,是為了尋太師父,聽師父說,太師父是個云游四海的得道高僧,我便悠然生起向慕之心。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叫我找到他,跟他練武學佛。」提及過往,俊容浮出超然物外的平和之情。

  「日天,你不要出家啦!」她扯他的衣袖,依戀不舍。

  她那模樣,叫他覺得好笑,可愛又窩心。「太師父說我俗事未盡、塵緣未了,還無法出家。」他這趟下山,便是要回去拜見父母,怎知在路上,為了她,就這麼擱置不前。

  他是隨遇而安的人,遇上她,亦然是種緣分,他順隨而行。等哪日安妥了她,他再回去拜見父母,也許……也許……也許與她一道。

  「哎呀!」她放心地拍胸。「你太師父當真是得道的高人哪。」交臂環胸,她細細槃量。「嗯,這樣好,我幫你找些俗事塵緣。」

  他深情含笑。「不用了。」他已經找到心頭的牽絆--那是她一顰一笑、一語一動,綿密織就成的網。

  不解他話中玄機,風喬急道:「當然得找了。」她撫上下頦,鳳眼流盼。「這俗事不外吃、喝、拉、撒。」定眸耽視他,心頭有了計算。「咱們還有吃的嗎?」

  「這……」日天解下包袱。「剩餘點干糧,怕剛剛也浸了水。」開啟包袱一看,果然全溼糊了。

  「哎呀……」風喬皺眉。「這無法吃了呢。」她摸著肚子。「咱們今晚,鐵是要在這兒過夜了,有點餓呢,你去找吃的好了。」

  日天沉吟。「要打齋的話……」

  「什麼打齋?」風喬截斷他的話。「我無肉不歡的,你要吃素,我是不管的啦!可我想吃……想吃些肉,你功夫這麼好,幫我獵個什麼回來,我自個兒處理,不會讓你雙手沾血的。」

  日天皺眉,頗有難色,這殺生的事,他著實難以下手。

  「算了。」風喬轉過身,蜷緊身子,背著他。「那就讓我餓一夜好了。」

  「好吧。」有些無奈,但他真無法見她挨餓受凍。

  「日天,你真好。」她回眸,巴巴地盼著他。

  「那我走了。」日天溫言交代后,才轉身離去。

  看日天走了,風喬嘴角滑逸出抹奸邪笑。「嘿!嘿!」像日天這麼好的男人,很難找了,她一定要想辦法把他留在俗世。

  風喬等著日天,等著等著,竟睡著了。

  咚,猛然垂點一下頭,她才醒來。「好冷呢!」忍不住打顫,周身發冷,火光在她睡著已然暗沉。

  她趕緊丟了几根柴,嘶的一聲,火再度竄上。「怎麼這麼冷?」風喬蜷緊身子,才發現皮膚燙熱得有些不規則。

  「糟糕。」風喬眨眨眼,頭暈然昏眩,花火在她面前散成几圈。

  視線移到洞口,外頭一片漆黑,成縫的洞口,招來颶刺的冷風。

  「日天怎麼還沒回來?」她喉嚨干熱,咽了口口水。「該死,我一定招了風寒。」腦子昏沉得教她難以思考。

  她想再丟些木柴,順手往柴堆裡探,湊上的觸感竟是溼冷冰涼。「這個……」她心漏跳了一拍,直覺不對勁,她壓低眼,視線緩轉。「啊!」

  一條蛇,眼冒青光,嘶嘶地朝她吐信。

  「日天!日天!日天!」嚇出一身汗,她死命狂喊。

  「怎麼了?」日天從縫口沖出。

  「蛇!」看到他,風喬的眼淚奪眶而出。

  「別動。」日天穩下聲,溫柔沉厚的音響有股安撫人的力量。

  他的身影迅速地掠過風喬眼前,敏捷地取走她手邊的蛇。「沒事了。」日天笑著,兩手溫柔地抓著蛇。

  風喬喃喃勾動嘴唇。「如果你能把那條蛇先生請走的話,我就……」她喜歡上的男人,竟然是個對條蛇都跟溫柔的人。

  日天輕柔地放蛇出洞。

  看著日天的背影,雖然腦中不大能思考,可風喬已經隱約地揣想出他晚回的原因了。

  日天回頭淺笑,眉頭忽皺。「你怎麼了嗎?」發現她臉上極不自然的紅艷。

  「我……」風喬虛軟一笑,「你獵了什麼回來?」

  「一只兔子,背在包袱裡。」日天湊前俯身,摸上她的額頭。「糟了,怎麼這麼燙?」

 虧風喬還笑得出來。「我剛剛就問過這個問題,答案我也想……想出來了。」慘了,她頭又更沉了,直接倚向日天。

  俊眉深陷。「你招了風邪,我去弄水來。」

  「不要!」風喬環住他,他身上一片曖熱,她不想放手。「你又要去好久。」她好累,又開始耍賴。

  「我這次不會去很久了。」他心頭有愧。「對不起,我剛剛不該耽擱這麼久的,留你一個人招驚受寒。」

  「那不怪你,是我自己惹來的。」風喬唇邊浮上一抹笑。

  「這是我的錯,怎麼會說是你自己惹來?」他不解,怕她是燒昏了。

  「我是存心不良,遭天譴了!」她說得更加莫名其妙。「你抓的那只兔子死了嗎?」

  「還沒。」他解下包袱,拎了只可憐兮兮的兔子。

  兔子四肢掙扎,一對黑珍珠似的眼瞳骨碌碌地看著民喬;日天探出另只手,撫穩躁動不安的兔子。

  風喬輕笑。「小東西。」伸手撫摸他一身的毛茸茸。「它方才也是這麼看你吧。」她自言自語。「它這麼看,別說是你了,就是我也很難下手。方纔你一定是在掙扎,要不要把它帶回來,才會拖了這麼長的時間吧?」

  「我已經決定,等會兒替它念段往生的咒語經文,助它解脫。若殺了它,有什麼因果,也該是我來背負。」日天說得極是認真。

  他的話惹來風喬一陣吃笑。

  這個男人啊!這世上她再也尋不到了。遇到了,是天幸哪!

  「放了他吧!」倚著日天,她把兔子接在懷中輕撫。

  「什麼?你不是要吃嗎?」他是了解她,可無法察覺她細膩複雜的女兒心思。

  風喬半起身,把兔子放在地上。「你能為我抓了它,我自然該為你放了它。」側過身,嫣然而笑,鳳眸款款端視日天,火光照著玉顏,明妍中凝露出嬌媚。

  這是日天不曾見過的風喬,那一刻,只為他而嬌媚的風喬。

  「如果……」他低言。

  風喬盼他,等他開口,只見他胸前起復,嘎聲道:「我去取水。」

  他急需要救火解熱,風喬的凝盼,叫他身上如著了火似的干熱。

  「等……」她傾身,又撲抓到一手空蕩。他如風般的遁逃,竟讓她來不及揪住。兩手落地,頭又暈眩,她失衡的身子頹癱在地上。

 

 

第七章

  風喬做了場噩夢,被人丟到冰窖裡,全身發冷。

  偏生喉嚨似讓人給丟了塊熱炭似的,灼炙疼痛得難受。「嗯……」

  不知是誰傾注了清泉玉液,細細緩緩的水流,竟讓那塊黏著喉頭的熱炭滑落。「嗯……日天……」她喊出他的名字,那個只要她有難時,便會想起的名字。

  「我在這裡。」那焦急的呼喚,遠遠近近,可她聽得真切。

  「日天--」她沖開眼簾的阻隔,娉然一笑。「真的是你……」纖手撫上俊容,勾畫著。「我還以為是做夢呢!」

  「不是做夢。」見她醒來,他才松下心中大石。「還有一口水,喝了吧!」日天再度端扶起她,確定不會讓她嗆到,才喂她喝水。

  見風喬嘖嘖喝著,他終于露出笑容。「慢慢喝,喝完我再去取水。」

  她連忙揪住他,「不要。」她似嬌似嗔,粉頰上的紅暈,艷艷然媚神惑鬼,勾魂攝魄。「我好冷耶。」這是真的,她需要溫暖哪!

  「你走了,我會冷死的。」她攀附住他,從他身上汲取溫暖。

  喉頭一陣緊縮,他咽下口水,聚回震蕩的神魂。「不喝水的話,你身上的風邪是無法逼出的。」

 「我不管。」她從他手中拿走以竹筒權充的杯子。「天要叫我死在你懷裡,也強過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冷死在這兒。」

  「別胡思亂想了。」他溫言哄道。「我一會兒就回來了。」

  哪來胡思亂想,她現在根本沒法思考,只憑脆弱的本能反應。

  風喬丟掉杯子,兩手緊緊環住他。「那……要是我馬上就死了呢?」她現在已不是平日飛揚的風掌櫃,她只是個生病的女娃兒。

  「如果我馬上就死了,你只能為我誦經了。」她挨靠著他,貪求更多的溫暖。

  他低叱。「胡說。」她這樣叫他緊張得失去所有的自持修為。

  「我沒胡說!我心朮不正,要同菩薩搶男人,說不定菩薩動怒,差了閻王,派了鬼卒要抓了我去。」她身上不停地發著冷。「日天,我好冷,你抱我哪!」

  風喬在他懷裡摩蹭,讓他不安又焦慮,他無法丟下她,卻也無法占她便宜。「你不要亂動,我幫你添火。」

  「你身上比對溫暖。」她堅持。

  「你昏了頭,現在說的話不算數的。」他嘗試說服自己別動搖了心志。

  「我沒有昏頭,我若昏頭,怎麼會想法子,從菩薩手裡把你搶過來呢?」

  她水媚的雙眸直勾勾地盯著他,「我剛剛叫你去打獵,不是因為肚子餓,而是因為想設計你,叫你抓回來后,想法子殺生甚至吃葷。」

  「你何必呢?」他沒有慍怒,可十分不解。

  「因為我討厭你清心寡欲、超塵絕俗的樣子。我是貪財俗人,你卻是棄世高人,我們離好遠哪。」她抱著他,不願松手。

  他一時無言,不確定她對他是否用情。

  「日天--」她喚著他。「我不是真想叫你破戒,只是想讓你多些塵緣俗事,牽著、絆著,不讓你跑掉。」忍不住動了私心。

  「其實你多心了,我不會跑掉的。」澄澈的眼眸盈滿她的面容。「我不是什麼棄世高人,我早就沾了俗事,惹了塵緣,還動了凡心。」

  「你對誰動了凡心?」她瞅著他,媚眼水幻地迷蒙,兩頰染脂般嫣紅。

  「是我嗎?若是我,你為何不肯抱我?」她在等待啊!

  就當是冷昏了頭吧!她拋棄面子,罔顧禮教,大膽地開口,跟他汲取溫暖--可他眼神一蕩,卻是什麼也沒做。

  良久,才沉沉一嘆。「你心頭有了別人,我怎麼能乘虛而入?你現在是溺水的人,攀得不過是塊浮木,待明朝清醒了,見失了一座船,是要后悔的。」

  她皺緊眉。「你知道我頭昏,還說這麼難懂的話。」耍賴地往他懷裡偎去。「我為什麼要一艘船哪?」她已經在他懷裡靠了岸,難道他也頭昏了不懂她嗎?

  「你喜歡的是柴守塵吧?」即使她不喜歡他,他依然可以在旁守候著她;

  可她喜歡的是別人,他怎可借機唐突,叫她有所遺憾?!

  「你……」風喬眼底的朦朧,似乎稍褪,鳳眼逐漸清邃。「你看出來了啊?好象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底。」她娟媚淺笑。「既然如此,那你怎麼就看不出來,那只是一種兒時的戀慕,現在……現在我喜歡的人是你哪。」

  「你……」日天真的沒有想過。

  風喬無法形容日天的表情,她從沒看過他有過這副錯愕震驚的模樣。

  止不住,她吟吟巧笑--他總算有這麼心慌意亂的一天,為她,為她哪!

