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冷主情深 - 元玥


楔子

「威北王」冷玦,冷氏王朝第一員大將,傳言中淡漠無情的戰神。

此刻北方戰事方歇,他甩開了隨從,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縱情奔逐。

這是他的習慣,一場戰爭結束後,無論輸贏,他必然要放肆於速度。

「嘶!嘶!」一個單薄的人影闖出,驚擾他的馬匹——「風火」。

「「風火」!」冷玦只顧安撫牠,全然不管撞跌在地上的人。

「唉呀!」那人慘呼,他當是沒聽到。

「「風火」。」撫順馬毛,待「風火」不再狂躁,他才有力氣注意眼前的狀況。

一名矮胖的中年人,從街的那頭橫跑過來。「你這個死小孩,敢偷我饅頭,叫馬給你踩死。」他氣喘吁吁,不住破口大罵、口水橫飛。

「臭偷兒,年紀輕輕不學好,偷我饅頭。」中年人一把提起小孩骯髒的領口,一手掄起拳頭,小孩顫巍巍地哆嗦。

「啪!」冷玦馬鞭一長,擊向中年人的背上。

「啊!」中年人吃疼,手當下鬆開,惡狠狠地盯著冷玦.「你……」他本想罵人,可——可觸及冷玦陰冷的眸子時,只覺得一陣寒意從心底颼涼而起,竟是忍不住發抖了,要罵的話溜到嘴邊只好打住。

冷玦睥睨著。「你擋到我的路了。」

「這條街……」中年人忍下脫口的衝動,打量著男人華貴的黑袍,他知道自己這次只能自認倒霉了。

不過莫名吃了一鞭,背上疼痛難當,現下又要叫他這般讓路,他實在心有未甘。一口惡氣,他全出在小孩身上。「都是你這死孩子!」

他狠狠揍上數拳,孩子身子一癱,蜷曲在地上。「嗯……」悶悶地哼了兩聲。

「老闆……」這中年人下手惡狠,圍觀者有人看不過去忍不住出聲了。

冷玦瞟了孩子一眼,視線就這麼凝在孱弱的身子上。

好瘦,那孩子身軀就像枯枝,方才若是讓「風火」踹著,怕就應聲碎裂,一如那些死於「風火」蹄下的亡魂。

冷玦神思略閃,再定睛時便瞧見中年人蹲下身,從小孩手上奪回饅頭。

不過那孩子死命抓著,就是不鬆手。「饅頭……」

這樣的死命,揪緊了冷玦的目光。

只可惜小孩心有餘而力不足,中年人咬牙使勁,還是搶回饅頭。

雪白的饅頭烙上小孩烏黑的手漬。「弄成這樣,我怎麼賣啊?」中年人惱火,饅頭拿著,往小孩身上扔去。「你要吃是嗎?我讓你吃個夠,再吃上大爺這腳——」

他腳下要踢,卻教一條突來的鞭子纏住。「啊!」還沒反應過來,鞭子一揚,他重心不穩,摔跌在地上,四腳朝天。「痛喔!」

「這……」小孩愣住,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他頭髮昏,眼前焦距渙散,就那顆饅頭清楚地定在那兒。啥也沒細想,他抓住落在地上的饅頭,就往嘴裡塞去。

這次他學聰明了,先吃到再說。

「啊!」不知道怎麼了,一股強勁的風掃掉他的饅頭,小孩口水咽到一半,咕嚕地滾下喉間。「饅……」是他昏了嗎,為什麼饅頭會不見?!

冷玦掠到他身邊。「別吃這顆。」方才便是他用鞭子打下髒污的饅頭。

看著小孩渙散的目光,他脫口道:「我幫你買別顆吃。」低沉的嗓音,依然淡漠,但絕非無情。

「真的?!」小孩眼睛一亮,燦燦地笑起。「你真是好人。」

他像是抓到浮木般,攀住冷玦的身子。

冷玦身子不自然地僵住,劍眉頓鎖。「……」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全心地賴在冷玦懷裡。

這也是第一次,素來只殺人的他,救了個陌生人。

 


第一章

「啊?!?說玦兒救了個人?」冷玦的娘親韓似水,一聽到貼身婢女小翡說到這事,眼睛霎時燦亮,長年不開的眉頭,終於舒展。

「是啊!是啊!」捧著藥碗的小翡用力地點頭。「這事是從「霜降樓」傳來的,不會有錯的。」「霜降樓」是冷玦的居處。

「真的啊?」韓似水從半臥的床上起身。「那真是好事。」

「玦兒小時候就是好孩子……」她喃喃囈語。

「是哪!」小翡心虛地應和。

憑良心說,她可不信冷玦王爺小時候會是好孩子——王爺這種人也會有童年嗎?

她來王府好些年,也沒見過冷玦王爺幾次。王爺在外征戰奔波,回府時間短暫,聽「霜降樓」的人說,王爺若是回府,寧可先到青樓尋歡買醉,也不願來看他娘。

這種人怎麼可能會是好孩子?

小翡心頭冷哼,手上倒沒閒著,拿了湯匙,打算喂老夫人喝藥。「來,老夫人您快喝了這藥。」

韓似水這幾年湯藥不離,看了藥,她總是眉頭直皺。「?擱著吧。」韓似水撫著披散的發,忽然笑起。「先幫我梳頭好了。玦兒說不定等會兒就來看我,我這樣怎好見他?」挪下雙腳,韓似水便要往梳妝檯走去。「咳!咳!」

「老夫人。」小翡連忙隨手把碗放下。

「沒事。」韓似水已在梳妝檯前坐定,拿起梳子輕柔地順開發絲。「?想玦兒會喜歡怎樣的髮型?」韓似水似是認定兒子會來看她。

「老夫人——」小翡移到韓似水身邊,接過她的梳子。「我等會兒再為您綰個髻,您先把藥喝了,喝了藥,氣色才會好,王爺看了也會開心的。」小翡一邊哄她,一邊把藥碗端到她的面前。

韓似水抿抿脣,雙眼盯著藥碗。「好吧!」放下湯匙,她雙手拿碗,一口將苦澀的藥汁灌入,秀眉隨之下陷。「咳!咳!」喝得太快,她反嗆出幾口湯汁,孱弱的背部猛然上下震動。

看到這幕,窗外一雙冷然的眸子跟著抽動了下。

「小心哪!」小翡又是掏出帕子,又是順上她的背,還要趕忙從她手上接過碗。

「……」窗外的人硬生生地截回要吐出的話語。

來人一襲黑袍,頎長健壯的身形,隱匿在墨綠森然的樹影中。漸漸昏暗的天色,照在俊臉上,是一片凝沉不開的陰郁。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韓似水的兒子,「威北王」冷玦!

他已經在窗外待了好一陣子,卻沒打算進屋。看著韓似水的背影,他怔忡半晌後,突然輕輕一嘆。

裊弱的嘆息聲,片刻便在空氣中輕蝕,叫秋風吹殘。

「誰?」韓似水揪緊旁人遞上的手絹,驀然向窗外瞥去。

冷玦心頭一悸,隨即轉入樹後。

「沒人啊!」小翡探頭張望,事實上她啥也沒聽到。

風吹枝呀,墨黑的樹影晃動,冷玦不知何時縱身掠出,隱沒於昏沉的天際。

「沒人啊……」韓似水睜睜地望著搖蕩漸緩的樹冠,凄惻地一笑。

其實她早知道兒子是不會來看她的。

胸口悶緊。「咳!咳!咳!」她掩緊手絹猛咳,晶瑩水光從眼角悄悄溢出。

***

「水好了嗎?」冷玦回到自己房間,面無表情地問著管家——冷靜。

冷靜三十出頭,濃眉大眼,方頭大耳,與他沉靜的表情頗不相稱。

「好了。」他的回答,恭敬而有分寸。

「嗯!」冷玦揮手示意,冷靜立刻掩門退下。

冷玦步入內室,裡頭水霧氤氳,騰騰地冒著熱氣。脫去衣物,精壯的身子沉入浴桶中,他疲憊地閉上眼。

天氣不算冷,他卻愛浸泡在熱水裡。也許……冷玦沉沉地嘆了口氣……他是一塊冰,得化在熱水裡才能自在。

是啊,他是塊冰,大多數的人都躲他躲得老遠。

溫熱的水滲入肌理,松弛他繃緊的神經。呼吸漸勻,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救起的小男孩——只有那個男孩,弄不清狀況才敢往他懷裡倒去。

救他的那幕浮出腦海,小男孩輕軟的話語,踏踩過他的馬蹄聲,穿耳而來——「你真是個好人……」

「白痴!」冷玦驀地睜開眼睛。「我不是好人。」

「我壓根兒就不是好人。」從救回孩子那幕回神,冷玦打水潑在臉上,猛然地搖甩頭。「不是好人。」按壓住頭,兩手從頭順滑到頸部。

水略涼了,他隨便地抹擦兩下,忽又愣住。

那孩子攀住他的感覺,不知怎麼殘留在肌膚上頭。

他記得孩子抓了他之後,就這樣軟癱在他的懷裡,莫名昏去。

事情的發生,不過在電光石火間,是乍動的惻隱之心,才讓他發昏地救回那孩子——冷玦是這麼告訴自己。

可是他為什麼還要把那孩子帶回來呢?

沒道理哪!那孩子又髒又臭,倒在他懷裡時,便該推開的……「白痴。」冷玦這回咒的是自己。

猛然從浴桶站起,他抓了條毛巾,抹淨身子。

穿起冷靜為他備好的衣服,走出浴室,只見桌上已擺好了晚膳。

滿上杯酒,他淺啜一口。

「王爺。」酒方入喉,便聽到冷靜在門外喚他。

「進來。」冷玦頭未曾抬起。「什麼事?」面對冷靜,他已恢復平常的樣貌。

冷靜答道:「剛才大夫看過那孩子,說他只要調養數日,應無大礙。冷淡現下正在……」

冷玦舉手示意他噤口。「就讓他待三天。」從此後,他與那孩子便不相關了。

冷靜愣了下。「是!」沒想到冷玦竟願意讓這孩子待這麼久。

平常這時候,冷靜就該退下,可今天他卻踟躕了好一會兒。

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冷玦挾上口菜問道:「還有事嗎?」

冷靜答道:「啟稟王爺,是「風月樓」的姑娘來了。」

冷玦睇眼掃看冷靜。「讓她先在外候著就是了,還需要向我請示?」冷玦行徑雖是浪蕩,可他性情極怪,除了上床之外,平素是不讓女人陪在身邊的。

他這規矩,冷靜不該不曉得的。

「啟稟王爺,小人原也是這麼告訴那位姑娘,可她堅持要服侍王爺用餐。她還說若是王爺看過她後,不會不要她陪的。」冷靜原是想不理她的,可那姑娘一番軟語,教他難以抗拒。

俊眉上挑。「喔!?是誰口氣這麼張狂?」

「她叫鄭如媚,「風月樓」新來的姑娘。」

看冷玦眉頭高皺,冷靜詳細說明。「她原是在「軟香閣」執壺賣笑,後來才讓「風月樓」重價買去。不過個把月,已叫這帶達官顯要、富商巨賈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冷靜原也只是聽聞,今天見了她,才明了這些人痴迷的原因。

「叫她進來瞧瞧。」冷玦卷起一截袖子。「我想她若無過人之處,你也不會貿然為她求問。」嘴角有淡然的嘲弄。

「是。」冷靜臉上掠過抹紅,退出門外。

冷玦呷口酒,靜待他帶出的是怎樣的紅顏絕色。

「王爺,萬福。」只見個體態妖嬈的女子,跟隨冷靜後面,風情萬種地輕移蓮步,款款盈拜。

冷玦看過不少風塵女子,可他不得不承認像鄭如媚這般媚態天成的尤物,是他第一次見到的。

薄如蟬翼的羅紗,輕罩雪白香肩,引人遐思。

她柳腰輕彎,半露豐滿傲人的雙峰,柔若無骨的體態極是撩人。

鳳眼斜飛,鄭如媚秋水盪漾,一個流轉媚?,輕睇著冷玦.

那雙翦瞳擺明了告訴冷玦,她不是良家婦女,她是來賣弄風情,可憑著她的妖嬈嬌妍,她相信冷玦不會不買的。

冷玦忽地一笑。「我本還在想,是哪個人有這本事說動冷靜,現在才知道原來冷靜看到的不是人。」

冷靜雖然忠厚,但畢竟是個男人,很難拒絕媚眼蕩骨的鄭如媚。

只見鄭如媚輕啟圓潤朱脣。「王爺說笑了。」她的聲音輕嗲,怕是世間男人聽了之後,都要從骨子裡酥麻。

冷玦卻出言譏嘲。「鄭姑娘算不得是人,合該是山裡修練的狐狸精才是。」

不想鄭如媚不怒反笑,勾魂似地瞧著冷玦.「那王爺就當我塵緣未了,專程下凡服侍王爺吧。」

方才第一眼見到冷玦,她便決心要征服這男人了。

冷玦是她見過最出色好看的男人,特別是那雙炯亮的眸子,冷酷無情卻邪惑魅人,征服他會恨有意思的。

況且她若攀住他,從今往後再不用人前賣笑。

看著鄭如媚,冷玦的眼神閃過奇異的光芒,像是猛獸盯到獵物般。

他勾指一笑。「過來吧,我看你怎麼服侍。」

鄭如媚腰肢扭動,款款步過去,冷靜見狀,悄悄退下,正要掩上門時,讓冷玦叫住。「對了,冷靜……」

「王爺有何吩咐?」冷靜看著冷玦,鄭如媚已經膩在他身邊。

「記得那孩子醒來後,給他饅頭吃。」

看著滿桌的食物,他不知怎麼想起了那餓得發昏的男孩。

「饅頭!?」不解冷玦怎會這樣吩咐。

冷玦抬頭淡掃。「怎麼?王府沒有饅頭?」

「不是……」冷靜連忙搖頭。

吃著鄭如媚遞上的酒菜,冷玦揮手示意他退下。「去吧。」

「是。」冷靜恭敬地點頭,快步退下,掩上門扉。

***

從冷玦房裡出來之後,冷靜特意繞去看那孩子。他想說王爺既然有吩咐,便不好怠慢,誰曉得才進到孩子休息的房間,便被另個下人冷淡拉到一角。

「什麼?」冷靜陡然大叫。「王爺救回的是個……姑娘?」說到姑娘兩個字時,他的音量明顯壓低。

他到王府多年,知道冷玦厭惡女子,整個王府,只有「翡翠居」雇了個丫鬟,其它地方一律都是男僕。像冷靜自己早已成婚,卻因王府的規定,只得忍受與妻子兩地相思之苦。

「姑娘啊……」冷靜喃念,眉頭不開。

「是啊!」冷淡拉他到女子的床前。「我讓小翡替她換洗過了。」

冷靜看了冷淡一眼。「往後別再和小翡來往了,王爺最不愛底下的人來往了。」順手點了盞火。

「我知道。」冷淡口是心非地答道。「可這次情況特別嘛!」

「嗯!」冷靜就著燈火,打量床上的姑娘。這清瘦的姑娘雖說膚色略深,倒是個標緻嬌甜的美人胚子。乾淨的俏模樣,挺討人喜歡的。

冷靜看著她,壓低音量。「我看這事你先別張揚。」他是有心要瞞著王爺,否則這姑娘怕是才張開眼,就得讓王爺趕走了。

「我想也是。」冷淡附在他身邊。「不過,靜爺您可有法兒幫這姑娘?」

「法子?」冷靜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看她造化了!」

冷靜心頭盤量著,若是鄭如媚服侍得王爺龍心大悅,說不定這姑娘還有一線生機。想著,他的目光眺向王爺的居處。

不過,他並不曉得,鄭如媚雖然使盡渾身解數,卻沒能討好冷玦.床第之間的纏綿,對冷玦而言,不過是場廝殺比鬥。他粗暴地挺進,近似懲罰。鄭如媚的承歡取悅,被他視為下賤淫蕩,毫不憐惜。

鄭如媚原以為冷玦同其它男人一樣,哪裡知道冷玦對她不貪不憐,成事之後,冷淡地像是她不曾存在過般。

這狀況,冷靜是不知道的,否則他今晚可能會幫那姑娘多燒一炷香。

***

天濛濛初亮,王府裡庭台樓階轉折處,薄霧輕騰,兩道人影不經意碰撞。

「誰?」冷玦背後讓人撞了下,迅速回身,俊臉凝寒。

「啊!」對方是個小姑娘,顯然也受了驚嚇,猛然向後一跳。

冷玦俊眉抽動,瞇眼打量。「嗯?!」眼前的姑娘有些面善,卻絕不是王府的人。

「嗯……」姑娘回神後烏亮的大眼睛定睛地瞅著他,好半晌突然嘆了口氣。「唉!」莫名其妙地冒出句話:「我果然是死了!」

俊眉陷鎖。「死了?」

「是啊!」那姑娘瞟他一眼。「我本來是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死了沒,可看到大哥你,我就知道自己還是死了。」

「什麼?」冷玦自負聰明,可這女子的話全叫他摸不著頭緒。

確定自己「死」了後,她長嘆一聲。「我真是苦命,連顆饅頭都沒吃成,就這麼死了。」

饅頭?!冷玦終於有了些頭緒。

只見姑娘一屁股地坐在階梯上,雙手支頤。「這位大哥啊,這裡到底是人家說的天上,還是陰間哪?」

呆了會兒,冷玦還是回答她。「這裡是我家。」

「啊!你家?」姑娘張大嘴,下巴拉長到幾乎要松脫的地步。

看她模樣,冷玦漠然的眼神不自覺逸出笑。

「天啊!」姑娘下巴終於回到正常位置,波浪鼓似地搖頭,嘴上停不下的喋咻。「這比我死了更教我難以相信,怎麼會有人的家這麼大?這世界真不公平,就有人連死了都那麼有錢;可怎麼我活著、死了都窮成這樣……」

「大哥啊!」姑娘仰頭看冷玦,手一攤對他招呼。「坐下嘛!聊天幹麼這麼辛苦?你站這麼高,我光是看你脖子都硬了。」

「我沒說要聊天。」冷玦雖這麼說,卻還是在距她兩、三步的地方坐下。

「別這樣啦!」姑娘露出燦爛的笑容。「人海茫茫,不……鬼海茫茫,相逢自是緣分,大家都是朋友嘛!更何況你是我死後遇到的第一個魂,這可是很難得哪!」衝著這點,她便覺得眼前男子十分親切,主動朝他身邊挪去。

冷玦直勾勾地看著她,霧氣略散,姑娘的笑臉像初升的朝陽。

「大哥啊!這麼大的房子是不是你家人燒給你的啊?真好耶!不像我……」姑娘鼻頭略酸,明亮的笑容突地暗沉。「爹爹和哥哥死在戰場,娘在投奔親戚的路上也走了,陽間沒個親人,死了也沒人燒東西給我。對了,大哥啊!他們不是說,死了之後,家人會來接自己嗎?為什麼他們都沒來找我呢?您知不知道要到哪兒找他們?我很想家人呢!」

家人?!冷玦心底一抽。

沒回答姑娘問題,他冷瞧著她。「你不覺得很奇怪,你死歸死,怎麼會掉到我家?」

「是啊!為什麼哪?」姑娘還沒意會過來。

冷玦白了她一眼,無奈地追問:「你怎麼會認為自己死了?」

烏藍的天空漸漸清澄,霧氣正在消融,姑娘嬌容益發清晰。

「我……」只見她囁嚅下,頗不自在地搔頭。「其實我本來也不大確定。我就記得,我餓了好些天討不到東西吃,走著走著就看到白胖胖的饅頭。」說到這,姑娘的口水咽了下,抿抿脣,她臉上有些泛紅。「那饅頭在我眼前晃啊晃,好象同我招手,所以我就應了饅頭的招呼……」