  這天早上,風喬是從日天的懷裡醒來。

  她眼眸半睜,挪動手臂,探到的是日天昂闊的胸前。「恩……」開了眼,嘴窩泛起甜蜜的漣漪。

  她昨晚在日天懷裡睡了一夜,安穩溫暖的一夜。

  從他身上翻起,她臉上猩紅已退,取而代之的是抹輕淺的緋色。

  直盯著他睡著的模樣,她雖抿唇,猶有笑意。

  「起床了。」她手指輕輕戲弄他的胸前,「別害羞,甭裝死,快點起來。」

  「好了。」他一翻而起,順勢握住她的手指。「別戳了。」對上風喬的眼眸,依然溫柔含笑,可多了份隨即情意。

 她微笑薄嗔。「別這樣看我,昨晚我可沒對你做什麼,別想讓我對你負責。」那朵笑容中增了些春風吹拂過的羞甜。

  「那我對你負責好了。」他笑著,同樣的笑容,卻添了抹真假難辨。

  「喝!」風喬抽出手。「你墮落得好快,才一個晚上就學壞了。瞧你說的,我們又沒……什麼。」翻眼瞅他,可眉眼之間,還是蘊出情絲。

  這一夜,并沒有肌膚之親的纏綿悱惻,可相倚相偎的那刻,彼此便認定了,對方就是此生此世、共度風雨的交頸鴛鴦。

  「誰讓我是個吃素的。」他勾唇而笑。

  「哼。」她輕輕捶著他的胸膛。「想吃了我,叫你噎死呢!」

  由著她打,他只一徑地笑。「好可怕,那我不吃總可以吧?」

  「不准。」她狠瞪他,俏臉卻藏不住燥熱發紅。

  她的話恁般大膽了。今早同昨兒個不同,昨晚的話,雖也是叫人落紅滿面的話,可她總還能半推是生病時說的,現在她想賴也不好賴了。

  他看著她,藏笑的眼底,流出寵溺和感動。

  她臉兒雖蕩,心頭卻是不曾有過的甜膩。「哎呀!」她背轉過身子。「我不同你說這些有的沒的,我要回家了。」

  「可你腳還好嗎?」日天端坐好。

  「昨兒個沒有疼起來,應該也還好吧。」她沿著石壁,小心翼翼地爬起。

  「小心。」日天起身,湊上扶好她。

  「謝謝。」她很自然把手交付給他,站穩后,慢慢地旋轉。「好象不是太疼。」臉上跟著旋出抹笑。

  「我看看。」日天低下身,碰她的腳踝之前,停了手,往上看著她。「方便嗎?」征詢她的意思。

  「嗯。」難掩羞赧,可她沒有閃躲。

  厚實的大手暖上她的腳踝,他輕柔地撫按,近似呵護。

  她的心咚咚地跳著,紅潮泛濫的面容,甜甜地漾開她正盛的青春。

  風喬腳上并無大礙,為了不讓客堆疊的人焦急,兩人還是決定當天回去。日天體貼,沒讓她走快,因此兩人邊走邊休息,折騰了大半天,直到酉時,合該萬家點燈之時,才回到城內。

  一入城,但見遠處火光怒飛,奔天展翅,空氣熱出一股焦味。有奔走的人,見了他倆,急急地跟她說了句--「客堆疊著火了。」

  遠處燃燒的煙,就這樣悶住她的呼吸。她無法思考,無法呼氣,當場昏厥過去,等她再醒來時,那陌生的景物顯得模糊,原該熟悉的人,竟也飄忽。

  「妹妹,你總算醒來了?」一個女子掩袖輕啜。

  那是姐姐,沾了淚的臉龐,猶是梨花帶雨的。「姐姐……」她困難地吐著。

  「掌櫃的,您別說話,好好休息……」說話的人很年輕。

  「哎呀,你別說話,讓掌櫃的休息……」打斷他的,是個圓胖的婦人。

  一個瘦小的中年男子插嘴。「掌櫃的,大夫來看過您了,說您是風邪兩感,又受了刺激,才會昏過去的,他開了個……什麼湯的給您調理。」

  「爹,是桂二麻一湯。」年輕人補了他的話。

  岡喬看著他們,焦距逐漸凝回。一家三口子,一言一語互相搶著的,只有……風大叔連忙吩咐二楞子取藥。「對!對!你趕快去把熬好的藥拿來。」

  看二楞子去拿藥,風喬怔忡的神情,慢慢回復一抹淺笑。「大叔,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別緊張。我和日天去釆草藥,不小心跌到河裡,才著了涼,倒不好意思,平白讓你們擔心。嗯……日天呢?」

  「我在這裡。」他開口,從人群中擠出身影。

  溫暖的笑意,醇厚的音響,那是她的日天啊!

  「日天。」笑靨驀放,她拉住他的手。「我們在哪兒,怎麼沒回客堆疊?」

  對「風林客堆疊」她太熟悉了,不用再看了。用聞的,她都確定這裡不是客堆疊,不是她打小混住的風林客堆疊。

  「掌櫃的……」風家兩老交換了眼神,眼淚簌簌地掉下。

  「妹妹……」風清舞眼眶再紅,軟在一個男子懷中。

  那個男人是--「柴大哥!」風喬一笑,沒想到會看到他。

  柴守塵面色凝重,目光由風喬和日天交握的雙手,移到風喬臉上。「小妹……」話從唇邊硬生生地吞回。

  「柴大哥,你怎麼了?我知道你不是吞吞吐吐的人,有什麼你就說啊?」

  她注意到柴守塵的視線,不時地飄往她和日天交握的手上。

  風喬臉冒輕紅,悄然縮回手。

  「小妹。」柴守塵簡短道。「客堆疊燒了。」

  聽他這麼說,余下的人又是嗚咽抽噎,霎時漫出悲愁之緒。

  風喬愣了下,片刻只是幽幽低道:「我就在想似乎忘了什麼事,原來客堆疊燒了。」她說得好平靜,平靜得近乎空靈。

  看她這樣,更讓旁人難過。「掌櫃的……」兩個老的,心一酸,跪在她床邊哭了。「妹妹……」風清舞撲倒在她身上,嚶嚶哭泣。

  心會疼的,日天記起風喬說的--就是哭泣,她也不要叫別人看見,他似乎感覺得到她沒流下的淚,隱隱地淌過他的心頭,熨過一道道炙人的灼熱。

  柴守塵抿緊薄唇,手握成拳,暗自決定要揪出放火的人,叫他們好看。

  風喬淺笑,輕柔地滑開風清舞的發絲。「姐姐,別哭了,人沒事就好了。」

  「小妹。」柴守塵從后頭取了樣東西,兩手捧交給她。「這是伯父的神主牌位。」那是他拚死從火神祝融手底搶下來的。

  觸及黑焦的神主牌位,風喬的鳳眸立時彌散氤氳霧氣。「爹……」她抱住神主牌位,從胸口擠出一聲干嚎,干涸的雜訊沒有一絲水氣,她竟哭不出來。

  「爹……」風清舞悽悽惻惻地跟著哭喚。

  「柴大爺。」悲愴的氣氛中,細傳出不尋常的低語,日天耳關,注意到二楞子拿了藥回來,卻先鑽到柴守塵的旁邊,在他耳邊嘀嘀咕咕。

  只見柴守塵兩道濃眉上飛成利劍,手握持著腰間長劍,旋身結束房間。

  日天挨到二楞子身邊,沉道:「怎麼了?」

 二楞子憤聲低語:「老大,我在外頭瞧到『無奸不』他們家那一砣,帶了一票人來,說不定他們是要來鬧掌櫃的。」

  「我去看看。」日天悄然移身,不知覺中,像抹煙似地消移。

  外頭的事,交給他們兩人處理,二楞子端好了藥碗。「掌櫃的,吃藥了。」擠入哀傷的人群之中。

  日天到了外頭,見柴守塵環胸持劍,守在門口。

  「柴兄。」日天抱拳為禮,含笑以對。「感謝您在火場中仗義,救了鳳姑娘一家。若非柴兄收留,我們恐怕還無棲身之所。」

  「不必謝。」柴守塵淡掃過他。「大妹、小妹同我如一家人。她們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兄台這聲謝多余了;至于棲身之所,你是更不用謝了,是小妹容你,不是我收你。」他一句話,要把日天堵到千裡之外。

  日天倒還笑得出來。「不管怎樣,還是得感謝,柴兄愛屋及烏的胸懷。」

  「哼!」柴守塵輕哼,目光冷移,商添財帶著的人,已經快來到門口--寒劍出鞘,他將劍刺落在商添財的前面。「啊!」商添財嚇得大喊。「柴守塵你這個不知死的。」旁邊的保鏢口出惡言,掂量柴守塵和日天兩個立在一起,手上倒也沒敢沖動。

  「別生事。」商添財低叱了他們几個。「我今天是要帶風家小姐回家的,誰都不准鬧事。」

  柴牙塵挽劍。「這是我的地槃,我沒點頭,誰都別想進出。」

  日天視線在屋內門外徘徊,心頭卻有了別的計算。

  「什麼叫你的地槃?!」商添財旁邊的總管盡忠護主地吠叫。「這蒲柳城每分地都在我們老爺子腳下;更何況,我們家少爺可是風家兩姑娘的未婚夫。

  他要見她們,是天經地義的事,你管得著嗎?」

  「啊!」劍光刷地點指總管,嚇得他一聲尖叫。

  柴守塵持劍抵住他。「聽清楚,我這裡,不容犬狗吠哮。風喬需要靜養,你們誰吵了她,我割下他的舌頭來。」

  「柴兄。」日天足尖點地,身形几轉,從地上踢了劍鞘,又格開柴守塵的劍鋒,再順勢落劍入鞘。「大家以和為貴,何必動怒使劍。」

 几下起落,不過是須臾轉瞬,別說旁人,連柴守塵都是心中暗驚。他俊容薄怒地看向日天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日天臉上猶是抹笑。「不過我倒認為,讓他們進去探望風姑娘,也許是件好事。」

  眾人臉色丕變,沒想到日天和他們站得是一邊。

  柴守塵不屑嗤笑。「客堆疊才燒,你就變節,急著討好別人了。」

  「不是--」日天淡道。「我是站在風姑娘的立場考量的。風姑娘突遭巨變,橫遇災難,以她的性情,此時,能讓她再度站起的,只有兩件事,一個是朋友的鼓勵;再一件--」他一笑,「則是敵人的打擊了。」

  這話,說得違反常情,卻讓柴守塵驀地一驚,因為……日天可能說對了。

  他沒想過,這男人竟然對風喬了解得這麼透徹,想得這麼縝密。

  嘎的一身,裡面的柴門打了開來。

  開門的是臭著一張臉的二楞子。「商……商公子,我們家掌櫃的請你進去。」他帶了個令眾人意外的訊息,柴守塵臉色一暗,目光斜飛到日天臉上。

  日天一樣溫著笑臉,不見狂喜或自得自大的神情。

  也許……柴守塵浮上不好的念頭,也許他真是搶不過這男人了,雖然他先這男人認得風喬,可是……商添財一聽風喬肯讓他進去,他是高興得連自己名字也都忘了,興沖沖地奔入門裡,不過,除了風喬之外,屋裡頭的人見了他,都把臉轉了過去。

  剛剛他們在屋內,聽到几聲尖叫和爭吵,風喬探問是怎麼回事,二楞子才將情況告訴她。他還安慰她說,有日天和柴守塵打發商家人,風喬不需要擔心。怎知風喬思量片刻,竟要他把商添財請入。

  「清舞妹妹、風喬妹妹,你們兩個好嗎?」商添財對著兩人堆出笑容。

  「承情。」風喬半躺直身子,鳳眼斜睨。「人窮命賤,一時片刻死不了。」

  隨后進入的日天,聽了這話,笑容迭逸--與人拌嘴時的風喬,又是極富精神了。

  有種人屢敗屢戰、越挫越勇,風喬便是這樣的姑娘。

  「風喬妹妹,你看了我,就無法說些好話嗎?」商添財好生委屈。

  「你要我說什麼?」風喬虛扯笑容,目燃怒火。「說客堆疊燒了,我風喬從此一貧如洗,孤弱無依,無天可靠,無地可憑,無路可行,無厝可居,是嗎?還是要我說,既然前無依憑,后無指望,倒不如嫁給你,是嗎?」

  商添財被她的氣焰壓得抬不了頭,說起話來結結巴巴。「我只是想……把你們……接過來……照顧而已。」雖是膽小,可他倒是一片赤忱。

  「不用!」風喬斷然拒絕,舒吐一口惡氣。

  「可你們……兩個……是我的未婚妻……總無法跟……別的男人……住在一起……這樣很難聽。」

  「嫌難聽,就不要聽啊!」風喬不了床,手插在腰上。「要真聽不下去,這樣好啊,休了我們兩姐妹,你也省得煩心。」一步步地逼向商添財。

  商添財細小的眼睛擠出了淚光。「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他大喊一聲,忍住眼淚,朝外頭跑去。

  「少爺--」一群牛鬼蛇神跟著追出。

  他一走,風喬的腿便軟下。「小心。」兩對手臂扶住她,一個是日天,另一個則是柴守塵。兩人對望了一眼。

  風清舞看著柴守塵,頭低了下來,霎時像枝花朵枯萎了。

  「謝謝。」風喬對兩人道謝,卻偏向日天,由他攙下。

  柴守塵手一空,俊容陰郁,似罩了朵烏云。

  日天扶風喬在床邊坐好,「其實你沒必要對商公子這麼凶的,他不是惡人。」他目光清朗,心地慈軟,看得出商添財雖是無能之徒,卻非奸惡之輩。

  風喬微微不快。「他不是惡人,我才是惡人,他不該惹我。」

  「誰說他不是壞人。」二楞子介面。「說不定客堆疊就是他叫人燒的,上次他不找人來砸客堆疊嗎?」

  「對!」此言一出,馬上引來他爹娘的附和。「很有可能呢!為了逼兩個小姐早點嫁他,他什麼事都可能做的。」

  「別瞎猜了。」開口的竟是風喬。「他可能叫人砸店,不過不會讓人燒厝。這人沒這膽子,也沒……」風喬看了溫含笑容的日天一眼。「也沒這麼壞啦!」

  日天凝望她,眸底坦然地呈現對她的欣賞。

  「咦?」看他們兩人四眸相接,二楞子一家面面相覷。「呵!呵!呵!」

  浮出了這兩天來,第一道笑聲。

  「笑什麼?」風喬斜睨他們一眼,雙頰彤云翩飛。

  風清舞看著掩袖而笑,玉顏輕綻春花。

  「小妹。」柴守塵出聲,他已經看不下去了。「你好好安歇,我還有事。」

 「柴大哥--」風喬叫住他,睨目娟笑,「我還沒好好謝過你呢!聽姐姐說,你不顧安危,奔入火海,這才救了她。」

  「我救大妹是應該的。」柴守塵淡道:「你這麼和我說,就見外了。」

  「聽說,你救了姐姐之后,還特地踅或一趟,救下我爹的神主牌位,這事情可就無法不謝了。」風喬移身下床。

  柴守塵忖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你爹的神主牌位,對你意義重大。」

  其實那天他沖入火海,第一個想到的不是風清舞,而是風喬。而后,他聽到風清舞喊叫,才先救了她出來。聽風清舞說風喬不在時,他才總算放下了心。但念頭一轉,他隨即轉念,想到風喬回來,受的打擊必大。于是他搶救回風云亭的牌位,好讓風喬憑弔。

  風喬巧笑,「柴大哥這份情義,意義更大。」她沖著柴守塵施禮,雙膝一跪。「當受小妹一拜。」

  「小妹,你這是做什麼?」柴守塵扶著她的手。

  「柴大哥一定要受我這拜。」風喬抬頭對上他。「小妹要拜,一為往昔惡言惡語,對柴大哥多有沖撞,這廂賠禮;二為柴大哥出生入死,有情有義,恩義天高。大哥氣度,愧煞小妹,焉能不拜?我這一生沒服氣多少人,對柴大哥是真的服氣了。」

  柴守塵俊眸稠暗,神情飄忽地勾唇一笑。「不用了。如果只是為了這樣,你真的不需要跪拜。」柴守塵放開了風喬的手。「我只做我想做的事,不為那一聲謝。」

  他要的不是她感念他的恩義,而是……如果他要的,和她想給的不相同,那他不如不要!