冷玦不留情地打斷她。「動手偷它。」微揚的嘴角,冷冷帶刺。

「我……」姑娘似是想辯解,嘴上嘟囔兩聲。「我……」一聲低嘆,鼓脹通紅的雙頰立時泄了氣。「唉!我是偷了饅頭沒錯,可我不是存心的,我那時真沒偷的意思,只是餓昏了,手就……算了,爭說這些有什麼用呢?偷了便是偷了,死了也就死了。活該我偷人饅頭,遭人活活打死。」

冷玦一張俊容陰郁不開。「打死?!」

難道這姑娘對他救過她的事情一點也沒印象——這個想法讓冷玦怏怏不快。

「嗯……」看冷玦沉下臉,姑娘回答有些遲疑。

她實在不懂眼前男子臉色怎麼這般難著,忍不住多瞧他兩眼。

響應她的是更深沉的眼神。「你確定已經讓人打死?」她那時還主動攀住他,怎麼可能就這麼把他給忘了。

冷玦眼神難解,可語氣透著不悅,卻讓姑娘聽出來了。

「其實……其實……」姑娘本來便捷的口才,開始打結。「我……我也沒敢確定……啦!」她低頭偷覷男人兩眼。

天邊露白,就著淡微的光線,她才真的看清楚男人的長相。「咦!大哥,咱以前見過面嗎?怎麼瞧您面善得很?」她向來心直口快,心頭想的嘴上藏不住,縱是看男人有些不開心,話還是脫口問出。

冷玦哼了聲,本不想再搭理她,可觸及她認真的眼眸,還是決定給這胡塗姑娘一個機會。「在你「死」之後,撞到「鬼」之前,的確見過我。你仔細想想,就知道在哪見過我了。」

若她真死了,那眼前男人自然是鬼了。

「鬼……」姑娘咬緊脣,視線忍不住移回冷玦的臉上。

從醒來後,她的大腦就一直是渾沌不明的。

第一個叫她胡塗的便是,她怎麼會待在個陌生的房間,又怎麼會換回女裝?!

當時她努力回想,腦裡浮出的就是讓人拳打腳踢的景況,這才會疑心自個兒是否讓人「打死」。不過,那時她頭疼得緊,總覺得好象還發生一件什麼事情,偏生又想不出來,因此便走出來看看情況。

好巧不巧,天色要亮不亮,就這麼撞上眼前的男子。

定睛看他雖是英俊,可表情冰冷,一副「死人臉」、「鬼模鬼樣」的,她才會真覺得……「還沒想出來?」冷玦快要失去耐心了。

「嘿嘿……」姑娘摸摸腦勺,略帶尷尬地擠出兩聲笑。

冷玦一怒,沒再瞧她,徑自拂袖起身,帶起陣風。

「欸!別走哪!」姑娘刷地起身,趕忙揪住他的手臂——這男人精壯結實的臂膀竟然似曾相識?!

「啊!」猛然間,一個畫面撞進腦裡,姑娘脫口道:「你是那好人。」

好人!?這兩個字讓冷玦回頭。

轉過來的面容雖然僵硬,至少不再那麼冰寒。

「好人,您別……同我計較哪!」想到自己竟然忘了救命恩人,姑娘臉上不住燥熱。「我從來是個命苦的,怎麼也沒想到有這福分,讓人給救了。這腦筋才會轉不過來,一直以為自己死了。何況……」

姑娘本來要說——他又一副死人臉,她才……不過,話到喉間,又叫她硬生生給吞下。

再怎麼說,用「死人臉」三個字形容「救命恩人」,實在是太沒敬意了。

她停了口,冷玦也不說話搭理她,任隨空氣凍結下來。

姑娘只好自己打破靜默。「好人大哥,我這幾天沒睡好、吃好,人給發昏胡塗了,連自己是死是活都搞不……」

她說得不假,肚皮咕嚕咕嚕地響了好幾聲,算是響應她現在的狀況。

四下無旁人,那聲音聽來格外清楚,姑娘俏臉又是一陣紅。

對她而言,這輩子,約莫是今天最丟臉了。

咕嚕地響聲,逗得冷玦失笑,一時興起,他略帶嘲弄地道:「死人肚皮也會這般叫嗎?」

姑娘小聲駁回。「我又沒死過,怎麼知道會不會。」

冷玦愣了下,想她雖是胡塗,這話倒也不假。

見他不說話,姑娘再度開口:「好人,救人一命勝蓋七級浮塔,您是個蓋廟建塔的大菩薩、大善人。」彎身一躬。「這份恩情我程暖晴會想辦法報答您的。」

程暖晴?!冷玦眉頭微皺,這姑娘的名字念來拗口,不過與她暖意的笑容,倒是有幾分?合。

程暖晴並沒有察覺冷玦的反應,只是眼巴巴地瞅著他。「不過好人哪,我能不能再求您一件小事兒?」

冷玦只是看她,倒不置可否。

程暖晴起身,扯了個帶點靦腆的笑容。

冷玦看她的眼神,不覺有些軟化。「說吧。」他淡道。

程暖晴一笑,揪緊絞弄自個兒的衣袖。「您能不能別告訴旁人今天的事。」弄不清楚自己是死是活的窘事,一個人知道都嫌多了,她可不想再讓別人曉得哪。

冷玦忍不住朗聲笑出。

沒心思欣賞這難得的笑聲,程暖晴耳根發紅,探手拉著他。「別笑嘛!」

冷玦止住笑,沒注意自己竟讓個姑娘和他如此靠近。

盯著程暖晴窘迫的模樣,嘴角不自覺上揚。「你放心,我不會說的。我想……」他放慢速度。「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的。」

天啊!程暖晴真想一頭撞死。

「別這樣說啦!」她很自然地低頭埋進他寬闊的胸膛。

「?……」冷玦突然怔愣住。

和她頭次攀住他一樣,她的貼靠竟讓他心頭莫名地暖動。

那樣的動作自然無偽,不避嫌,不帶嬌羞,不存魅惑意態,卻讓他……冷玦並沒有順勢攬住她,卻也沒推開她。

四下闃靜,偶有幾聲鳥鳴,沈在冷玦懷裡的程暖晴就這麼聽到了他的心跳。

她的臉驀地發燙,赫然發現與男子過於親近。

「對不住。」程暖晴趕緊鑽縮而出,臉兒通紅,她還真不敢瞧冷玦.「好人,我瞧您人親切,不自覺就把您當大哥看了。我是個粗魯的丫頭,從小跟著哥哥們野大的,不懂禮數,只當……」

冷玦打斷她。「你甭攀關係當我是你大哥,我心裡沒拿你這娃兒當妹妹。」他最不需要的便是家人。

「喔……」程暖晴摸摸鼻子。

「咕嚕!咕嚕!」不爭氣的肚皮,總在她困窘時大響。

程暖晴趕緊蓋住肚子,在熱辣辣的臉上牽出個笑。「嘿!嘿!」

「等會兒我讓人拿吃的給你。」冷玦逸出笑容。

程暖晴展顏燦笑。「好人,您真是大菩薩,本來我還想您生我的氣,不打算理我了呢……」她是個忘性強的姑娘,手一蕩,又想親熱地輓住冷玦.

不過,冷玦側身讓她撲個空。「我不是什麼好人,你不用拿我當菩薩看……」

「您是好人啦!」程暖晴很堅持地截住他的話。

她突然那麼認真地冒出那句話,讓冷玦呆愕住,心頭就這麼被攪亂。

他怔怔地瞧著她,在他注視下,程暖晴心跳不知怎麼失了分寸。

半晌後,冷玦又恢復往常淡漠的樣子。「你怎麼確定我是好人?」

「您救了我哪,供我吃、給我住,收留了我……」

冷玦?下句話:「我幾曾說過要留你下來?」

「啊!」程暖晴手探在腦門後。「是沒有耶!」

她滴溜溜地瞧他,訥訥吐道:「這麼說,你要趕我走啊?」

「本來要的。」照他往常作風,不管她是否一貧如洗,是否孤弱無依,他都會趕走她。其實依他的性子,根本不會救她的。

「本來……」這種攸關生計的大事,輕忽不得,程暖晴的耳朵倏地變尖。

「不過你一直好人、好人的叫我,我就留你下來。」

冷玦為自己不想趕她走,找了個理由。

若沒理由,別說旁人覺得詫異,就連他也不能理解自己的莫名其妙。

「真好!娘說要常稱讚別人,果然沒錯。」程暖晴笑若春花。

冷玦卻在這時澆潑她冷水。「我留你下來,是因為這樣子,你才會知道我不是好人。」

「什麼?」這句話有些難解,程暖晴頓時一頭霧水。

「以後你就會知道了。」撂了這句話,冷玦便丟下她,移轉身形離開。

「欸!」程暖晴才要抓住他,他的身子就已離她好幾步了。

她跑了幾步想趕上他。「好人!」怎知冷玦施展輕功,步伐極快,越離越遠。

「欸!」最後只剩她一人,在庭院裡空叫:「不想做好人的。」這是她唯一想到對冷玦的叫法了。

「唉!」她兩手插腰嘆息。「你明知道我不頂聰明的,怎麼丟了個啞謎給我。」

她環顧四周,東方曙光已露,天地清朗,就只她一人,還在迷霧中。

 


第二章

「王爺居然留那個姑娘下來!」這是「威北王府」這天一早最大的消息。

話從冷靜那兒傳出,才一頓早飯的時間,冷淡便把這話傳給小翡了。

他把小翡拉到「霜降樓」偏僻的一角,那是兩人向來相會之處。

「呦!這怎麼可能。」雖然冷淡言之鑿鑿,小翡還是難以置信。「王爺向來討厭姑娘的,怎麼會破例留她下來。我瞧那姑娘,模樣是挺標緻的,可稱不上是天仙似美人,總不會是一眼就讓王爺看上。」

「我也納悶得緊。」冷淡附和。

「那王爺可有吩咐,留地做什麼?」小翡問道。

「這倒沒,靜爺正要去問呢。」冷淡笑著。「等問到,我再跟你說。」

「嗯!」小翡點頭。「那我先走了。」探采四周確定沒人,輕手躡腳地拉起裙子,正要跨步,卻突然將腳收回。

「怎麼了?」冷淡輕問,當她是舍不得和自己分手。

小翡睜大圓圓的黑眸盯著冷淡,挺直身子,兩手插腰。「阿淡,我警告你喔!雖然說現在你們「霜降樓」來了這麼個俏姑娘,可我不許你對她怎麼樣喔。你若變心,往後我這輩子……再也不理你嘍!」說是威脅,可語氣中還帶著三分軟求,一張略微圓胖的臉兒,更是微微泛紅。

「傻姑娘。」冷淡笑得開懷,親熱地拉起她的小手。「我喜歡的就你一個。」

小翡頭偏垂,與他交遞眼神,嬌羞地笑起。

「等我攢夠錢,咱們就離開這陰陽怪氣的王府。」

「嗯!」小翡輕輕頜首,往冷淡身邊偎去。「我也有這意思,就是有點舍不得老天人。說真格的,她待我……」

「咳!咳!」兩聲輕咳,嚇得兩人如驚弓之鳥,趕快分開。

「我說冷淡啊——」咳嗽之人,在一段距離外喊叫。聽那聲音,該是冷靜。

兩人彼此對望,這才吐了一口氣。

「來了!」冷淡高聲喚著,一手抹掉方才那刻嚇出的汗,一手暗比著另個小出口,讓小翡趕快離開。

小翡舌頭輕吐,拉著衣裙,倉皇地逃開。

冷淡則快步地朝冷靜出聲的地方走去。

沒想到見到冷靜他劈頭第一句就問:「小翡走了啊?」神態淡漠,猛一瞧有幾分冷玦的樣子,冷淡嚇得額上的汗又淌下。

「靜爺。」他心虛地喊著。

冷靜表情緩下,語重心長道:「我不是警告過你了,王爺最痛恨底下人往來,何況還是「翡翠居」的。」

冷淡小小聲地應答:「咱這裡除了「翡翠居」之外,也沒什么女的了,我還能同哪個地方的人往來。」

見冷靜啞口,冷淡索性跟他抱怨。「靜爺!人分男女,本來都有這七情六慾的嘛!好端端的王府,做什麼搞得像個和尚廟似的……」

冷靜視線橫掃而至,隨即抓起冷淡的手道:「在我面前說這話,有什麼意思。走啊!拉你到王爺面前,讓你說個夠。」

「靜爺!」冷淡的手微微發抖。

冷靜一把甩開他。「主子的事情,是咱們做下人的,能說能評是非的嗎?」他向來懂分寸、知進退這才能管住這麼大的王府。「說話前,先掂掂斤兩。我還沒教訓你,你就在我面前說黑道白,這象話嗎?」

「靜爺,我知錯了。」冷淡知道冷靜待人溫善,若先認錯,他也不會為難。

冷靜嘆道:「早知道你會和小翡搭上,我一開始就不縱容你了。」

當初他發現這事時,並沒有多加阻撓。只因他心頭對韓似水也是同情,故而睜一眼、閉一眼地讓冷淡和小翡互通聲息,好叫韓似水旁敲側擊多少也能聽到冷玦的消息。

冷淡並不曉得冷靜這層心思,只納悶地問:「靜爺的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冷靜打斷他的話。「只要你牢記一件事,不管你們怎麼來往,絕對不能出亂子。幾年前,我進府時,王爺再三叮囑的就是這事,可見他重視程度,別想以身試法,出了問題,甭說靜爺不幫你。」

「知道了!」冷淡點頭。

看他那樣,冷靜搖了下頭。「算了。」他搭上冷淡的肩膀。「該說的,我說了,聽不聽得進去,便是你的造化了。我還有正事要向王爺請示,不多耽誤時間了。」

***

「王爺!」進了冷玦書房,冷靜神色恭謹。

「你今天來晚了。」冷玦放下手中的書,斜睇他一眼。「是因為找那個程暖晴花不少時間嗎?」冷玦的話中另有所指,責怪他當初發現程暖晴是名女子時,沒有實時向他報告。

「嗯……」冷靜在他身旁多年,雖不全摸透他的心思,這話卻不至於聽不明白。好在,這事他早準備好說辭。「啟稟王爺,屬下昨天本該報告程暖晴一事,可又怕打擾王爺安寢,因而打算今早再帶她來向王爺請安。怎知程姑娘清晨時起來亂晃,折騰屬下費時找她不說,還聽說她驚擾了王爺。這點全怪屬下看護不周,請王爺見諒。」躬身請罪。

「看護不周?怎麼會?」冷玦淡笑,埋首回書中。「怕還是「保護過度」。」

他像是不經心飄下一句話,卻讓冷靜脊背陡涼。

所謂「保護過度」,指的是冷靜對程暖晴是女兒身一事的隱瞞。

空氣一時靜下,只聽到冷玦翻書的窸窣聲。

「對了。」冷玦隨手又翻了一頁書。「我救回來的不是個穿破爛衣服的丐兒嗎?是誰替她換裝為小姑娘了?莫不是……」話留個尾巴,他偏不說完。

以冷玦的精明怎可能猜不出是「翡翠居」的小翡。不過,他話這麼說,主要是想拐個彎,警告冷靜另一件事。

冷靜心裡搖頭嘆氣,這主子個性陰沉,什麼事都刻意不挑明,陰颼颼地教人更難受。初時服侍冷玦時,他都恨不得冷玦能狠罵他一頓,還痛快些。

抹去手心泌出來的汗,冷靜心一橫。「王爺英明。」再不肯多解釋了。

「我英明,你便胡塗了嗎?」冷玦抬頭,直勾勾地瞧他。

冷靜擠出絲笑。「不敢。」若非負債龐大,他怎麼也不肯待在冷府當差。

冷玦向後靠著椅子,斂閉起探幽的眸子,不再壓迫性地盯他。「冷靜,我知道你心地敦厚,可你是我請來的管家,得替我管好下面的人。他們不能騙你,而你不能瞞我,懂嗎?」

「是。」冷靜認份地點頭。

「嗯。」冷玦再度睜眼。「若沒什麼要緊的事,你就退下吧。」

「是有件事,要向王爺稟告。」冷靜恢復往常的神色。「據京城傳回的消息說,御史章大人不日要動身往府裡來。」

「章永?」冷玦眉一挑,合上桌上的書。「他來做什麼?」

「據秘密消息說,他是替右丞相來說親的。」

「說親?」冷玦本要端茶來喝,才碰到杯子手便停了。

「聽說王爺離京後,右丞相之女駱香香便對王爺犯了相思。」

冷玦啜口茶。「駱香香……」那姑娘稱不上絕色,不過倒也端雅秀麗。

他嘴角一抹譏嘲。「我當只有妓女才敢靠近我,沒想到丞相之女……」

這話說得不甚厚道,冷靜卻不免在心中點頭。

以他對冷玦個性的了解,確實只有青樓女子能為了錢待在他身邊。

而正因冷玦聲名狼藉,所以右丞相托章永來說親之事,極為秘密——說不成,右丞相臉上不好看;說成,他的女兒幸福可堪。

因此右丞相才偷偷請章永來探采冷玦的口風,並看看他是否如外傳般荒唐。

「等他來,招待一番,再回絕他就是了。」

「是。」冷靜想他也該是這樣處理。

冷玦咽下第二口茶。「等會兒——」突然放下茶杯,露出抹笑。「他來那天,把「風月樓」的姑娘找來。」

「嗯……」冷靜先是略吃驚,旋即會意過來。「是。」

冷玦盤量的,正是讓章永將他浪蕩的行徑說出去,以斷了駱香香之心。

「不過……」冷靜轉念想到章永的為人。「聽說章大人不近女色,這樣一來是否反而會冒犯他。」

「不近女色!?」冷玦嘲弄性地揚脣。「那是做給旁人看的。男人不近女色常是因為「不行」或是「不能」,而非「不要」。我若把那鄭如媚找來,相信會讓他露出真面目的。」

「男人沒有不好色的。」冷玦哼了一聲,便低頭翻開書頁。「若沒別的事,你就下去吧。」

「還有一事,是有關程姑娘。」冷靜一直把這事掛在心頭。

「程暖晴?」冷玦仰首看他。

「是。王爺,您還沒吩咐要如何處置她?她留下來是……」一想及程暖晴轉述冷玦那句——留下來,你才會知道我不是好人,他就忍不住為她捏把冷汗。王爺陰深沈練,冒這話出來,他也參不透其中的意思。

「這……」冷玦難得沉吟。當時留她下來,其實是有幾分衝動,並沒想好要如何安置她,還是——「先把她派到廚房幫忙吧。」那裡人多口雜,她一定會聽到外人對他的評價,到時候她便不會堅持他是好人了。

「是。」冷靜有些詫異,不懂冷玦為何只差她到廚房,不過這決定對她是有好無壞,他便應承下來。「過兩天她休息夠了,我再安派差事給她。」

「甭等兩天了。」既然要她認清他的冷硬,又何必手軟。「等會兒回去就讓她開始工作。」

「可是……」冷靜面有難色。

「嗯!」冷玦不悅地皺眉。「有問題嗎?」

「是這樣的,程姑娘可能是餓壞了,看了東西就猛吃,現在人還在茅廁。要她馬上去幫忙,有點難。」雖知這理由冷玦可能不接受,他還是為她求情。

蹲茅廁?!想到這,冷玦不覺失笑。

他可以想見,當她狼吞虎咽之後……看了他的笑容,冷靜猛力地眨了兩下眼。

他不是沒見過冷玦笑,可很少見他發自內心的笑容,這是因為……冷玦很快便察覺冷靜異樣的目光,瞬間他便斂去笑容。「你看著辦吧,等她情況允許,就讓她去幹活,省得她手腳不利索,反而礙了別人的工作。」

「是……」冷靜沒想到冷玦真答應了,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沒事就下去吧。」冷玦揮手斥退他。

「是。」冷靜轉身快步離開,省得冷玦改了心意。

「等等。」沒想到冷玦還真的叫住他。

「王爺有什麼吩咐嗎?」都走到門口,冷靜還是停下步,轉身恭敬地站好。

「管好她,她做什麼事,都告訴我一聲。」

「喔……」雖不解冷玦的用意,冷靜還是點頭。「是。」

為什麼王爺這麼關心程暖晴,冷靜心中打了個大問號。

雖說程暖晴的確是個嬌俏可人的姑娘;可冷玦怎樣的美人沒見過,連鄭如媚那樣媚態的尤物,他都不掛心了,又怎麼會為了她,做了這麼多反常的事情?