 

 

第八章

  客堆疊燒了之后,千頭萬緒的事情才真的開始。

  為了不增加柴守塵的負擔,風喬毅然要二楞子他們一家搬離。她心頭清楚,如果風林客堆疊那把火不是意外,那放火的人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二楞子他們家,有的是技藝。到外頭尋工作,或者還有一條活路;著跟著她,就算是擺個小攤子,也難保別人不來鬧事。

  今非昔比,沒了立足地,難免生死由人--這理由說服了二楞子一家,嗚咽地哭了一番后,一家人決定暫時離開。

  說到日天,這些天,他不願在柴家吃閑飯,也是努力地尋些零工來做。

  至于風喬自己,略事休養后,便著手辦理地契的相關事情。這「風林客堆疊」慘遭回祿之災,地契毀于烈火,是自然的事,可官府方面卻故意刁難她,她前后奔波十來次,對方就是相應不理。

  那天,她又再去爭辯地契的事情,回來吃晚飯時,話不規則地少,日天心頭隱隱察覺不對,晚上去敲她的門,竟不見她應門。他心底已然有譜,便動身尋她。

  他果真在殘毀的「風林客堆疊」尋到一盞恍似鬼火的幽燈。「風姑娘--」

  他喚著殘燈旁孤坐的身影,直覺便知道那是不甘離去的她。

  聽到他暖人的叫聲,風喬驀然回頭。「日天!」火光明明滅滅地剪出她的側影,一道清淚順滑,割過暗夜。

  她哭了,因為心事太重,因為秋夜太冷,也因為日天太暖--她義無反顧地奔向他,投到他的懷裡,她的情緒霎時潰堤。

  「哭吧!」他不阻止她的淚水,只因他的心頭更酸,為不舍她而酸惻,他摟緊她,好叫她在他的胸口放肆。

  「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哪!怎麼會全沒了?怎麼會?因為這場該死的火,這麼些年的努力都沒了,連這塊地也保不住了。」她失控地癱軟在地上,握拳的雙手發怒地敲打地上。

  「該死的!該死的……」

  日天沒有制止她,他只是迅速地把手墊在地上,讓她的每一拳都落在他的手上。初時風喬并沒有察覺,直到情緒較為回穩時她才赫然發現。

  「日天,你這是……」紅腫的雙眼,在他安詳的面容上凝回焦距。

  他溫言笑道:「好些了嗎?」這是他唯一關心的事。

  「白痴,你這樣我怎麼會好過。」她執起他的手。

  他沒有運功抵擋,只一味承接,手背挨在石板地上,都擦破皮了。「你怎麼就不會阻止我啊?」她薄嗔,心疼地呵著他的手。「不痛,不痛。」

  一雙鳳眸因專注而發亮,她細細呵出的氣,凝成濛濛的白煙。

  他含笑,深望那團似霧的煙,蒙昧中,他看到了所謂人世的幸福,找到那個貪嗔痴怨亦然無悔的紅塵。

  她俯身抽出不離身的手絹。「左手還右手?」她抬眸瞇他。

  他一笑。「什麼?」習慣她總會冒出他不解的話語。

  「你兩手都受傷了,可我只有一條手絹,只能幫你包扎一邊的傷口,你要左手還是右手。」她認真地忖量,眉頭高攏,替他下了決定。「右手好了,右手比對常用。」提出最務實的想法。

  「這條手絹,可以給我嗎?」他纏上細柔的手絹。

  「這本來就是給你綁傷口用的。」不懂他何以多此一問。

  「我不是要綁傷口的,這點傷不算什麼的。」他望著她,那深幽的眸光柔似月色。

  「不綁傷口,你要做什麼?」那眼光叫她醺然,害她心跳失度。

  「就是收著。」他答得簡潔有力、清楚明日。

  他不如她實際,只是單純地想收下她這一夜的溫柔。

  「你要就給你了。」她的臉隱然桃紅,她給的,不只是貼身之物,還是暗許的心,只是以他這般單純,定然揣度不出這樣複雜的細膩。

  有時真不知道,喜歡上這樣的男子,是幸還不幸!?

  「我會再存錢,幫你買一條新的。」這絕對是他這輩子,第一筆攢下的錢。

  她巧然失笑,已經找到剛剛的答案了。

  「我才不要你幫我買手絹,我要的是一棟客堆疊。」半真半假地開他玩笑。

  「那我可能要攢上許久。」他有些苦惱,幫她重建客堆疊這事,他不是沒想過的。「和果……如果是我爹的話,他會有法子的。」也許他該回去找他爹。

  「你爹人在哪兒?」一線曙光,她想抓著。

  「京城。」他答道。

  「太遠了,遠水救不了近火的。」難掩一絲的失落。

  「可是……」只要他放出訊息,不用到京城就有法子的。

  「算了。」她唇畔綻笑,再度振起精神地說:「既然是這樣,我也不強求了,反正我也還想再拚搏,找你爹來就認輸了。」她的眸中燃起堅毅的斗志。

  「認輸!?跟誰認輸?」他睨著她眼裡的光,浮出抹笑。

  「老天啊!」她仰首,昂指夜空。「我不甘心,一切盡化煙塵,可越不甘,我就越要爭一口氣。如果這近二十年,老天要叫我從家財萬貫到一無所有,這是命,我認了,可是--」

  她清晰地道出每個字。「老天你聽好,我風喬是認命不認輸的。」

  她傲然地勾出一抹懾人的笑。「老天若要整我,我陪祂玩到底,我風喬不過是個小人物,我想有一天,神會玩到索然無趣的。哪天,她不想玩了,就是我風喬出頭的一天。」

  看著她無畏天地的宣示,日天騰出抹寵愛的笑。

  就是這份堅毅哪,這分堅毅,叫他敬她,叫他憐她,也叫他愛她。

  「我會陪你同神玩到底的。」他定定地瞅著她的側面。

  她回眸燦笑。「你已經陪我了。」

  全因為是他陪她盡泄不滿的情緒,她才能這麼快站起;他是她永恆的常駐、堅強的后盾。也許她不該全怪老天的,老天還是寬待她的,將日天賞給了她。

  她突然揪眉。「你想老天會不會后悔,將你帶到我身邊,讓我更加刁鑽難馴、冥頑不靈?」

  他不答反問:「你會怕老天爺后悔嗎?」

  「不會。」她勾圈住他的手臂。「不過--」她小聲地補了句:「老天爺有時挺奸詐的,你要小心點哪!」

  「我以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因為我輸得起一間客堆疊,可輸不起任何一個--」她俏容麗染緋彤,朱顏燦灼。「喜歡的人。」

  感受他身子僵愣住,她莞爾哂笑,脫滑出他的手臂,靈轉身子,拾起地上那盞燈。「回家了,大楞子。」隨即踮高腳尖,輕拍他的額頭。

  「喔。」他如夢中初醒,赧然而笑,從她手中接過燈火。

  他真的不像她這樣機巧,隨便說句話,都甜得人暈眩醺然,他什麼都不會,只會為她掌燈照路,只會……他有些生澀地攬住她的肩頭。「會冷嗎?」他能給的,好象只是溫暖了。

  她嬌笑,順勢窩入他懷裡。「不會。」跟著這麼個大楞頭,最少有個好處,那就是冬天省了床被子。

  想到這兒,俏臉又紅了,她悄吐靈舌,斜眸偷覷他。

  他的俊容上是有少見的沉思。「你知道嗎?我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像我爹一樣,有能力多掙些錢。」

  他從來不為金錢掛心,就是只身流浪,也不計較金錢,現在因為她……有了家,這才知負擔家計,是俗世的包袱,也是俗世的甜蜜。是包袱、是甜蜜他都承受了--為她,只為她!

  凝視他,她緩緩啟綻一抹絕燦。「有你這句話,我心頭便是受用不盡了。」因為她知道,她已經徹底地把他拉到人間了。

  他已經不再是世外高人,從旁觀看她如何打滾掙錢;現下的他是紅塵中人,已然體會她所謂「貪財」意思--貪得不過是個……家。

  他能這樣想,那就夠了,因為她要與他共同負擔的是「家」,而不只是「家計」。她不要他硬生生地扭曲自己的心性。

  「你不需要委屈自己像你爹一樣,因為我想跟日天在一起,而不是另一個風喬」。她要他留著那份純善,是那份純善叫她第一眼便怦然心動。

  澄澈的眼眸,興波波瀾,因為讀解了她的心思,叫他感動不已。

  他知她,她何嘗不解他;他守她,她亦護他啊!

  不過,他總要再為她做些什麼的--他決定了。「那我……少吃一點,多攢一些錢下來。」能攢下的錢著實不多,可堆疊起來,便是他涓滴穿石的柔情深意。

  「好。」她甜甜地笑,偎回他的懷裡。「可你只能少吃一點,無法餓壞身子。」她才舍不得呢。

  直觀前方,她知道這條路,將會與他共度。

  「咦?」不遠的前方,亮了盞燈,朝這兒走來。

  模糊中傳來喊聲。「妹妹--」那是風清舞的音響。

  「我在這兒!」她揮手大喊,牽起日天,直奔過去。

  「你們兩個都在啊。」風清舞妍笑,春花燦爛,與她並列的柴守塵,俊容冷冽,卻似寒冬。

  「柴大哥。」風喬沖他一笑,希望能消融他面上的冰霜。

  冰霜略化,可俊客仍顯深郁。「我來接你回去的。不過--」柴守塵停了口,視線僵在兩人牽握的雙手,勉強扯笑,一語雙關道:「好象來晚了。」她已經被別人接走了。他出現在她生命的時間雖早,可總逢不到對頭的時間--那場火裡,他想救她,可錯過了,當時她不在客堆疊,與日天一道。

  這天晚上,他想接她,還是錯過了,她依舊……與日天一道。

  風喬鳳眸瞅著他,瞳眸倏地染深,那場火災之后,才逐漸發現柴守塵對她的情感,好象不似她以往的認定。原先她以為他不喜看到她與日天親暱,是因為不愛她一個姑娘家舉止輕浮;可是,好奇怪……他們之間的情感,竟漫起了煙霧迷障。

  風清舞秀眉幽結。「如果不是我,耽誤了柴大哥,或許他還來得及趕上。」不知有心抑或無意,她的話,聽來也有兩層意思。

  日天不語,五裡霧中,他瞧得清,那是錯織的姻緣線。

  鳳眼飛尋了一圈,風喬落轉靈黠淺笑。「根本就沒來晚呢!這時候來正好,咱們四個正巧兩對,還可以一道回去呢!」

  人生有很多種陪伴的方式,同行的不只是戀人。

  那日之后,風喬較少待在柴家,不是奔波地契的事,就是透過以前的老客人,為她介紹差事,偏生像是有人刻意作對似的,這兩件事情沒一樣順心。

  「累死了。」進了屋,風喬坐了下來,猛灌一杯茶。

  已經過了晚膳時間,桌上留了盞燭火,和簡單的飯菜。

  「真好。」也不嫌飯冷,也不挑菜涼,她扒了就吃。

  「小妹。」風喬方才沒關門,柴守塵直接進來。

  「柴大哥……咳!咳!」她沒想到他會來,差點噎到,風喬趕緊喝了口茶。

  「小心點。」移到她身邊,柴守塵放下手頭東西,輕拍著她的背。

  「不打緊的。」風喬露齒一笑。

  柴守塵拉出椅子,在她旁邊坐下。「你以前就是這樣,不管什麼事,總推說不打緊,就都打發了。」這叫他心疼,卻無從疼起,于是不知覺中,對她的疼惜,便逐日積累,才成綿厚的情意。

  「不管打緊還是不打緊,日子得過,早些打發才好。」她大口嚼著飯菜。

  「現在既然在大哥這兒,就留些讓大哥為你打發吧。」他意有所指。

  她放下筷子。「我知道大哥好,可咱畢竟不是同姓的,這樣打擾,我心頭過意不去。」她努力找工作,就是不想給他添麻煩。

  「你說這樣生分的話,我心頭才真的過不去。咱們一起長大的,自從我娘去世了,我便當你們兩姐妹是我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不會說好聽話,可你要相信,不管這些年我是否常去客堆疊看你們,我都沒有忘了你們。」