這個程暖晴到底是怎樣的姑娘……看來他得好好觀察了。

***

「阿晴啊!」程暖晴在冷府已經過了七、八天,和廚房上下幾十人都混得熟稔。她人勤快,嘴巴甜,事事不與人計較,又是裡頭唯一的小姑娘,很受歡迎和喜愛。特別是廚房裡三個掌杓的,冷言、冷語、冷笑待她極好。

「來了!來了!」聽灶頭的冷言叫她,她趕緊從切菜的地方小跑步過來。「言叔,有啥事?」渾然不覺手裡揮著的是把大菜刀。

亮晃晃的刀鋒在冷言身旁掃過一陣風。

「刀!刀!」汗從冷言額上淌下,年紀一把的他,猛地向後一退。

「啊?忘了!」程暖晴靦腆地笑著,把刀收回手邊。

看她的樣,冷言不住搖頭嘆氣。「我說阿晴啊,你的頭腦啥時才能放清明些。」

「怎麼了嗎?」程暖晴張大眼。

「怎麼了?我不是讓你生火嗎?」冷言無奈地看著她,希望她能自己想起犯的胡塗事。

「有啊!有啊!我生了啊!」程暖晴很用力地點頭。「這火就是我生的。」她蹲低身子,靠在灶邊,豆大的汗立刻從她額上冒出。

看她那樣,冷言也知道寄望她自己想起來有些困難。他瞪了她一眼,把她拉起來,掀開灶上的鍋蓋道:「是啊,可你沒有放水哪!」

「言叔您才胡塗呢,瞧這鍋裡滿滿的不是水嗎?」她踮高腳尖,拱起身,打算把手探進去。

冷言抓住她的手。「唉!那是我發現你沒放水後才添上的。」

「怎麼會?」程暖晴噘著小嘴。「我真的放了啊!」

「阿晴!」冷語看不下去了,停下手邊事,扯開嗓門,掀起另個灶頭的鍋蓋。

﹁?是裝水了,可裝的是這頭的鍋,燒的是那邊的灶。﹂「啊……啊……啊……」熱氣竄上程暖晴的臉上,逗得兩人又好氣又好笑。

「啊……阿晴。」這一廂冷言和冷語還在搖頭,另一方冷笑已耐不住性大喊她了。「你啥時才能不迷糊,菜切到一半,把我的刀也給拿走了。」

程暖晴輕吐舌瓣。「笑叔。」甜甜地喚他一聲。「這就還你了嘛!」

以最快的速度跨步到他身邊,彎曲身子恭敬地雙手奉上菜刀。

冷笑接了過去。「你喔……」嘴上對她是凶了些,心裡可拿她當女兒看。

「咦!」程暖晴傾得時才發現旁邊放了盤香氣蒸騰的雞片。「笑叔,您的「芙蓉雞片」也弄好了啊,哎呀!看上去真是好吃。」

之前她也弄了一道,模樣有七分像,可色彩就沒這般鮮嫩。

舌頭滑過紅脣,一潤喉,程暖晴探手拈了塊肉,塞入口中。雞片才炸好,燙得她直吹氣吐舌。「呼呼……好吃!好吃!」嘴上還嚼著肉,她口齒不清地嚷著好吃,豎起大拇指稱讚。

程暖晴端起整個盤子,蹬蹬地跑到冷言和冷語的身邊。「言叔、語叔,您倆也嘗點,笑叔這雞片炸得真是滑嫩。

她拈了塊肉,放在嘴巴前吹涼。「我給您吹涼,免得燙口。」

冷語搖頭。「阿晴,這可是給王爺的,?……」

「快吃吧!」程暖晴不由分說地拿肉塞住他的口。「我看王爺每天都剩這麼多菜沒吃,吃他一點,他不會知道的。」

冷言接著冷語的話。「話不是這麼說……」程暖晴吹涼另片給他的肉,冷言躲了下。「別……」最後還是讓程暖晴順利地放入他口中。

「好吃吧!」程暖晴燦笑,還意猶未盡地舔弄上手指的汁液。「您倆放心吃啦!別說王爺不知道,就是王爺知也不會怎麼樣的。」

端起菜盤,程暖晴旋身飛舞回到冷笑身邊。「王爺是個好人,他不會計較這種事。笑叔您說是嗎?」把盤子放回原位。

「我說……」冷笑放下菜刀,拿了雙筷子把盤子裡的雞片,撥弄回原來的樣子。「我才是好人。」

冷語咽下口裡的肉,左右張望了下。「阿晴啊,你怎麼還認為王爺是好人。府裡上下誰不知道他,不孝又荒唐的。那天小翡來,你不是也親耳聽她怎麼說王爺的。」

「是啊!」冷言看沒旁人進廚房,也跟著幫腔。「你是個迷糊的人,好壞分不清楚,才會為王爺說話。」他們頭次提到這話題,是因為問她,王爺怎麼會留下她時,她照實說出那句話,幾個人便為了王爺是不是好人爭執起來。

冷語回頭附和著。「你上次不也替王爺說話,還為這事跟我們吵嘴,結果話傳到王爺耳朵裡,王爺不但不感動,還說你是太閒了,才會跟我們拌嘴,罰了你更多事做呢!」

程暖晴扁嘴。「他若真是壞人……」小指一比,瞪大眼。「該罰的是你們,怎麼會罰我?」

她這話一說,三個半老的人,倒真啞了口。

看他們這樣,程暖晴腰肢挺起,雙手插著。「我是迷糊點,可不是好壞不分。」

「你的話不做數。」冷笑方才話最少,這次倒先開口。「上次你不連烏醋和醬油都弄錯了,這好人壞人的事情複雜多了,你又怎麼攪得清。」

說起她另樁胡塗裡,程暖晴聲勢頓委。「上次是意外嘛!」

冷語取笑她。「怎麼你的意外就特別多?」

「語叔。」程暖晴跺腳,臉上紅熱。

「阿晴啊!」冷笑摸上她的頭,諄諄教誨。「這烏醋和醬油弄錯是小事,要不了人命的。不過好人和壞人弄錯可就是大事了,弄不好惹禍上身。」

「誰惹禍啊?」突然冒出個年經男性的聲音,幾個人嚇了一跳。

程暖晴定睛,才瞧清楚是廚房跑堂的冷三,沒好氣地應他一句。「你啦!」這冷三年紀與她差不多,眉清目秀,手腳伶俐,人倒是不壞,可老愛黏她、笑她、惹她不快。

「我怎麼可能闖禍,我又不像某人那樣胡塗。」冷三大剌剌地刺她。

「你……」程暖晴衝著他扮鬼臉。「你就燒香保佑,別換你出錯。」

「這事不用燒香,鐵不會出問題。」冷三走了過來。「倒是你,好好燒香求菩薩保佑,讓你這胡塗姑娘嫁得出去。」

「別擔心,我嫁出去時,怕你還娶不到老婆呢。」程暖晴與他爭起口舌了。

「羞喔!」冷三逼近她。「怎麼早就想嫁,嫁誰啊?嫁王爺啊?」見程暖晴臉上突紅,他更覺得有趣。「難怪你老替他說好話。」

「你……」程暖晴鼓著腮幫子,忽然轉怒為笑,輕輕戳著他的胸膛。「冷小三,你放心,等我當王妃時,會提拔你的。」

「越說越不象話了。」冷笑把他們倆分開。「小三子,你幹麼老逗阿晴哪!」

他心底到底是編程暖晴多些。「菜拿了,趕快端給王爺。」

「喔!」冷笑是冷三的師傅,他只得乖乖聽話,端起旁邊的盤子。「咦!」冷三大聲嚷著。「師傅您今天怎麼做兩盤「芙蓉雞片」。」

「笨!」程暖晴逮到機會就罵他。「你師傅的手藝,你都看不出來啊!這盤是笑叔做的,另一盤是我做的。」拐了個彎繞到另一角。「咦!我的呢……」

冷笑變了臉色。「你的呢?」之前,他看程暖晴頗好廚藝,便教她這道菜,程暖晴昨天做失敗,允了他今天要重做,現在不見了,不會……「我……拿……錯……了……耶!」冷三一字一字吶吐,不復尖嘴伶俐樣。

「啊!」冷言和冷語聽了,嘴都合不起來。

「小三,你還說你不會出錯……」程暖晴本來還在幸災樂禍,可轉眼看到其它人僵硬的表情,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冷笑喃念:「我在冷府做了六年掌廚的。六年了……」他知道冷玦性情孤怪,翻臉無情,可從不敢出錯。現下弄出這事,他實在不敢想象,冷玦會怎麼樣。

「不會有事啦——」程暖晴安慰他們。「不過就是拿錯菜嘛!」

「可拿錯的是你煮的啊。」冷三不是要恥笑她,他現在也沒這心情,不過就是把他心裡的憂慮說出來。

「欸!你們要對我有信心啊。好歹我也常下廚哪!況且我這盤弄得特仔細的,不會有問題。」程暖晴拍胸脯保證。

她向來的紀錄差,幾個人還是難免擔憂。

「哎呀!笑叔,您方才不還說烏醋和醬油拿錯也不會出人命,又吃不死人,有什麼關係。」程暖晴實在搞不懂,他們為什麼怕成這樣。

冷笑無力地吐出這兩個字:「是啊。」言猶在耳,言猶在耳哪!