  他是鐵硬的人,不擅言語,是恨不得一顆心能剖出來,叫她見了他的赤誠。

  「大哥。」風喬心頭款動,握住他的手。「我自是信你。這些年我們兄妹見面,難得講上什麼好聽的話,可在我心裡,你還是我的柴大哥--」她俏然嫣笑。「那個帶我戰遍大街小巷、抓盡田鼠野兔的好哥。」

  「小妹。」她暖人的話語,勾出他悠悠的記憶。嬌俏的笑靨,鎖扣住他的目光。柴守塵凝著她,驀然一笑。「聽你這麼說,我差點想開口,叫你別這麼辛苦地尋謀差事了,就讓大哥來照顧你好了。」

  風喬猛搖頭。「不可能的。」

  「我知道。」柴守塵似笑非笑地勾唇,難掩一絲失落。

  不舍地抽開手,他拿出旁邊那只准備好的包袱。「這些天我看你奔進忙出,繡鞋磨了不少,給你買了雙新的。」

  「大哥?!」風喬拿起那雙鞋,大小竟像是合腳的。那感動讓她靈巧的舌頭打結,說不出話,只能呆看著他。

  柴守塵眸裡外溢少見的溫柔。「我知道,你不願意像尋常姑娘一樣安分地待在家裡,總是要在外頭跑動。」他希望她改變,可她是不可能變的,他也只好接受了。「所以大哥買了雙鞋給你。不過你記得,若你累了,不願在外奔波的話,大哥這裡永遠等著你歇腳。」

  「大哥……」風喬感動得無法自己,撲身抱住柴守塵,抱住那十几年堆疊而出的情誼。「你真好。」她吸吸鼻間滿出的水氣。

  柴守塵緊摟她,不願放手,這麼些年,他們總算又靠在一起了。

  自從風喬掌了客堆疊,他們再沒有這樣親近了。

  猛地,一陣冷風灌入,風喬抽身推開他,訥訥道:「姐姐……」她不曾在風清舞臉上看到這樣慘白的神色。

  「大妹!?」柴守塵反身起來,但見風清舞呆然若石雕木像。

  風清舞唇色上的紅灩,叫眼前這幕景象噬去,微微顫抖,終于飄出兩個字,「你們……」她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姐姐,我們沒怎樣。」風喬刷地起身,急急說清楚。「柴大哥送了我雙鞋子,我一時感動,才抱著他。你知道我的……我們真的沒什麼,你別……」

  「大妹,你怎麼了?」看風清舞這樣,柴守塵一時也慌了。

  「喔……」風清舞擠出一絲微弱的笑。「我沒事……我來……溫飯菜……還有……那個刺繡……」風清舞腦中仍是昏亂,話說得語無倫次。

  「大妹?」柴守塵移到她身邊。

  「姐姐。」風喬連忙拎起鞋子。「就只是這雙鞋而已。我和柴大哥沒別的了。」

  柴守塵兩道濃眉高聳,風喬的話,有些奇怪,那意思,似是他們不可以還有別的--他們有沒有別的,有必要對風清舞解譯嗎?

  風清舞虛軟扯笑。「柴大哥送你鞋啊?」

  「是啊!」柴守塵替風喬回答。「下個月大哥發餉時,也替你添上一雙。」

  「怎好麻煩大哥呢。」風清舞的回應,回復平素得宜的分寸。她款步上前,撫上風喬的繡鞋。「好漂亮的一雙鞋,看來還合小妹的腳呢,沒想到柴大哥連小妹腳底大小大小都知道。」她幽吐。

  柴守塵半笑道:「像小妹這樣大腳的不多,總讓人印象深刻的。」其實有關風喬的事,就算只是足底大小的事,他也是放在心頭上的。

  風清舞回了個似真的笑容。「看到柴大哥和妹妹這樣和樂,我真是……開心。」她扮笑,貌似開心。「妹妹,我本來是想幫你溫菜的,不過,我突然有些累,先回房休息了。」

  「大妹,你臉色的確不好,我陪你回房。」對風清舞,柴守塵打小就拿她當妹妹般呵護。

  風清舞一反常態,倉促地拒絕。「不用。」

  見兩人略是怔愣,她旋出抹笑。「你們倆聊得正起勁呢,別叫我壞了你們的興致。」她堅持要一個人回去。

  風清舞其實有一點和風喬一樣,平素驚嚇時她會流淚,脆弱時她可以落淚,可若是……輸了,她也不會在旁人的面前哭的。

  她風清舞怎麼說,都是「蒲柳城」之花,輸了是無法叫別人知道的。

  「開門哪,姐姐。」風喬囫圇吞了飯菜,隨意與柴守塵攀談几句,便急急回她與風清舞的房間。

  「喔。」風清舞耽擱了好一會兒,才來開門。

  「姐姐,你哭了。」風喬關了門,心疼道。

  「哪有。」風清舞否認,可那浮腫的眼袋和泛紅的眼眶,擺明是哭過的。

  「可能是因為方纔我在刺繡,所以看來像哭過。」她欲蓋彌彰地加了句。

  挪步回桌旁,她清淺一笑。「你看就是這刺繡,弄得我眼睛好累。」

  「那以后,你就別弄了。」風喬走到她身邊,不舍地摟住她。

  「不成,你們大伙都這麼努力,我怎麼還能同以往一樣,做旁人的包袱。

  這繡好的東西拿去叫賣,總是可以貼補家用。」她把軟柔的繡布塞在風喬手中。

  風喬手上輕顫。「姐姐。對不起,我若能多掙些錢,就不必叫你辛苦做事了。我這陣子,運氣該死的背,除了『無奸不』他們家找婢女的差事沒謀尋過,其他的路子,我都試了。」

  「你可千萬別去他們家,那是養入虎口。真不行的話,我先想法子,多繡一些就好了。你別掛在心上,我不覺得做事苦的。」風清舞握著她的手。「能分擔些事情做,我心頭反而踏實許多。」

  風清舞一雙柔荑傳來讓風喬意外的暖度。「這些年,才真叫你辛苦了,沒有你這些年的柴米油鹽,我哪來的琴棋書畫。」她心頭不是不感懷的。「我不像你這般有用,能在外頭與人計較長短。我老想著,哪一天,我才能真的像個姐姐。偏生,我這般軟弱,就只是想,沒敢真做。這陣子客堆疊燒了,我不再是大小姐了,才認真地面對這問題,我是姐姐哪,這是咱們的家,我總得做點小小的事兒哪。」她的每句話,都是西湖上的春風,暖得風喬心頭蕩漾。

  風喬攬抱住風清舞,眼眶一紅。「姐姐。」那個她打小呵護的姐姐,竟也要與她共同扛起家計。

  風清舞已然落淚。「不管遇上什麼事,咱們姐妹的感情都不要變。」

  「不會有這種事的。」風喬輕推開她,直直地對上她泛水的眸。

  「是嗎?」風清舞低語,偏垂頭,挽起袖子,心頭再酸。她真的不想與妹妹計較的,可是……珠淚不由自主地泛淌,她越不想哭,越是嗚咽。

  「別哭哪!」風喬一顆心,叫她想強忍的淚,給揪提鎖扣。

  「妹妹……」風清舞霍地抬頭,「你已經有了日天大哥了,可不可以把柴大哥讓給我。」一口氣吐盡想說的話后,風清舞麗顏深埋,香肩微顫,失控地嚶嚶啜泣起來。

  她不想要和妹妹同爭男人的,可是她真的好喜歡好喜歡柴大哥,這輩子她只喜歡過他,方才看到柴大哥抱住妹妹時,她以為自己的心就要碎了。

  「妹妹……原諒姐姐……的自私……」這是她這輩子做過最丟臉的事了。

  「別說傻話。」風喬捧住風清舞,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這樣錯綜狼狽的哭痕,她好生難過。「柴大哥打小喜歡的就是你。」

  「不是的。」風清舞抽搐著。「打小……我就覺得……他的眼睛總會……飄向你……可我比對沒用,要人照顧……所以他才會常在我身邊的……我膽小,所以對我說話……他總是那麼溫柔……這些年,他對你嚴苛地不近人情……那是因為……他實實在在地在乎你。」

  人生如此荒謬,愛情迷霧中,看得最清楚的,竟往往是「情敵」。

  風清舞擦去淚水,試著平復心緒。「你知道嗎?在火場時,我聽到他喚的……是你的名字。」那時她真的確定了,柴大哥心中最在乎的人不是,她是風喬。

  風喬一震,她沒想過事情會是這樣,方纔她只是想過來解譯清楚,怎麼會……明明小時候便是她……是她嫉妒風清舞的,誰知,竟然……那幽微囁嚅的滋味她是嘗過的,老天怎麼會叫她們姐妹同苦。

  「妹妹。」雖是憔悴,可風清舞已經止住淚。「我知道自己早晚是商家的人,可我求你,這些日子就讓我……就讓我陪在柴大哥身邊,往后就是嫁到商家,我也……無怨了。」眼底是從未有過的祈盼。

  風喬這才知道,風清舞用情竟是這般深厚綿密。

  「姐姐--」為她拭去淚痕,風喬輕輕一笑。「我不可能同你搶柴大哥的。一來,我從不以為自己適合柴大哥;二來,我心頭認的,只有日天。你放心,我會想法子,為你們倆搭起姻緣路的,至少,也要搬開你們路上的絆腳石哪!」

  一個想法隱隱地在她腦中成形,也許,她能夠……

 


第九章

  由于方才急忙去看風清舞,風喬將新鞋遺留在飯廳。因此離開房間后,便又踅回去取鞋。

  取好鞋,系在腰上,才要離開,險些撞上一堵牆--「日天!」

  還好日天閃得快,未與她迎面碰撞,「風喬。」他對風喬的稱呼,不知覺中已經轉了。

  「今天忙這麼晚喔!」風喬瞅著日天,面上淌著水滴,該是剛剛回來潑水淨面,臉還未擦干呢!她直接探入他的懷裡。「不是給了你手絹,要用啊!」

  踮高腳,為他擦臉。

  由著她為他拭面,向來溫和的笑容,多了些憨甜。「舍不得用啊!」

  偶爾累時,他只會掏出手絹,對著它痴呆發笑。

  「呆瓜。」眼角睨他,她嬌嗔,唇畔笑拈春花,將手絹遞到他手裡。「吃飯了。」反手拉他到餐桌上,整好碗筷端到他面前。

  陪著他坐下,她單手托腮,盼瞅著他。「好可憐喔,你看來餓壞了。」誰想得到她向來滿嘴的惡語,這會竟呵出心疼的話。

  他停筷,咽下一口飯,嘴角彎成幸福的笑痕。「不會啦!」抬頭與她相對。「你吃過了嗎?」

  「早吃過了。」望著他,心頭就漲滿甜暖。

  「那怎麼還回到飯廳?」他繼續吞著飯菜。

  「慢慢吃呢!」風喬殷殷叮囑,怕他噎著,從腰間拿出鞋子。「我是回來拿繡鞋的。」攤放在手心上。

  「挺好看的。」他望了一眼。

  「柴大哥送的。」風喬斜瞥他,見他表情頓僵,她吟吟失笑。「那什麼表情啊?」意存戲弄地輕拍他的額頭。

 「這表情隨你揣度。」日天語氣微透酸味。「可絕不會是感激的表情就是。」沒人會感激情敵為他省卻一筆銀子的。

  她巧然生笑。「你吃醋了!」

  看他吃醋,她心頭可樂著,猶記得他同她說什麼--百花叢過,半點不沾,那不為凡俗的清靜,她聽了就討厭,現在……呵!呵!呵!他吃醋了。

  日天放下筷子,無奈一笑,「我既已是俗人,你總無法要我超凡入聖、無動于衷吧。」他認真道。「不過,我也清楚,你心頭是怎生待我;更何況,我還知曉,他是你兒時玩伴,在你心裡,有不可取代的位置,我若醋海橫生,對你便是不信任了。」

  「哎呀!」她表情夸張,逗惹日天發笑,「你怎麼只吃這點醋啦!亂沒意思的,我當然是不願你質疑我對你的心情,可你還是還是該再多嫉妒些的,我等會兒就要把鞋子拿去還了,卻只能引起你這小小嫉妒,好蝕本呢!」

  日天輕笑,轉了神情,「為什麼要拿去還?」

  「三個原因啦。」她低聲細語,像娓娓訴說從前。「一來是舊的這雙,有了感情,丟了舍不得。」與日天在一起的日子裡,都是這雙鞋陪她。

  他聽了卻是不同領悟。「鞋不如舊,那人呢?」

  看他沉重的樣子,她俏生生地嬌笑。「好極了,還以為你真沒醋海橫生,現在看來至少還余波蕩漾哪。」

  掩嘴,止了笑,她直勾勾地望著他。「新舊只是考量的原因之一,其實在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是否合腳哪!這就是我退回去的第二個原因。」這也是為何她舍了柴守塵,而選取了日天。

  鳳眸邃亮。「柴大哥送的鞋,可能多少也憑著印象,所以小了一點點;他買的鞋,小了些些,就如我看咱們那晚休息的山洞,大了些些一樣,不管是腳的大小,還是洞的大小,那都只存在記憶了,和實際是有出入的。」

  她與柴守塵已經有數年沒有親密的往來,憑恃的情感和記憶相疊,因為記憶那情感更顯可貴,可也因為只是記憶,那感情難免多些飄忽虛幻。

  這話弦外之音,日天是能明白的,畢竟他是這世上最解她的人哪!

  他微揚嘴角。「你第三個原因,是因為你姐姐吧!這鞋你雖是穿在腳上,可卻是踏在她心上,所以你絕不會穿吧。」他已是淡然的人,心頭都不免起復,何況是深愛柴守塵的風清舞。

  風喬淡笑。「你看誰都這般通徹。」這是她又愛又服的地方。

  「若你信我看人透徹的話,聽我一句勸,別將鞋退回。」日天平靜說道。

  「什麼?!」風喬瞠目,眼珠子差點沒滾落。

  「你退的是鞋,可柴兄會當你斷的是情。大小姐是你的手足,柴兄難道不是你的兄長?就算他量度的大小,只存于過往的記憶,可也是細密的忖度,你忍心傷了他嗎?」日天對上風喬,澄朗的目光,遼闊地似海。

  風喬微愣,她真的沒想過,日天竟寬容地設想柴守塵的感受。

  日天抿唇,天覺地闊的一笑,「收了吧!這雙鞋的大小或者不適合穿著,可適合收著,他給的是兒時的情,你收的是兄長的義。」

  不嫉妒是假的,可他確實盡可能地不傷了任何人。這份心,或者陳義過高,可到底是難得的純善。

  風喬納著他的笑,巧然綻唇。「你這人,心存得善,氣沉得緊,我有一件事要說給你聽,倒不知你是不是也就這麼接受了?」

  「什麼事?」他依然噙笑。

 「你可要坐好喔。」風喬端著身。「免得等會兒摔下去了,聽仔細了--」她慢慢地吐著:「我打算去商家做婢女。」

  俊容果然變形地攏高,風喬展顯嬌笑。「我就說叫你坐好嘛。」

  他的沉穩豁達,是出了她意外,不過她相信,她的決定,定也叫他始料未及。

  日天輕喟,「什麼時候決定的事?」

  指尖優雅地穿滑發絲,風喬好整以暇地輕吐。「昨天晚上。」

  日天順順眉上的糾結,「怎麼會突然這麼決定?」他自忖修為不差,不過,跟著風喬在一起,他才發現心臟還得再鍛煉得強壯些才行。

  「其實我本來就想深入虎穴,擄虎須、取虎子的。從客堆疊燒了后,我諸事不順,我想約莫是有人作梗的。」柳眉上挑。「我指的是老天爺以外的人啦。」

  風喬倒了杯茶啜飲著。「會這麼做的人,除了那些想占走客堆疊土地的族親外,就是『無奸不』了,他們串起來做,也不是不可能的。我若能尋到他們把柄,反過來叫他們退婚,也是好事。你知道我姐姐心頭戀的是柴大哥,若能退婚,姐姐便可得自由之身,覓尋幸福。」

  「有這麼簡單嗎?」他不以為如此。

  「沒有!」風喬飲盡茶。「絕對沒這麼簡單。可若不試,那希望是半點都無。」一展她向來的豪情志氣。

  日天倒不如同往常一樣支援,淡道:「就算你成功了,大小姐自由了,卻未必幸福。」他看得透徹,也想得縝密。柴守塵性子執拗,他不以為他會接受風清舞,到時風清舞豈不更尷尬。

  「這……」風喬轉動杯子,她的確少思量這層,她姐不同她這樣「厚顏」,若被退婚,卻無新的夫君出現,她情何以堪。

  日天微哂。「你再與大小姐商量吧,這決定既然牽扯到她,該當讓她表態的。」他不會代替風喬下決定,他只會去了解她如何決定,為何決定,然后提醒她,那決定少了怎樣的周全,減了往后她的后悔。

  「嗯。」風喬挨靠上他,燦笑盈盈地賴在他的懷裡。「跟你說話可好呢,總可以悠悠閑困地談論著,便得到結論了。若我是同柴大哥說,這會兒,可得先把耳朵捂緊。」她左右搖著耳朵,皺眉聳肩,佯作挨罵的樣子。

  日天環手將她攬抱滿懷,笑道:「你有事願同我討論,我自然開心。不過--」他壓低身子,神情一斂,在她旁邊耳語。「打個商量,以后別在我吃飯時談你讓人意外的決定,我會消化不良的。」

  朱唇逸出抹賊笑,風喬攀勾他的頸環,回以相同的耳語。「那就得看我的心情了。」旋即釋出朗朗的笑聲。「呵!呵!呵!」

  窗外一雙眸子正巧撞見,倏地沉暗,與蟒夜同色,寒秋同溫。

  當晚風喬與風清舞談了一夜。

  翌日清晨,用了早飯后,日天和風清舞都先離了桌。他們知道,等會兒風喬若要告知柴守塵她的決定,兩人必起爭執,旁人在,只會弄擰了情況。

  「咳!」風喬先喝了杯茶潤喉,今天柴守塵的臉色從進來就不大好,等會兒可能更難與他說理了。

  「小妹。」出乎意外的,先開口的竟然是柴守塵。「沒穿新鞋啊!」

  「那雙鞋,小了一點點。」風喬如實回答。

  「原來……小了。」柴守塵恍惚了下。「也許,之前該直接找你去訂作的。」不同以往的鐵硬,俊容是種難言的沉郁。

  「我知道大哥是想給我驚喜的。」看他這樣,風喬心頭已經不好受了。

  「不成驚喜,反倒落了笑柄。」昨晚他正巧撞見那幕,她在日天懷中盈盈巧笑,那笑聲奪腦而來,竟然刺耳,教他不由得揣度--他們在笑些什麼;他的真心,是否對她來說,只是一場笑語……風喬皺緊了眉,神情凝肅。「大哥,我不知道你怎麼會胡思亂想,可你是我心中敬重的人,我不可能拿你的事情笑話。」

  「我胡說的,你莫要搭理。」柴守塵眉頭霍地舒朗。「你慢吃吧,我要去衙門了。」他起身,拍了拍風喬的肩。

  「等等。」風喬刷地起身。「我有一件事,要同大哥說。」

  「什麼事?」柴守塵斂整衣物。

  「我打算去商家謀婢女的工作。」風喬手掌撐在桌上,准備好隨時捂耳朵。

  「不行!」柴守塵擊拍桌子,風喬迅速捂蓋耳朵。

  「成何體統!」濃眉倏飛,虎目瞠瞪。「你這樣外人會怎麼說?」柴守塵壓出低沉迫人的氣勢。

  風喬環手,與他對立,火氣亦然冒上。「大哥,你為什麼總是先否定了我的決定,而不先問我為什麼下這決定。」和柴守塵吵架,她是極有經驗,一點也不怯懦。

  「這決定鐵定沒有好下場,不必問理由。」柴守塵面色泛青。

  這話激起了風喬的斗志。「若我有本事,讓商家退了姐姐的婚約,算不算好結果,如果是這樣的話……」

  「荒唐!」柴守塵發怒地打斷她。「你這不是要讓大妹成了旁人嗑牙的閑話了。」他母親是寡婦,對名聲比什麼看得都重,他自然也是如此。

  「那總比讓她插在牛糞上好吧!」這些年下來,風喬最不重的便是虛名。

  「毀婚的姑娘有誰會要?你的任性,會害了大妹。」柴守塵深知世俗諾毀。

  「毀婚的姑娘,你就嫌棄了嗎?」風喬但求難得真心。

  「無關她毀不毀婚,在我喜不喜歡。」柴守塵的心,放得是風喬的身上哪。

  「那這樣好,姐姐可以找個真正喜歡她的人。」風喬視線直逼著他。

  柴守塵目光一縮。「你看著我做什麼?」她眼底好象說,他是風清舞喜歡的人,他不喜歡這種說法,他向來當風清舞就是妹妹。

  鳳眼掠過悵然,「姐姐的心思,你真的一點都不了解。」

  「你胡說什麼?」他從小認定風清舞是與旁人定親的,很自然不曾對她存非分之想,「你這樣想,是污了大妹的清白。」

  「你……不懂姐姐的。」風喬慨然輕嘆。

  「那你懂我嗎?我們自小長大,你卻不知道我。」打小,他的目光就讓風喬開朗的笑靨給吸引了,不自覺疼愛她的機巧靈動,忍不住心疼她的堅強倔強。「看著你這些年跌跌撞撞,我恨不得為你抬起一片天,遮擋所有風風雨雨,那個日天能給的,大哥都願意傾盡所有。」

  坦白熾熱的目光,緊緊揪扣風喬的呼吸。

  風喬深吐一口氣,落出一抹淺笑。「大哥,日天給的不是天,不是地,是一份包容,讓我怎麼落腳都實在。」柴守塵讓她動容,可日天才是讓她動心的人。

  風喬低嘆。「大哥你為我抬了一片天,可在你的天之下,我連頭都抬不起來哪。我怎麼說、怎麼做,你都看不過眼、瞧不順心,偏生我們倆同樣固執,一般堅持。」每每無法相讓,這些年,見了面,總是以吵架收場。

  「其實--」鳳眸深邃,可坦坦蕩蕩,不匿藏情感。「我真的戀慕過大哥。」當她是個孩子時,她仰望他如天。

  「戀慕過……那是說--現在不再喜歡了。」她一句話,把他拋到云霄,同時又把他摔落塵泥。

  這起落,她看在眼底,也是疼痛。可她還是要說實話,自欺欺人,或者不感疼痛,卻無法減輕傷害。

  「大哥。」風喬凝視他。「我現在,就只當您是大哥般的敬重,這不是誰的錯,可我們真的錯過些無法回頭的事情了。」在她最需要他的日子,發現的竟是兩人天地之差的想法,于是只能越走越遠,「我只能向往后的日子看去。」鳳眼盡處是一派清湛。

  「往后……」那是一片茫然,可他清楚地知道--「我依然會等你。」等待,是他不變的心意,她是他常駐多年的笑靨。以前是,以后亦然。「你說過,我們倆同樣固執,一般堅持。」他嘎聲澀語。

  她的呼吸被悶窒住,靜默結凍住空氣。

  「這樣有的只是痛苦……」她軟跌在椅子上,敘眸低語。「何苦哪!何苦哪!」音響因為低垂的眼淚而沉陷。

  「給你的,我甘心;承受的,我願意,苦……我願受。」柴守塵旋身遁遠。

  他等待,他痴苦,因為一份相信,相信曾經的貼近,是溫暖而真實的;相信十几年的情感,不是虛幻的。

  忽地,嚶嚶的啜泣聲叫寒涼的秋風吹送到屋內。

  那斷人心緒的悲鳴,風喬再熟悉不過了。「姐姐。」她急急抹去眼淚,沖到門邊,推開門板,風清舞蜷曲在角落,雙手掩面,不斷顫抖。

  「姐姐。」風喬蹲低身子,輕輕攬撫住她。

  「妹妹。」風清舞攀住她,淚珠崩落。「柴大哥……是你……的了……」

  方纔她在外面,聽到他們的對話,身子軟在地上,忍不住掉淚,只是她強力掩住,不敢讓哭聲走泄。

  「姐姐,柴大哥是他自己的,不是誰的;我讓不出去,你卻不該放棄他。」她打小看他們,合該是對璧人的。

  「不可能的……」風清舞明白柴守塵的心性。

  「姐姐,你想過,咱們有一天會無家可居嗎?」曾經「蒲柳城」有一半是她們風家的,「你又想過會有像日天這樣的男子,出現在我身邊嗎?」風喬微微笑著,撫上風清舞發絲。「我也沒想過,有一天,你會與我共擔家計哪!」

  風清舞擦拭眼淚,水濛濛的眼睛探向風喬。

  「我不知道,這世上是否有不可能的事情。」風喬昂然揚唇。「可我確信,你若多付出一分,這可能就多了一分。」總是要拚搏,才輸贏無愧哪。

  風喬是一定要去商家的,取消了和商家的婚事,風清舞手上才能多些籌碼,賭注她的幸福啊。

  「伯父,伯母。」由著仆人帶領,風喬進了商家,沖著驚愕的商家二老施禮微笑。

  商家二老,商父腦滿腸肥,與其子有几分相似,不過,目光卻是精明奸巧許多。商母出身名門,未出閣前,與風喬之母--林茵茵為閨中密友,雖是女子,倒是略通文墨,不過眼高于頂,不好應付。

  兩人面面相覷后,商父咳了几聲,佯笑。「賢侄女,怎麼會有空來呢?」

  賢侄女?!呵!呵!風喬偷笑,只怕他們心裡想的是「嫌侄女」--令人嫌棄的侄女。

  風喬假笑。「承伯父金口,既然是『閑侄女』,自然是閒置得很。」

  「呵……呵……呵。」商家二老,不知當笑不當笑。

  這兩個老人真是無趣--風喬在心裡嘀咕著。

  雖是虛假,不過風喬好歹扯了個笑。「不敢欺瞞伯父母,自從小店燒了后,侄女謀不到生路,那真是閑得發愁。」

  商家兩老交換眼色,不曉得這瘟神打什麼主意。

  「風喬妹妹!風喬妹妹!」外面急沖沖地闖進一個人,正是愛慕她許久的商添財。「你怎麼會來的?」見到她,商添財喜形于色。

  風喬扯扯嘴角。「放心,不是來找你的。」視線瞟向尾隨商添財進來的陌生老者身上,那人明明是總管的裝束,卻不是向來跟著商添財那名總管。「怎麼你身邊的人換了?」那老者目光精斂這才引起風喬的注意。