 

 

第三章

冷玦的桌上,滿半的佳肴美食,他卻動了沒幾口。

「王爺,沒胃口?!」冷靜在旁服侍。

「不是。」冷玦拿起酒杯。

冷靜連忙為他斟上。「王爺,您這幾天胃口似乎沒開,要不要找大夫來。」

冷玦揮手回了他。「不用了。」

「是!」冷靜退回本來的位置,與他保持距離。

冷玦看他一眼,仰首飲乾杯裡的酒。

最近他吃飯時,心情總不覺浮躁,腦裡常會想到被他安派到廚房的程暖晴。

「酒。」冷玦放下杯子,等冷靜流滿後,一口飲進。

冷玦始終弄不明白,程暖晴為何認定他是好人。聽說她還為了這件事和旁人爭吵。剛聽到這話時,他冷笑一聲,只覺得這比她初時指他為鬼的事還荒謬。可後來幾天,一不經意,他便會在腦裡構築她說這話時的模樣。

然後,每天聽她的事情,竟成了他這些天的等待。

就是這樣脫序的行徑,讓他自己感到浮躁吧!

「再來。」冷玦放下已空的酒杯。

冷靜倒酒進去。「王爺,您多吃些菜吧。」

波動的酒紋,竟又隱浮出程暖晴燦爛的笑容。

冷玦眨了下眼,放開酒杯,挾了口來。「冷三呢!這盤菜怎麼拿這麼久。」口

氣極度不耐。

「我已經派冷淡去催了。嗯!來了……」冷靜眼尖,瞥見冷三走過來的身影。

「王爺,我去端過來。」

他猜冷三不知出了什麼事情,才想趁走過去的時候,問一下情況。「冷三,你真是越來越不象話。」嘴上故意罵他兩句給冷玦聽。

臉色不大好看的冷三,馬上附在冷靜旁邊低語。

「什麼事?在外頭嘀嘀咕咕的。」冷玦朗聲,不悅地橫瞪兩人,觸及冷玦視線,冷三嚇得臉色刷白,雙手輕顫。

冷靜忙接過他端上的「三蝦豆腐」。「沒事。」以眼神斥退冷三後,快步也踏入冷玦房內。「小三只是問說,您何時撤盤。」將熱騰的料理,放在他面前。

「吃飽便撤了,這還有什麼好問嗎?」冷玦舉筷,輕取一塊滑嫩的豆腐。

「這冷三多大了?」食物還未入口,冷玦突然問了句。

「嗯……」沒想冷玦會問,冷靜愣了下,不過很快便響應來。「十六、七了。」

冷玦思忖道:「十六、七了……」和那程暖晴差不多年歲了,聽說兩人處得不錯。

咽下口裡的菜,冷玦細嚼。「年紀不小了,怎麼膽子這麼小,見了我都還會哆嗦。」和程暖晴不大相同。

說著,冷玦眼神逐漸變得莫測幽黑。「其實這反應……也是正常。」誰見了他不怕呢?連在他身邊多年的冷靜都與他親不起來,誰不避他呢?

「是吧?」輕嘆一口氣,冷玦從暗沈的思緒中醒脫。他定眸瞧向冷靜,只見那冷靜眼睛不安地鎖著桌上的「芙蓉雞片」。「冷靜。」

「……嗯!」冷靜這才把焦點轉過來。

冷玦吩咐。「那盤菜端過來。」

「是。」冷靜心中叫慘,他若不盯著雞片瞧,冷玦說不定就不碰這道菜了。

冷玦當著冷靜的面,挾起一塊雞肉。「今天冷笑這盤雞片,似乎是有些弄糊了,顏色沒往時晶亮。」之前。就是因為這原因,他都沒動筷。看冷靜這樣,許是這盤菜有鬼,他最痛恨被人欺瞞。

冷靜心頭雖悸,回答倒是沉穩。「王爺英明。」這話雖沒直接點出實情,卻也不算欺騙冷玦.

「你這話說不說有差別嗎?」冷玦顯是不滿意冷靜的答覆,卻沒再深究,他挾了塊雞片送入口中。

冷靜緊盯冷玦每個表情,看他眉頭陡鎖,咀嚼的速度開始變慢,臉色逐漸繃緊,冷靜只覺得心跳跟著加速。「王爺……」他打算搶一步,說出實話。

不過,怪的是,冷玦並沒有理他,臉色卻松緩下來,嘴角竟然逸出抹笑。「這盤「芙蓉雞片」是程暖晴弄的吧?」冷玦的笑容擴大。

冷靜呆望著他。「王爺怎麼知道?」

「除了她,還有誰煮東西會忘了加鹽?」

想到程暖晴迷糊的樣子,冷玦止不住笑意,竟然又挾了一塊雞肉。

這是怎麼回事?冷靜愣大眼睛,他原以為冷玦會掃掉這盤菜的。

為什麼王爺竟然會……冷靜越來越想不通了。

***

「你說王爺吃了好幾塊?」冷笑拿著從冷玦房裡收回的菜盤,不消說,他手裡端的正是那盤讓他提心吊膽的「芙蓉雞片」。

「是哪!」冷三自己也不敢相信。

「怎麼會?」冷言、冷語湊了上來。

「那還用說。」程暖晴滿是得意之情,隨手從盤中拈了塊肉。「一定是我煮得也不錯吃,他才會……」她嚼著,烏黑的眉頭逐漸擰聚。

「怎麼了?」冷笑探手也打算嘗看看。

「師傅,甭吃了。」冷三連忙端過盤子。「我覺得古怪,在路上已經吃過了。阿晴根本就沒加鹽。」

「沒加鹽?!」另外三個人異口同聲,臉霎時刷白。

「真的沒加鹽耶!」程暖晴吞下雞肉,舌頭舔過嘴脣。「奇怪,我怎麼會沒加鹽呢?」她只是不明究理,不覺得事情有何嚴重。

冷三白她一眼。「你沒加鹽不是重點。」這點每個人都能想象。「重點是,為什麼王爺會吃,而且還沒發脾氣。」

「是耶!」程暖晴很認真地想,語出驚人。「會不會是他喜歡吃沒加鹽的?」

「阿晴!」四人大吼,怒目瞪向她。

「那……」程暖晴扯了個笑。「看來他不喜歡吃沒加鹽的。」

「廢話。」冷笑連瞪她都沒力氣了。

「笑叔,您別擔憂嘛!王爺沒惱火,不就好了。」程暖晴仍是笑嘻嘻地。「我不說過,他是好人,現在看來是沒錯的。」她兀自得意。

「是嗎?」其它幾個人都覺得古怪,冷玦這行為,實在和平素他們對他的了解相背。

冷言突然冒出句話。「老笑,你說王爺會不會記在心頭,往後發作。」

「哎呀!」他這麼說,冷語也覺得不對。「你們想,王爺是不是……連上回咱三個說他壞話的事,也一併記上了,不知何時翻舊帳,打算……」話沒說完,他自己已是一陣寒涼。

「別說了!」明明是在熱氣蒸騰的廚房,冷笑卻覺得直冒冷。「越說,我心底越不自在。」

「不會啦!不會啦!」程暖晴很努力地為冷玦說話。「上回咱幾個爭吵的事,不就已經說要罰我,不會再把你們扯上的。」

「你不說,我還不覺得不對。現在一想……」冷笑頭皮發麻。「你是說他好的,都要受罰;更何況,我們是說他壞——這下王爺不知要怎麼處置了?」

「罷了,罷了。」冷言吁口氣。「老笑,了不得就是要咱們包袱收了走人。」

「是啊!」冷語心一橫,豪氣陡發。「這裡的錢雖說比旁處多,可咱們又能吃得了幾年?與其待在這擔驚受怕,倒不如真讓他辭了。」

冷三讓他們說的怕。「幾位師傅,你們別走,我可不想一個人留在這。」

想到冷玦那向來冰冷的眸子,冷三打心頭認定,他快大難臨頭了。

「哎呀!你們怎麼越說越像回事?不會這樣的。」程暖晴再怎麼迷糊遲鈍的人,也看得出來他們的驚懼之情。「從頭到尾,也不過是炒菜沒放鹽嘛!怎麼會有事,要是王爺怪罪,我一個人扛就是了!」

冷笑嘆氣。「唉!只怕沒這麼簡單?」

程暖晴嘟嘴咕噥。「是事情不簡單,還是你們弄複雜了?」

她都快搞胡塗了,她所認得的王爺,難道和他們認得的是不同個,否則他們怎麼會這麼怕他。她真的覺得那王爺人很好啊!

雖然有那麼一點怪啦!

***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說他壞呢?」程暖晴兩隻腳在粗壯的樹枝上蕩啊蕩。

她是被派到柴房取木材的,回到廚房途中,見下午天氣好,忍不住找棵大樹攀爬,窩在上頭吹風。

秋風輕輕掠過,原本暖和的氣息沁透著微寒。

冷玦俊冷的形貌,無端的隱浮。

半蒙?的眼眸,是他在薄霧中與她的對望,那一瞬害她莫名地亂了心跳。

程暖晴伸手揪過一彎小枝?,自言自語。「雖然旁人都這樣說他,不過他對我可好呢!」那是救命之恩哪!

記憶全然恢復後,她終於想起,曾昏倒在他的懷裡。

當時,她以為路已經走到底了,沒想到還能絕處逢生。爹、娘、兄長都已離了她,他卻未曾拋下她。冥冥中的安排,叫她醒轉後,第一眼見的也是他。

「咦……那不是……」程暖晴才在想,便瞥見冷玦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朝著庭院走來。「王爺!」她扯開喉嚨喊叫,甩開手上的小枝,小枝?晃了兩下,窸窸窣窣地挨擦著旁邊的葉子。

冷玦沒想到會遇到她,望她一眼,腳雖是停下,卻沒有意思朝她走過去。

程暖晴只當他是找不到她。「我在這兒呢!王爺!」放開雙手,在頭頂上用力揮著,不曾顧量頭頂上枝繁葉茂。

悶悶地一聲「叩」,小手不注意撞到樹枝。「啊!」程暖晴吃疼喊出,身子失了平衡,偏旋倒轉,迅速下墜。

「小心。」冷玦一箭步飛身,迅雷般竄到她旁邊,攫住她騰空的嬌軀,在草地上滾了兩圈。

雖然落了地,可程暖晴還殘存著翻轉暈眩的感覺,一時起不了身,她只好癱在他寬闊的胸膛裡。

冷玦雙手仍無意識地環抱著她。「沒事吧?」

「嗯……」神智還在恍惚中,程暖晴咕噥地吐著聲音。

「你沒事吧?」疼惜在胸臆間無端橫肆開來,冷玦雙手不自覺地摟緊。

好半晌,程暖晴才含糊不清地低吐:「沒事,謝謝。」

暖熱的氣息,輕輕噴著冷玦胸口,冷玦的身子驀地輕震。

複雜的情緒在他眼底幻變,他突嘆,刻意冰冷著聲音。「起來吧!」

「喔。」程暖晴努力爬起,可一雙手突然軟下,又趴在冷玦身上。

「怎麼,能爬樹,卻不能從我身上爬開?」冷玦恢復一貫譏嘲的口吻。

「我是要爬開……可你手還攬著我嘛!」程暖晴蜜色的雙頰,隱隱透紅。

「……」冷玦這才發現雙手對她的依戀。惱火自己不爭氣的雙手,冷玦粗暴地推扯開她。「起來。」

「啊!王爺啊……」程暖晴身子還沒安穩,失了平衡,跌在冷玦旁邊,皮肉吃疼,她唉呼出聲。「哎呀呀!」

冷玦連忙翻身,端看她的情形。忍不住關心地問了句:「有沒有怎樣?」

程暖晴舒開皺攏的眉頭,眨了眨眼,揮揮手。「沒事,看到很多星星而已。」

雖說眼冒金星,她還是努力撐坐起身子。

冷玦扶了她一把,讓她安坐。

「謝謝!」頭還昏沉沉,她索性半立雙腳,弓彎身子,垂頭枕於雙膝上。

程暖晴像只貓似地半蜷,秀顏深埋,只露出烏亮的發絲披散。

剛才翻了幾圈,青絲沾上半黃的枯葉。

順著她的頭間,半跪在他身邊的冷玦,輕柔地為她撥開揪住的葉。「沒事就好。」無法否認,從不在意誰的他,對她卻無法不關心。

發絲輕觸,撩起異樣溫柔的感受,程暖晴心頭猛然悸動。

她驀地抬頭,凝視著他。

在他一向冷淡的目光中,她望見了關懷。

「王爺真是好人。」小巧的朱脣,綻成春天的清甜。嬌俏的臉上,像是染上陽光,粲然明亮。

冷玦從來的冰冷,霎時叫春光般的燦笑消融。他的指尖撫上她姣好的臉龐,低聲道:「我不是,只有你才會這樣想。」

雖然只有她,可這對他而言已經夠了。

他的摩挲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讓她忘了閃躲。「許是他們對你的誤會。」

冷玦一笑,順著下頦滑過的手指交纏她的發絲。「為什麼是他們誤會?這麼多人的看法是誤會,而你的看法會是正解嗎?他們在我身邊多久??又在我身邊多久?你怎麼敢斷定,你是對的,而他們是錯的。」

程暖晴不是未曾耳聞過他的傳言,可是——「你救過我嘛!」程暖晴執意認定。「連同今天兩次了!你原可以不理我,讓我餓死在街頭,或是摔死在這兒的。」

以前,他還可以放她餓死在街頭,現在,他卻不可能眼看她摔死。

因為沒了她,誰敢與他親近?誰會為他與人爭執?誰會暖醒他心底深藏的情感?誰會……見他不語,程暖晴更加堅定。「你是那種……那種……施恩……施恩不望報的好人。」她沒讀過什麼書,好不容易才擠出句成語。

覺得自個兒說得頭頭是道,程暖晴有些自鳴得意地笑起。

燦爛的笑容,牽鎖住冷玦的視線,那瞬間他終於明了為何會留她下來了。

「我不是施恩不望報的人。」他索求的是她嘴角綻放的春花。

「那……」冷玦的目光突然變得熱切炙人,看得程暖晴臉上微燙。

「我想……」冷玦俯身攫住她柔嫩的脣瓣。

程暖晴睜大眼睛,腦中頓時空白。「王爺……」

他忽來的貼靠,奪走她的呼吸和思考。

脣瓣的開啟,讓冷玦順勢潛入,他把她按壓在草地上,恣意地品嘗她的芳馨,熱切地挑逗她脣裡那方柔嫩。

程暖晴的反應生硬而羞澀,而他卻是熱切而逼近;他的霸道索求,讓她幾無退路……程暖晴突然想到,人們說他好色,幾近變態,本能的恐懼,讓她使勁地推開他。

猛然的抽離,讓冷玦一愣,呆呆地瞧著她。

「王爺……」程暖晴掙扎爬起,胸口起伏不定。「這樣是……是不對的。你是好人,不應該會……」她臉頰潮紅,身子卻不住退縮。她從來沒想過,他會如此待她。

看出她眼裡的恐懼,冷玦的嘴角上勾。「我方才不是說了,我不是施恩不望報的好人。」他要她,要她陽光燦爛的一顰一笑,溫熱他心底的幽暗陰濕。

「不過——」他深切地看了她一眼。「我要的,你給不起。」

他看她的眼神,不知怎麼,隱著些許孤獨,程暖晴只覺得心頭被揪住。

「你可不可以……」她想問他,可不可以換別的;不過,話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冷玦卻已經起身,從她視線中逐步消離,莫名地,她的眼眶跟著微濕模糊。

她呆呆地坐著,秋風蕭瑟地吹過,一地的窸窣.

「阿晴啊!」

好不容易,一聲又一聲的催呼,將程暖晴拉回現實中,她趕忙拭去眼角殘存的水光。

「你怎麼窩在這兒呢?」

來人的聲音,十分不友善,焦距逐漸定住,她才看出那是冷三。

冷三一步步靠近,嘴上喋喋不休。「好啊!你正事沒乾,跑到這來納涼。我就說嘛!拿捆柴火的,怎麼可能這麼久還沒好。你不要命了,敢偷懶,看我等會兒跟不跟師傅說去,別以為他們疼你,你就……」

「欸!?怎麼了?」冷三靠到她旁邊,才發現她的不對勁,蹲低身子,猛拍她的肩膀。「別不說話,怪嚇人的。」

「我沒事。」程暖晴幽吐。

「怎麼會沒事?看你的樣子好奇怪。」

「我說沒事。」程暖晴站起來,飄飄忽忽地走。

「走好哪!」冷三趕上去攙住她。「怎麼忽然失魂落魄的?告訴我哪!到底發生什麼了?」

「啥也沒有,你別瞎猜。」程暖晴的回答虛軟無力。

「還說沒?」側瞧她神色恍惚,四肢癱軟,冷三心頭一驚。「不好,你不會是撞邪了吧?」

「什麼撞邪?」程暖晴沒好氣地瞅他一眼。

「快告訴我,你剛是不是看到什麼不幹淨的?」冷三越說越像真的。

「哪有什麼邪的?什麼不幹淨的?只有……」只有王爺。

「只有什麼?」冷三關心地追問。

程暖晴明亮的大眼睛,忽然暗幽,低語吶吐。「小三,也許我真是撞邪了。」

她第一次見到王爺時,不也以為他是鬼魅。

也許王爺真是鬼魅,才會奪了她的心魂,教她一顆心無端失落。

「天啊!那還了得?」冷三在她耳朵旁鬼叫。

程暖晴不語,只緊抿著朱脣,脣瓣微踵而溫熱。

 

 

第四章

冷靜晚上才聽說程暖晴從下午之後,便失了魂似地渾渾噩噩,他趕到房裡看她。

「阿晴,你怎麼了?」進她房裡,冷靜順手掩上門。

「靜爺,我沒事,您甭擔心。」半躺在床上的程暖晴正要翻起身。

「哪!別起來,躺著就好。」冷靜拿了張椅子坐在床邊。

「不了,躺了一下午,背都快燒出洞了。」程暖晴跨下兩隻腳。

她本來就和旁人容易混熟,加上冷靜人又溫厚和善,兩人相處,就像是親人一般自然。程暖晴不住和冷靜抱怨。「其實我一直和他們說我沒事,他們偏又不信,硬要把我趕回來睡覺,還嚷說要找個道上給我收驚。」

冷靜笑著。「他們說了,把你趕回來是不得已的。過兩天,御史章大人要來,廚房很多事要忙呢,可若讓你繼續待著,只怕不是把灶頭掀了,就是把廚房燒了。」

程暖晴臉上微紅。「沒那麼嚴重啦,不過是冒煙,他們就當失火。」

「那是他們發現得早,所以只有冒煙,沒有失火。」

「好啦!您別再說了。」程暖晴舌頭一吐,窩回床上。

「我不說,換你說了。」冷靜溫和地看她。「告訴靜爺,今天下午是怎麼回事?」挪過身,為她撫過一綹紊亂的發絲。

他的輕撫,觸動了下午發梢上的回憶,她的臉不自然地潮紅。

注意到她面上的變化,冷靜再問:「聽說你撞鬼了。」

只見程暖晴低首不語。

冷靜心裡已有底了。他說出心裡的想法:「是撞到王爺吧?」

程暖晴刷地抬頭,愣大眼瞧他。「靜爺,您怎麼知道?」她是個沒心機的姑娘,很難瞞得住心事。

冷靜一笑。「我看府裡最像鬼的便是王爺了。」

「是哪!」程暖晴也跟著笑了,明眸皓齒,瑩瑩生輝。

「傻姑娘。」冷靜輕捏她的面頰。他觀察了一陣子,知道王爺對程暖晴特別,而程暖晴是少女懷春,對王爺亦是有好感的。

「靜爺——」程暖晴揪住他的手。「您跟王爺這麼親……」

冷靜打斷她。「不是親,是近。」

程暖晴兩道濃眉打結。「這有啥不同?」

「我在他身邊,是近。」他看著程暖晴,忽地笑了。「他在你心頭,是親。」

「靜爺!」程暖晴臉上一紅,甩開他的手,拿著棉被矇住頭。「我當您是好人,怎麼知道,您也不是好人。」

「也?!」冷靜是個心細的人,很快就聽出問題所在。「那還有誰不是好人呢?是……王爺嗎?」打量著程暖晴。

程暖睛拉開棉被,可頭還偏垂,靜默了片刻,才仰首看著冷靜。「靜爺,您在王爺身邊久,您說他是不是好人?」

她是個單純的姑娘,從來是非曲直都很明白。可自從冷玦吻了她之後,她便覺得所有的事情是一團亂,讓她理也理不清。她這才開始想,旁人說冷玦不孝又好色,到底是怎麼回事?