  商添財討好似地說明:「爹說我跟著以前那個總管,老是做些蠢事……」

  「財兒!」商父喝斥他住嘴,對著風喬轉出笑臉。「賢侄女這趟來,究竟有何貴幹?」

  「沒有貴幹!只是來攬賤活的。」風喬大大剌剌地揮手。

  聽她口出不雅,商母倒抽一口氣,絞緊帕子掩住胸口。「哎!」這惡媳婦叫她怎麼收得了呢,而她那好媳婦風清舞,怎麼會有風喬這種姐妹。

  風喬倩笑。「聽說伯父母家中尚缺婢女,侄女特來討這份差事的。」

  「啊?」商母馬上望著夫君,商父眼神飄到「總管」身上,像是詢問。

  這小動作叫風喬納入精亮的鳳眼裡,但看「總管」觸到商父目光,竟是斂眉垂目,眼觀鼻、鼻觀心,裝作不知道時,鳳眼一挑,直覺其中有鬼--沒有做主子的會這樣征詢奴才,也沒一個奴才會這樣反應的。

  得不到「總管」的回應,商父迎著風喬「慈善」地笑著。「賢侄女,這我們心頭極願意照顧你們兩姐妹的,有什麼需要的,和伯父說一聲就是了。怎麼說來這裡為奴為婢,這傳出去我們兩家不都不要做人了嗎?」

  風喬心頭并不以為做夫奴,與為婢女,這其中差距几何,不過她自是不會說,她是先來做婢女,見習如何成為夫奴的。

  揚唇微笑,她滔滔辯著。「正是要做人,侄女才無法接承伯父恩情。爹親身前有言,我風家人,吃的每口飯,無法偷、強、拐、騙、乞、討、要,風喬雖是女流,亦當謹守父訓清潔白白地掙來每口飯。」她昂首抱拳,如爹親英魂在前。「雖說我們兩家已定了親事,可畢竟未曾完婚,人說『實至名歸』,實未至,名將焉附?既未完婚,豈可厚顏攀親,要伯父母平日接濟。」

  那一長串話,似是而非,說得商家人一愣一愣地,片刻倒接不出話。那「總管」饒富興趣地看著風喬,上下打量,似在看貨。

  商父畢竟是生意人,總算還能開口。「賢侄女,你說得很對……」

  商父還要再說出「不過」二字,卻叫口快嘴巧的風喬搶了話,「伯父真乃英明,深體侄女寸心。這外人不解,竟然謠傳,『風林客堆疊』是伯父和族親不出斗者差人燒的--」放慢了速度,她仔細觀察商父臉上一陳的青白。「外人傳,放火者好處有二,一來可趁火打劫,奪去客堆疊土地;二來伯父也亦可借重建客堆疊一事來要脅侄女,要我自願退婚,好讓大姐毫無牽累地嫁人。」

  她思來想去,其中細節或有出入,不過大體應該不差。事情該是如此,至于風清舞會被困在火海,可能是意外,因為客堆疊其他人都順利跑出來了,只是她想不出來,為什麼火燒了之后,商老頭卻沒有其他動作。

  說完話,鳳眼銳利勾挑,不放過商父任何細微的表情;卻不知,「總管」正盯著她,眼底綻出贊許的光亮。

  商父嘴角微微抽搐,不過仍是露出笑瞼。「嘿!嘿!賢侄女……」

  「嘿!嘿!嘿!」風喬硬轉陪出笑花。「伯父,侄女曉得,這一切……自是誤會,純屬謠傳。」

  商父虛笑,點頭附和。「對!謠傳、謠傳,全是謠傳啊!」心頭不禁想,要是風喬早生了几年,風家的產業,現在會收在他手裡嗎?

  商母是皺緊了眉頭,心頭直怪這風喬怎麼嘴刁得沒半分姑娘的樣子。

  反正死的活的,都風喬一張嘴說了算數,她甩甩衣袖,繼續道:「放火之事,當然不會是伯父所為,自爹爹過往之后,這世上,與侄女最親的該是伯父。相信侄女既然有意自食其力,伯父應當會成全才是。外人知道,當言伯父有情有義,一有末路搭救之情,二有雪中送炭之義。」

風喬說了一堆,商添財聽得頭昏腦脹,只看風喬笑得比花甜,就覺得是大好的事情。「爹!風喬妹妹的意思是……」

  風喬頗顯不耐地打斷他。「我的意思是,我會留在你們家做婢女。」

  「真的啊!」商添財肥惇教的臉上,陡然擠出一線光亮。「那你留在我身邊陪我玩。」忘情地要拉住風喬的手。

  「不要拉我!」風喬大喝,擱開他的手--她最討厭這又胖又笨的人了,至少有一百兩討厭。

  四下一片頓時寂靜,風喬翻眼吐氣,輕輕拍手。「男女授受不親,怎麼說,我也還沒過門嘛!」靈轉思緒,她牽扯皮肉,擠出笑容。「商公子既然不嫌棄,那我就跟在他旁邊,盡力服侍。」

  留他在身邊,雖然很煩,不過也許能透過他改變這婚事也不一定。

  「不用你服侍,不用你服侍。」商母「護子心切」,急急打斷她的念頭。

  她可害怕了,她那溫厚善良的兒子,要是落在風喬手中,只怕不得全尸。

  「是啊!這樣不是叫賢侄女屈就了嗎?」商父的眼神又不由自主地飄向「總管」。

  風喬壞心地一笑。「怎麼會是屈就?」等她做了,才知道是誰委屈了。

  「商公子,您如果不嫌棄,要我服侍的話,自己同老爺夫人求了。我現在已經是你們家婢女了,人微言輕,我是不敢同老爺夫人說什麼了啦。」心口不一,她兩手叉腰,擺明了是「大牌小婢女」的模樣,拍了屁股,就要走人。

  「小婢女,要去認識新環境了,我這就告退了。」微一斂身,大搖大擺地走了。

  臨走,卻停在「總管」旁邊。方纔她就隱察這人奇怪,好象總在打量他似的,睜睜地與他對望一會兒,風喬毫不顧禮數地湊上他身旁,以鼻子嗅聞。

  「總管」面有慍色,目光卻是在估評風喬此舉何意。

  「你這是……這是在做什麼啊?」為她的「無恥」,商母已經軟昏在商父旁。

  風喬仰首直視老者,卻不回頭瞅望商家人。「您身上真好聞。」她一笑。

  「是……錢的味道呢。」這「總管」雖為下人,可紅光滿面,威儀懾人,究其五官,它貴飽滿,她怎麼都不信,他當真只是總管。

  「若不嫌棄,風喬跟您攀個忘年朋友。」眸光與老者對上,風喬再展顏,旋身而退。她心頭有了計算,這一趟「探虎穴」,絕對會很有意思的。

  看著她離去,老者的嘴角緩緩地從深處勾起,晦明莫測。

 

 

第十章

  風喬入商家為婢,晚上亦留宿在商家,這一待,竟也過了快十來天--一事無成的十來天。

  「好煩哪!」一進自己的房間,風喬就脫掉鞋子。

  商家其實表面上對她客氣得緊,也安了間不錯的房間給她,只是,大白天時商添財纏她纏得緊,煩她直起火。

  有時她都會很想勒死商添財,這樣婚事不辦辦喪事,的確是快多了。

  「呼--」吐口氣,她正打算吹熄臘燭時,卻瞥到一條黑影。

  黑影晃得快,她無從判別是否是她過于緊繃所產生的幻覺。

  不過她仍然熄了火,順手抓了燭台,悄然移到窗戶邊。

  人影迅疾似風,翻窗而落,依著極微弱的光暈,風喬猛然朝他一擊,怎知對方反身卸下燭台,扣她近身。

  「別怕。」人影低沉地安撫她。

  「啊……」風喬險些呼出音響,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驚喜。

  那俐落的動作,那干淨的氣息,那溫柔的音響……分明是日天哪!

  適應了黯淡的光線,日天把燭台安回桌上。「清舞姑娘要我來找你的。」

  風喬正要撲抱到他身上,聽他說了這話,手就冷掛在他的肩頭,身子沒再進一步靠近。「姐姐如果沒叫你來找我,你就不會自己來了嗎?」她嘟嘴噘唇,睨瞪著他。她想他想得緊,偏生他來一遭,就只會說是姐姐要他來。

  俊臉窘紅,他支吾說不出話。

  這几天,為了掙錢,他都忙得很晚,想她,卻不想深夜擾了她的眠。

  「算了。」風喬滑出抹笑,抱住他溫暖的身子。「你來就好了。」知道他不善言詞,她也不無賴地向他索求,明白他的心,比虛言浮詞,更難得。

  風喬松手,送給他一朵最燦爛鮮甜的笑花。

  脫了她的懷,呼吸才屬于自己,日天調了呼吸。「這個給你。」微微沁汗的大手,從起復的懷裡遞出一條手絹和一支木簪子。

  這是他這些天攢下的,他希望她會喜歡。「客堆疊可能要等一陣子才能再重蓋起來。」他訥訥地溫笑。

  接過那手絹和簪子,風喬眼底暖暖地漾開水氣。「沒關係啦!」她會用一輩子,與他重筑客堆疊。

  日天為她拉開一張椅子。「清舞姑娘要我跟你說,她今天已經和柴兄弟表明心跡了。」

  「什麼?!」風喬才要坐下,又跳了起來。

  「清舞姑娘說,說了之后,心頭痛快多了。昨晚,柴兄弟喝了些酒,拉著她當成是你。吐露些心事,她索性便同他表示了。」日天淡淡地敘述三人的糾葛。

  「那柴大哥怎麼說?」風喬心頭怦怦急跳。

  「他說,他對不住她,只能把她當妹妹看待;清舞姑娘回他,這世上柴兄弟的苦,只有她是清楚,因為他們倆看了十几年的人,現在看的都是別人。共嘗這苦,她心底願意。」日天眸底悲憫輕攏。

  「我們三人的倔性,竟是一般。」風眸攬幽。

  「這情緣痴成債,纏為孽,復原悲喜,浮沉憂歡。」他一旁看了,心驚。

  「你后悔我將你牽扯入俗情世愛中嗎?」她直瞅著他。

  那深邃的清眸,傾盡溫柔。「怎麼說是你將我牽扯入情愛之中呢?這事本是你情我願,你牽我扯的。姻緣成線,一端是牽系,一端是束縛,一面是甘,一面有苦,兩邊我都歡喜承受。至于柴兄弟與清舞姑娘,他們兩人,一人說願意,一人說甘心,那麼哪怕他們是飛蛾撲火,旁人嘆而無益,縱然他們是破繭蝶飛,旁人贊而無益。這是他們的選取,你我的悲憫,或是感懷,對他們都沒有著落處。」

  「是哪!」她暗嘆。「不過有時想想,總會不免難過。這些天,我思量許多,柴大哥是個謹守禮法的人,或許因為這樣,他自小心頭認定姐姐是許了人,一開始對她就未曾許以衷腸,這對姐姐不公平哪。」

  語氣轉憤,滿是不平。「說到這,我就氣極了『無奸不』他們家。那商添財也不掂掂斤兩,竟然還奢想娶姐姐,若非如此,也不會壞了他們的姻緣。」

  日天以笑容撫她。「誤了他們的,或許是已然定下的親事,可不該怪罪商添財,這婚事又不是他許下的;他或許不夠機巧體面,配不上你們,可對你們其實是沒有歹意的。」

  風喬手指輕戳他的胸膛。「你哪!看誰都是好人。」嘴角逸出甜笑。

  十几天不見,可她好懷念他的溫柔純善,每次聽他和煦的言語,心窩就暖了起來。她喜歡他的胸懷,浩大朗擴,窩藏不盡的是溫暖。

  日天溫笑,心頭還記著風喬對商添財的態度。「別對他太凶吧。」劍眉微皺,胸前一陣輕癢。「你做什麼哪?」風喬手指在他胸前勾畫,惹得他一陣酥麻。

  「別動--」風喬一手攬靠他的腰際,一手認真地在他胸前畫著。「我在畫你的心。」不忘回了日天先前的叮囑。「只要那一坨不來惹我,我也不會凶他。」

  畫完那顆心,春花羞綻。「要在這裡多想我呢。」手掌暖貼在地的胸前,玉頰彤光浮流。「這也不枉費我對你的喜歡了。」低切地在他心坎款訴。

  「有多喜歡?」心蕩神搖,他情難自禁地握了她的手。

  興了作弄他的念頭,她滑出了手,昂挺消容。「你猜,猜我有几兩的喜歡你?」

  他靦腆一笑。「不知道。」他對斤兩實在沒什麼概念。

  「猜嘛!」她耍賴。

  「很多兩吧--」他說了同沒說是一樣的,頓了頓。「說不定值一間客堆疊那麼多兩吧!」他其實真不知道一間客堆疊到底要多少。

  她旋身扭頭。「討厭。」這麼輕估她對他的喜歡。

  「那有三、五間客堆疊那麼多兩的喜歡吧。」俯身,輕湊上紅顏。

  斜睨他一眼。「又猜錯了。」見他無措,不知如何哄她,她忍不住莞爾。

  「抱起上來,我就告訴你。」

  「喔。」日天低身抱她,俊容又紅。

  「大楞子!」攀勾住他發熱的頸間,風喬附上他的耳朵,俏然一笑,輕聲細訴。「你是我的『金不換』,沒得量的。」

  驀地呆愕,他應接不上話語,只能任暖語塞溢胸懷。

  清麗容顏,含春飛霞,輕竊上他的唇,她猶是一笑。

  昨晚,日天伴著她,可今早,睜了眼,風喬又得陪在商添財身旁,一夜的好心情,煙消云散。

  「風喬,妹妹,你今天開心嗎?」明明是在書房,商添財放了堆書在眼前不看,就巴巴地望著風喬。

  風喬翻眼。「我怎麼開心的了?」從早看著他,都快看過一個早上了,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并立在風喬旁的總管開口。「公子,、您念您的書。」這總管什麼都不管,就管商添財,管他吃、管他住、管他念書。奇得是,不管他怎麼管商添財,商父一點意見也無;更奇的是,說他陪的是商添財,可風喬老覺得他打量的是她。

  風喬有意無意也會與他對上目光,甚至點頭頷笑,反正誰怕誰呢?!

  「我不要念書,我要出去。」商添財一如往常使性。

  「少爺,如果您解了我出的題,我今天就不再叫您念書了。」總管竟給了個反常的回應。

  風喬斂眉,這總管擺明就欺負商添財笨,偏生商添財還滿臉的笑。「好啊!好啊!」開心地拍手。

  「聽好,有個人他有七匹駿馬,有三個兒子。臨終時,他說了這七匹馬要給三個兒子,老大呢可以拿一半;老二呢,拿老大的一半;最后,老三只能拿老二的一半。他的遺囑中,特別交代,馬匹一定要分得完全,分得平均,不過無法傷了馬匹。」

  「一半,一半又一半,怎麼這麼多個一半哪!」商添財拿手指出來數。

  鳳眼斜飛對上總管,這問題鐵定不是沖著商添財,她清楚得很,商添財哪有本事解題。這算朮對上的,應該是她風某人才對,她弄不清楚總管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只見,總管仍是向來的沉穩,并無特別搭理風喬的目光。「少爺,我給您半個時辰,如果我回來,您仍沒答對,那失禮得緊,今天少爺就別想吃了。」

  說完,那總管就這麼徑自離去。

  「不會吧!」風喬愕然地看著總管在視線中消失。「哪有這樣當總管的?」早知道,她該來謀的是商家總管,而非婢女了。

  「啊!答不出,無法吃東西啊!」商添財遲鈍到這會兒才理清楚事情的「嚴重」。

  風喬斜睨他,這人鈍成這樣,她著實理都不想理,另外找了張離他遠點兒的椅子坐下來。這下可好,任商添財去傷腦筋,她可是多了半個時辰休息,想來悠閑,風喬還倒了杯茶,輕輕啜飲。

  「風喬妹妹!」商添財挨向她。「求求你,救救我。」

  「別過來。」風喬霍地放下杯子,警戒地張開手,阻擋他的親近。「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

  「我……我……」商添財支吾了半天,頹唐地走回去,呆坐在椅子上,可憐兮兮地重複。「一半,一半,又一半。」手指比來比去。

  看他這樣,風喬茶也喝不下。「甭比了。」放下茶杯,拍拍手。「把你七只手指砍下來,你也分不出來。」

  「風喬妹妹。」商添財遠遠盼她。「我好想吃飯,求求你。」

 「算了。」風喬實在是狠不下心。「你知道要求我,也不是笨得不可救藥。」可要平白輔助說明他,她又心有未甘。

  斂眉低思,鳳眼機巧地流轉。「這樣啦,我替你解開這題。不過,你要叫你爹娘退了我們家的婚事。」

  「不要。」商添財斷然拒絕。

  「不要拉倒。」蔑瞥他,風喬再度舉杯喝茶,好半晌,商添財都沒說話,風喬心頭有些不安,視線一寸寸地上移。

  商添財悶悶地垂著頭。「你們都不喜歡我。」一滴滴巨大的淚掉了下去。

  「我知道我笨,從小就沒有人喜歡我,連爹也嫌我笨。」

  那話發自心頭,商添財說得極是哀傷。

  放下茶杯,風喬眉頭深陷。

  就罵他笨這點而言,她和他爹,倒是一掛。從小旁人看他福泰,她就嫌他痴肥;要有人說他憨直,她一定嗤之為愚蠢;每次她罵他,他都只是扯扯嘴角,發窘地笑笑,現在看商添購這麼說,無形中他必定傷得很重。

  對一個人,打小就罵他又肥又笨,不是太好的事,可是……這殘害幼苗的名單中,也有她風喬耶,這想法,刺得風喬連椅子都坐不下去。

  商添財抹去眼淚。「我知道,會對我好的人,是因為看上我們家的錢。」

  抿緊唇,風喬起身走向他。

  這一點,她倒真有點同情商添財,他旁邊的人,老是帶他闖禍,不過,認真想想,禍要闖大,商添財也會想辦法補救。其實,像日天說的,他可能少了事前判別的能力,可不是存心為惡。

  因為他要娶她姐姐,因為他是霸占她家業那家伙的獨子,所以她總不像日天那樣如實地看待他,想想自己對他,是偏激了些,絲絲愧疚竄上風喬心頭。

  「我知道我做不了什麼大事。」商添財含糊地念著。

  聽到這兒,風喬不斷點頭,說真格的,商家處心積慮要她們家的產業,可傳到商添財時,怕也是守不住的--這麼想,風喬的同情就更多了。

  「我只想要找個喜歡我的人成親。」商添財抽搐著。

  「好啦!好啦!」風喬開口安慰他。

  聞言,商添財眼睛一亮,急急地抓住風喬的手。「你願意嫁給我啦?!」

  風喬大喝一聲。「不要碰我。」刷地抽開手。

  「風喬……妹妹……」商添財委屈地蓄著淚水。

  風喬怒瞪他。「不准哭。」嚇得商添財眼淚打轉不敢掉。

  風喬語氣轉緩,但仍飽具威儀。「你自己不堅強,怎麼能讓人尊敬;你自己老是自憐,怎麼能讓人喜歡。」

  商添財認真地看著她,好一會兒,很用力地點頭。

  風喬眉梢上揚,突然覺得自己說得頗有道理,她清清喉嚨。「其實我也不是說真的很討厭你。」沒有很討厭,只有一百兩討厭,現在可能降到五十兩討厭啦--風喬心頭偷偷加上一句。

  風喬又道:「如果說,你不做我們姐妹的丈夫,說不定我們和你可以成為朋友,這總比我看到你,就像看到……」看商添財神色黯淡,風喬也不再說了。「算了,這點道理,你自己想著吧,眼前我先替你解了這題吧。」

  「你願意幫我了。」商添財一開心,又忘形地想抓住風喬。

 「放!」風喬沉聲,臉色一拉,商添財趕緊松手。眉頭略皺,風喬掃過他。「你這般怕我,娶了我,有什麼意思。」

  不再看他,抓了紙筆,她便開始計量方纔的主題。商添財氣都不敢喘一個,呆呆地看她。過了一會兒,風喬綻出笑靨。「得了,我知道了。」

  在紙上另覓一個空白的地方,寫給商添財看。「這家人有七匹馬,三個兒子。只要他們另外跟人商借一匹馬,就可以分了。原來七匹,再借一匹,總共八匹。大兒子拿走一半。就是四匹。二兒子,再拿一半,就是兩匹。小兒子,當然就是一匹。這三個人,加起來還是七匹,就可以把借來的馬還人了。」

  風喬說了半天,商添財也不全懂,只知道問題真的解決了,他忍不住驚嘆:「風喬妹妹,你真是聰明。」

  「小問題啦!」風喬嘴角難掩得意。

  商添財臉上突然垮下。「你這麼聰明,我這麼笨,難怪你是不想嫁給我了。要你們嫁給我,真的是委屈了。」

 風喬不語,她是很想稱贊商添財終于認清事實,可又覺此刻說出口,不是落井下石嗎?這話也就硬生生吞回肚子裡。

  商添財忽然抬頭。「如果我不娶你們姐妹,我可以和你們做朋友嗎?」

  風喬怔愣住,片刻,才消化了那話底的意思,笑容驀放。「可以!可以!」她猛拉住商添財的手,上下搖動。「咱們打小就認識了,怎麼無法做朋友。」

  商添財油膩的肉抖動著,沒想到風喬會願意握他的手,他傻傻地笑起。

  門外一雙窺伺的眼睛,也露出贊許的笑容。

  風喬和商添財那一席話談下來,也約莫是半個時辰。總管在這時推門而入。

  看他進來,商添財興奮地嚷叫:「總管,解出來了。」

  總管頷首,他自是知道,方纔他在門外,一切都看在眼裡的,「解出來了,你可以去吃飯了。」

  「可以吃飯了。」商添財一喜,拉著風喬的袖子,便要沖出去了。

  總管沉聲,「她不可以去。」聲量不大,可透出的威嚴卻嚇得商添財松手。

  「為什麼……她不可以去……」商添財結結巴巴地說著。

  總管冷掃著他,「你可以把這題解給我看嗎?」看商添財神情一縮,他續道:「她能說出道理,你卻講不明白,不是該讓她留下來解譯這主題嗎?」

  風喬傲然揚唇。「總管說得有理。」她一開始便覺得總管是沖著她來,這麼看是八九不高十了。「公子,你就吃你的飯吧。」

  「可是--他把你留下來,會不會不讓你吃飯?!」商添財的心思單純得緊。

  「不會啦!」推起了商添財,風喬大大剌剌坐在他的位置上。「你放心的去吃,留點好料給我就好。」兩三句話便把頻頻回顧的商添財打發走。

  商添財一走,總管便叱喝。「好個膽大妄為的小婢女,也敢坐上主人的位置。」

  風喬嬌笑,「這商家最近上演了出戲,劇名叫『奴欺主』。兩個要角,一個是膽大妄為的小婢女,」風喬手指著自己,再一轉點向總管,「另一個主角,是呼風喚雨的大總管。我這小婢女是大瘟神,請了容易送了難,他們是早知道了,若要趕我,也就不會用我了,這點我篤定得很,自然是膽大妄為;不過,倒不曉得大總管是何方神聖,這商家人何以不敢動您,我就想不透了。」

  「有趣。」總管牽嘴一笑,拉了張椅子,與她對坐。「你什麼時候確定,他們不敢動我?」

  「這個喔。」風喬得意地昂首。「早在您和商老頭站在一起時,我就確定了。您聽過『世說新語』裡頭有這麼一段嘛,有一次匈奴的使者來拜見曹操,曹操自覺相貌不足以雄服匈奴,便叫儀表堂堂的崔玻代替他接見使者,自己則站在崔球的旁邊跨刀。事后,曹操派間諜去問匈奴使者說:『您看魏主(曹操)如何?』這使者回答說:『魏玉儀表堂堂,但在他身旁捉刀的,才是英雄。』」

  風喬盯著總管。「這商老頭,是連崔談都比不上的,可您就如曹操,是號人物,是個英雄。」一笑,把拇指都豎起來了。

  能讓商老頭聽話的,這「總管」必然不簡單,既然已經猜到這點,風喬可不會省了口頭上的好話,多說好話,總是留了余地,與人交往哪!

  總管露出欣賞的笑容。「像你這般聰明膽大的姑娘,確實難得。」

  風喬拱手為和。「好說,好說。您是明白人,我也就開啟天窗說亮話了。我看您是大人物,不曉得您來『蒲柳城』這小地方有何實幹哪?」風喬顧盼而笑。「不怕您笑話我往臉上貼金,我老覺得您是盯著小人來的。」

  總管一嘆:「我本來是在京城從商的,這趟是為了我離家出走的兒子來的。」

  他兒子正是日天,日天本名東方昊,是他膝下獨子。十年前,東方昊離家出走,他氣得想和他斷絕父子關係,可這几年年歲漸高、氣怒漸消,對東方昊的思念便越發深濃。差人循線找他,聽說他在「風林客堆疊」落腳,他便躊躇著,該不該來認回他。

  「風林客堆疊」失火后,底下訊息說,他和風家姑娘似有情愫,為了她還去工作掙錢。這一聽,可是喜得他專程來「蒲柳城」,想他那清心寡欲的兒子,終于動了俗念塵欲,他可就快要有兒媳婦了。

  來了之后,才發現風家兩個姑娘和商家有婚約,而商家還是縱火的人,這錯綜複雜的關係,便是吸引他和商家接頭的原因。不過,他原來只是要想法子讓商家退婚,后來才發現東方昊喜歡的不是「蒲柳城」之神化--風清舞,而是「蒲柳城」之惡--風喬。

  這一下他頭大了,于是一方面他讓商父給了他一個假身分,方便他待在商家調兵遣將,另一方面,他阻擾風喬其他的生路,看她會不會主動來商家求助,到時候,他再看看這姑娘可以用多少銀子打發。

  沒想到,初次與風喬會面時,才發現這姑娘有意思得很--人比尋常姑娘家古靈刁鑽,腦筋十分清楚,性情叫人無法一眼摸透。這姑娘旁人看來惡,他瞧著倒還順眼。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兒子東方昊會傾心的原因吧。想到愛子,「總管」眼神中精光斂去。

  「咳!咳!」風喬咳了兩聲,拉回他遠走的神思,沖他一笑。「您找的是兒子,我……」她起身旋轉一圈。「很清楚是個姑娘家嘛。」她聳聳肩,再度坐下。「確定不是您兒子嘛,您老作啥眼睛往我這裡飄。」

  風喬的話逗惹他嘴角軟化,很自然地在她面前,多吐露了些情緒。「我是來替我兒子找兒媳婦的。他這不孝子,離了家就是十年,連個兒媳婦也沒留給我,叫我這年過半百的老人,遠離京城來替他費心。」

  風喬最恨拋父離家的浪蕩子,眉頭挑皺,跟著一旁罵人。「王八羔子,哪個狗娘養的……」瞟過「總管」,柳眉再飛。「失言了,不是狗娘養的,是你們養的。」思緒再轉,念及日天亦是離家未娶的,她軟改說辭。「不過,他離家是不是有什麼原因,像是你們父子失和,或是……」頓頓口,她咽一下口水。「借問一下,他離家時几歲?」

  「二十二。」「總管」記得可清楚。

  「二十二。」這麼巧,同日天離家時竟還一般。「那也該是成親的時候。」柳眉低陷。「是不是你們替他安排的婚事,他不喜歡。」

  「已經把京城最好的閨女安排給他,他有什麼不喜歡。」「總管」又怒。

  「難說呢!」日天就不會喜歡。朱唇泛出甜絲。「做爹的,是無法盡知做兒子的心事的,不說別的,您看那商添財父子,不就……」

  「總管」旋即打斷她。「我兒子比那商添財稱頭多了。」眉宇神色是掩藏不住對兒子的得意之情。

  風喬巧笑。「虎父無犬子,我看您這樣也曉得,貴公子必然也是人中龍鳳。」可能是他兒子的情形,同日天頗是相似,風喬直覺對他兒子滿是好感。

  「不過,貴公子誠然比商添財稱頭,卻難保比他快活。」

  她的話像是擊中「總管」心事,這老人家突然沉默。

  風喬瞅著他,撫上下頜,看這樣子,他兒子的背景同日天的情形,說不定真是如出一轍的。

  「我就認得一個朋友,不巧他也是離家的。他心頭對家不是沒眷顧的,只是他達不到他爹委交的重任,便到外頭謀尋自己的天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這兩段故事,有太多雷同之處,風喬姑妄以日天的情形,為「總管」排解他們父子倆。「這樣看,我這朋友好象是有些不孝,可若硬要他做,最后他做砸了,就更孝順了嗎?」

  「總管」臉色沉暗,這些年來,像這樣的想法其實也會冒上來。只是聽風喬這麼轉述,心情又是不同。

  風喬自然不曉得他這几轉的心思,就看「總管」無語良久,才又開口:「我現在只要他好好討房媳婦,給我孫子抱,我也就不怪他了。」那模樣再不是什麼莫測高深的人物,而只是一個為人父的。

  「對!對!對!您這話題又轉回您媳婦上頭,我才想起--借問一下,您找您媳婦,同我何干,您做啥打量我的一舉一動呢?」風喬與他對望。

  「總管」迎上她的視線。「我說了,這趟來是來找媳婦的。不瞞你說,我家大業大,偏生犬子不善營生,若能有個聰明能幹的媳婦,將來我過往之后,也毋庸為他操心。我曾聽聞過你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姑娘,有模有樣的經營客堆疊,這點的確不容易,我很看中你的才能,想找你做我的媳婦。」

 平素少有男子,特別是長輩,願意認可她的能力,風喬因而有個不好的習性,聽不得人的贊許,人一稱她,她就不免得意忘形。「這個聰明能幹喔……」她神色微透几分害羞,然有更多的是得意。「我是有那麼一點啦!」她笑得燦爛。

  「總管」微哂。「這陣子我觀察過,你人不但聰明,對數字也精細,心地亦是良善。」看她願意協商添財解題時,他心頭對風喬的喜歡又更深一層了。

  「很適合做我家媳婦。」他以做爹的立場來看,這樣的媳婦,能輔助說明東方昊,卻不全事事對他欺壓控管。

  瞧「總管」越說越像回事,風喬趕緊喊停。「等等--」此刻她腦筋已是清醒。「我心頭有喜歡的人了,無法做你媳婦了。」

  「別拒絕得這般篤定。」「總管」倒是篤定一笑。「你若知道我是誰,相信你會好生思量的。」

  「天皇老子都一樣。」風喬撇轉頭。「要我嫁到皇宮,我還更不願意呢!」

  「在下東方侯。」「總管」只說了五個字。

  風喬刷地回頭,嘴角抽搐著。「人說上有天子家,下有東方家。」逐漸瞇小的鳳眼凝鎖住「總管」。「古有石崇富,難比東方侯。」石崇是古時著名的有錢人,可這東方侯白手起家,財產不可計數,怕比石崇更富。

  她手指著「總管」微微顫抖。「天啊!你是東方侯?!」捂上胸口。「你要找我作兒媳婦!?」

  東方侯微微一笑。「而且我確定,我兒子會喜歡你的。」

  「別說了。」風喬緊揪胸口,不停地喘氣。「不要再說了。」

  「怎麼了,你心意改變了?」東方侯審視她。

  「我心意要是改變,怎麼會這麼痛苦。」風喬柳眉死結,捶胸頓足地道:「天啊!怎麼會讓我遇到東方侯,找我做兒媳婦呢?」

  東方侯淡笑。「你是做買賣的,這樁婚事的好處,你不會看不出來的。」

  風喬嘆道:「做買賣也講時機的,這時機不對哪!」

  再三捶胸,她斂整神色,對上東方侯。「若我心中無人,這事情是天降喜訊,可以說是銀子從天上砸下來的;可是我有喜歡的人--」想到日天,她泛出憨笑。

  吸了口氣,她繼續吐著:「我這人做生意,講個『誠』字,無法欺人欺心,若我允了你,便是欺騙了。這買賣做不得,會叫您老買了個悔恨,叫我陪了個幸福,蝕掉兩個人的一生,這麼賠本的事,我做不來。」

  「不過--」風喬眼中閃過篤定的精光。「我們還是可以做別的買賣。」

  眼前可是只大肥羊。喔!不是,是她最崇敬的人,怎麼可以錯過和他做生意呢!「這麼著,我雖然做不成您的兒媳婦,可我能做媒婆啊!」她改行了。

  「我幫您牽線,您給筆媒人禮。」

  天啊!東方侯給的媒人禮,她眼前已經浮出重建好的「風林客堆疊」。

  東方侯滿意地笑了。「好。」這姑娘比他想象中更好。

  「好,是麼!?這好,這好--」風喬嘿嘿笑起。「東方老爺啊!您是傳奇人物,也是我私心最崇敬的人。沒想到,竟然有這機會見到您。您老不嫌棄,簽了個名字,給我收藏。以后呢,讓我后代的子孫,把我同您相遇的這段,給寫入家譜--對了,我客堆疊要是能開張,請您老賞個臉,給塊匾。」

  那她往后的生意就不用愁了。和名震天下的東方侯有這層關係,誰敢來生事。

  「呵!呵!呵!」風喬痴迷地看著東方侯,現在還不敢相信真見了他。

  見她這樣,東方侯微一扯唇,提筆寫下自己名字,低道:「你不用這般崇敬我的,往后,我說不定還有要叫你見諒的事。」

  因為她名聲不好,他心底不放心,對她多有試探,甚至還隱藏東方昊是他兒子一事--這事情對風喬不公平,可為了兒子,他只得如此了。

  東方侯三個有力的字落在紙上,他一嘆。「我沒什麼了不得,不論我再有能力經商,也不過是個做人爹的罷了。」

  這一天,她碰到的好事太多了,一整天,風喬是眩迷在暈暈然的感覺之中。

  「呵!呵!呵!」晚上,她獨坐在房間,痴傻地板著指頭。「商添財說他不娶我姐妹倆了。」再板下一根手指。「東方侯要找我當媒婆。」

  「如果不是我先遇到日天,我現在可是他的兒媳婦了,不過--」她微微斂眉。「這東方侯說要找兒媳婦,怎麼會找到我身上來,我的名聲,有大到驚動天下首富,直從京城奔來嗎?況且……」柳眉更深。「我的名聲也不是太好吧?」

  其實,暈然的感覺稍退、神智略清后,她覺得東方侯的說辭,實在有不周全的地方。「說真的,我一點也不相信,我的面子有這麼大;能有這麼大面子的,應該只有他自己的兒子,那個--」風喬向外盼去。「和日天情形很像的兒子,如果日天是他兒子,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不過--」風喬扁嘴。「我和天老爺向來處不好,他們不可能對我這麼好,把東方侯的兒子丟了給我。」她莞爾倩笑,「話說回來,日天原來單名一個昊字。若是叫東方昊,也是好聽得緊。」

  她起身旋到門邊。「日天今天來得好晚呢,討厭,我有好多話要同他說吶。」看了東方侯尋子,她在想,也該和日天說說,是不是要回家給父母報個訊。

  叩!叩!有人敲門。

  「來了。」她開門。「日天!?」她趕緊把他拉進門裡。「你怎麼直接從門口進來,商家的人,放你進來嗎?咦?」她這才注意日天不只舉止不對,神色也奇怪,連衣服都換了套。

  日天赧然一笑。「我爹說,要同人提親當然得從大門進來。」

  「你爹?他不是在京城嗎?」風喬直勾勾地盯著他。

  「今天他差人找我,我才知道,原來他已經來了這裡。」日天微哂。「他老人家人在門外,說要跟你討債。」

  「討債!」聽這話,風喬耳朵也尖了,眉頭也堅了。「你是他兒子,欠東西的必然是你,跟我什麼關係啊?」

  眉頭挽結,她把門拉開。「我說日天他爹--」她猛然回頭。「對了!日天你姓什麼,給個稱呼,我好稱呼伯父。」

  「我姓東方。」日天捂上耳朵,他已經做好准備了。

  「東方!?」風喬果然大吼。「你怎麼不說呢?」

 放下手,日天一笑。「你沒問過我。」她自始自終都當他是日天。從未管過他家世如何,這也是叫他自在的地方哪。

  「那--」風喬一時結巴。「那你在之前怎麼不說?」

  「因為旁人會追問到我爹的事情,說了又要招麻煩。」這就是為何,他不大願意提起身世的原因。

  「天啊!」日天是個單純的人,給的答案也簡單有力,害她無從辯駁。

  「風姑娘--」東方侯自己走進來。「我想你該猜得出我是昊兒他爹。」

  「別跟我說話。」他瞞她的事,她心頭還有氣。

  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東方侯扯笑。「我說過有事要風姑娘見諒的,風姑娘說做生意講個『誠』字,姑娘已經允了要幫我找兒媳婦的。」

  風喬一直不說話,睜睜地瞪著東方侯,想起他說的,他只是個人父的話來。

  拉了臉色,風喬攤開手。「拿來,你說要給我媒人禮的。」

  東方昊逸笑,握住她的手。「你答應了。」

  握著東方昊的手,風喬滑出抹嬌笑。「要不是為了別讓人賺走這媒人禮,我還不願答應的。」她漾開的笑裡暈著幸福。

  那意思,就是說她答應了--她風喬要與東方昊結為夫妻,相守一世的。

 

尾 聲

  由于商家縱火在前有愧,再加上東方侯施壓于后,終于退了風家婚事,另外為商添財定了門親事;而有了東方侯撐腰,風家也順利地取回土地,重建「風林客堆疊」。

  東方侯相當看中風喬的能力,有心培養她接班,因此風喬常和日天往來京城與「蒲柳城」之中,熟悉東方家經商運作的情形,直到三年后,風喬正式下嫁東方昊,才定居京城。

  重建的「風林客堆疊」交由風清舞打理。風清舞同風喬說了「風林客堆疊」是她爹娘的、是她妹妹的,也是她的--這麼一句話,讓風喬放心地將客堆疊交給了她。

  歲末,臘月二十三,風喬偕同東方昊冒著風雪奔回娘家。

  「姐姐,我回來了。」一進客堆疊,風喬便大聲嚷喚。

  見了她,二楞子在櫃檯大喊:「掌櫃的回來了。」

  「妹妹?」風清舞從后頭迎出,淺笑款款,依舊是當年的美人,卻多了一份沉穩的堅毅。

  她手裡拿了張紙,柔聲地交給二楞子。「二楞子麻煩你,等會兒送灶王爺時,把這紙一并化在金紙裡。」

  二十三日,一般家庭都要辦些酒菜,以及麥芽糖做成的湯餅供奉灶君,以討好他,望他老大爺傳回天界時,能多向玉帝說些好話。

  「姐姐,你這紙寫的是什麼?」風喬討過來看,挨向東方昊念給了他聽。

  「豆芽糖餅餞行蹤,拜祝灶君老人翁,尚有一事請開口,煩君報我一年窮。」

  風喬與東方昊交遞笑容。「以前都是我和灶王爺喊窮,沒想到姐姐學得徹底,連這招也會了;只不過,我以前懶,寫了堆窮字,丟給了灶王爺就算數了,沒想到姐姐還跟他咬文嚼字的。」

  風清舞玉頰泛上彤霞,她清淺妍笑。

  「風喬拉著她。」往后就要辛苦姐姐了。」這三年,風清舞的轉變極大,性情裡深藏的韌度全然展現。

  她娟笑:「還好,托你和妹婿的福,沒人敢來客堆疊鬧事,日子還穩踏的。」她也有自己的傲氣,寧可自己撐客堆疊,也不願靠東方家接濟。

  風喬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多了些粗糙,也多了些暖意。「柴大哥,好嗎?」這些年風清舞未嫁,柴守塵未娶,兩人處在曖昧的狀態,急壞了風喬。

  「他啊--」風清舞款款笑著。「他說晚一會兒,會過來一道吃飯的。」

  她看了眼窗外,已經飄飛著瑞雪。

  外頭寒意冽冷,可「風林客堆疊」前后都亮了暖人的燈,只要柴守塵來了,她就可以請他喝一盅溫熱的酒,吃一桌香氣蒸騰的飯菜。

  看著風清舞暖意的笑,東方昊和風喬勾起了嘴角,他們相信過了這臘月、過了這寒年,春天會尋來「風林客堆疊」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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