冷靜吁口長氣,很認真地看著程暖晴。「阿晴,你把世事看得太簡單。只分好壞,有時候你會痛苦的。」

「是啊,我現在不就痛苦了嘛。」

冷靜說的是人生道理,她聽在耳裡,卻像是廢話。

她想了一下。「靜爺,您說我把王爺當成好人看,是不是錯了?」

冷靜又是一笑。「既然不能簡單分好壞,又怎麼說對錯。」

「也是喔!」程暖晴抿嘴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才再開口:「您說的是有道理,可說了和沒說,我還是一樣胡塗。您可不可以說得清楚些,好叫我明白點。」

冷靜微笑,當她是孩子一樣,摸著她的頭。「阿晴,若你喜歡一個人,便不該只管他是好人或壞人,而該問,他為什麼是這樣的人。」

「問他為什麼是這樣的人……」程暖晴嘴上喃喃地覆述,目光逐漸清亮,好象慢慢懂了一些。

***

這兩天,冷府上下最熱絡忙碌的地方莫過廚房,越接近傍晚,裡頭越熱鬧。

幾十個人擠在廚房幹活,等著做出一道道的佳肴款待御史章永。

冷三由於手腳俐落,所以負責送食到招待章永的「雲寄閣」,餘下幾個小廝像是冷大、冷二他們不幹正經事,反而在嘴上嘀咕些「風月樓」的事。

程暖晴就蹲在他們兩旁邊洗菜,模糊中聽他們說的,好象是跟妓女、睡覺什麼有關的。她隱約知道這些事不好,可又忍不住探聽。

「阿晴啊!阿晴啊!」直到冷笑提高嗓門,一再叫她,才喚回她的神智。

「啊!什麼事?」程暖晴刷地站起,菜掉落盆子裡,濺起水花。

冷笑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小翡姑娘來拿晚飯的,這裡頭人擠,她不好進來,你幫她拿出去。」平時,廚房的小廝都會送三餐到「翡翠居」。不過今晚廚房特別忙,小翡便自己過來取晚膳。

「喔!」程暖晴探頭,才看到小翡的身影,她大聲喚著:「小翡姊,你等等,我這就好了。」拿塊手巾,抹掉手上的水。

順手拿了個竹籃,走到冷笑旁邊,端起其中一盤菜。「笑叔,是這些吧?」

「嗯!」見冷笑點頭,她便把附近五、六盤菜,一併收進籃中。

擺好了盤子,她左閃右躲地移到小翡身邊,甜甜一笑。「小翡姊,都放好了。」

程暖晴和小翡只見過一次面,那次小翡是特地向她打聽冷玦的事。

不過,程暖晴是個胡塗的人,冷玦的事情,她什麼也說不上。

而且她們談到冷玦的為人時,意見相左,小翡還為此與她吵過。

因此,程暖晴雖然滿臉笑容,小翡卻只是牽牽嘴角。「謝謝。」

「不客氣。」程暖晴將竹籃交到她手中。

她和小翡對望好一會兒,見小翡繃著臉,沒有交談的意願,她只好落寞地轉過身。

「啪!」她才沒走兩步,後腦勺便讓人拍了一下。

「誰?」她猛地回頭,瞪著打她的人。「你怎麼打人?」

打了她的,正是吊兒郎當的冷三。「誰叫你失神?」

他兩隻手晃啊晃的,滿不在乎地笑著。「我方才和你揮手,你都不應的嘛!」

「我幹麼要理你啊?」程暖晴摸著後腦勺,心頭上火。「你是……豬狗羊馬牛……畜生!我是人,我做什麼理你?」

她刷過身往廚房走,再不理他。

「欸!」冷三急了,在後面叫她。

冷笑聽到聲音,眼尖瞄到他。「小三子,你可回來了!?」

「師傅啊!」冷三看到他,馬上端正神色。「路上耽擱了,我這會兒就把那盤蟹給弄好。」嘴上油滑,腳下動作更快,直奔後頭那堆食材。

「小三子,怎麼去這麼久啊?」冷大,冷二見他回來,直往他身邊挨去。

「路上耽擱了嘛。」冷三不大搭理,只是先靠往程暖晴那裡。「阿晴,我要弄蟹鬥,你先幫我切點火腿末,好嗎?」

他低聲懇求,製造機會和程暖晴說話,也算是和她認錯。

程暖晴噘嘴,美眸瞟過他,一言不發。

「拜託啦!」他用手肘輕輕頂著她。

程暖晴別開視線,取了把刀,拿了塊火腿,冷三臉上這才有了笑意。

冷大、冷二把他拉到旁邊。「小三子,你剛才在「雲寄樓」裡看姑娘,還看不夠啊?一回來就往阿晴那兒窩。」冷大暗有取笑之意。

「我哪有?」冷三瞪他一眼。

「好,你沒有。」冷二安撫他。「我們小三子,看的都是真正的女人,不是像阿晴那種黃毛丫頭。」

提到她名字,程暖晴耳朵倏地尖了。

不過,那句黃毛丫頭,讓她眉頭上挑。

冷大、冷二一言一語地圍著冷三。「可是兄弟們沒你那福氣,待在這裡,都沒機會見到「風月樓」的姑娘。聽說,那個鄭如媚也來了。冷淡說,她媚得不得了,活像是個狐狸精,真的是這樣嗎?」

冷大、冷二眼巴巴地望著冷三,盼他多說點鄭如媚的事。

那樣的目光,叫冷三有些陶陶然了。「這……」冷三欲言又止,吊他們胃口。

「小三哥,你倒是說啊!這鄭如媚究竟是怎樣妖媚?」

為了討好冷三,這兩個小夥子竟然稱他一聲「小三哥」。這聲哥下去,弄得冷三輕飄飄,直以為自己真是兩人的老大。

他胸膛馬上挺起。「她喔!騷哪!我一看骨頭都酥了。啊!」

話沒說完,腳上一陣刺痛,原來是讓程暖晴給踩的。

程暖晴目光極為不悅地掃過三人,只覺得男人在一起,談的都沒好事。

「哪!」她重重地把手上一小碟火腿肉砰在冷三面前的桌子。

「惡!」衝著三人,扮了個噁心的鬼臉。「男人,沒個正經的。」

立在眼前,雖是三個小夥子,可她心裡真正想罵的卻是冷玦.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這麼噁心?

是不是……有和那個媚得不得了的鄭如媚……親嘴?

***

冷玦的情形,和程暖晴想的差不了多少。

他人在「雲寄樓」的迎賓閣裡,周邊鶯聲燕語,春光無限,偎在他懷裡的,正是艷媚無方的鄭如媚。

她端杯酒,親熱地湊上冷玦的脣。「王爺,您可叫奴家想煞了。」

雖說上次冷玦的態度,對她無異是羞辱,可她到底是做買賣的,一切向錢看齊。冷玦雖不會是好情人,可他是大買主,花錢從不手軟。再說,冷玦位高權重,也不是她一個青樓女子能得罪的。見了面,自然還得七分笑臉。

冷玦飲下她的酒。「?是想我好處,還是想我壞處?」有美人喂酒,他雙手得空,一手把鄭如媚摟得更近,另一手從她胸前游移而過。

輕輕的一聲咕噥,是另個座位的章永發出來的。

章永年紀約莫四十左右,家世良好,僅不惑之年便當上御史。人負文采,面白斯文,現下光潔的額頭不斷冒汗。

冷玦和鄭如媚無視旁人的親密動作,叫他看了是頻頻擦汗。

「章大人,您怎麼流這麼多汗?」在章永身旁服侍的魏舞羽拿起絲絹,輕輕地為他拭汗,低空的胸,就在章永面前晃著。

章永趕緊別開視線,張大袖子抹汗。「不用麻煩了,我自己來就行了。」

看他這樣,冷玦嘴角多了絲笑意。

鄭如媚挾口菜,進他口中。「王爺,您真是壞人。」

冷玦轉過來見她,鄭如媚把眼角?向揮汗如雨的章永。「章大人這麼個老實人,您也要作弄他。」她是個慣常做戲的人,看得出來,冷玦今天對她的挑逗,並非出於情慾,而是為了刺激章永。

冷玦並沒有因為被看穿而不快,反而加深笑意。「鄭如媚,你的聰明,可能會讓我對你多份眷顧。」他俯身,脣瓣輕落於鄭如媚的眉心。

一反常態,他並沒有攫取她的朱脣。

冷然的眸子,在掃過艷紅脣瓣時,變得更加深沈難解,墨黑不明。

「王爺。」鄭如媚無法否認,冷玦的俊冷對她仍是有吸引力的,她嗲聲地撒嬌。「您這冤家,真叫如媚又愛又恨。」不死心地湊上朱脣櫻口。

冷玦閃開紅脣,靠上她耳邊。「那你最好是恨我,因為我是個不給愛的人。」

鄭如媚幽嘆。「這點我曉得,上次就明白了。」所以她也不會放感情的。

冷玦低聲道:「那你知道我這次為什麼叫你來嗎?」手探向她的衣襟內。

「王爺!」章永突然起身,深深作揖。「下官吃飽了,這就先行告退了。」

冷玦放開鄭如媚。「我菜都沒上好,章大人怎麼就吃飽了。莫非是不滿意菜色。」不等章永回答,他便暴喝一聲:「冷靜。」

「是。」冷靜忙從側邊轉出來。

冷玦神色凜冽。「你把掌廚的那幾個,給我叫過來賠罪。」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這菜好吃極了,好吃極了。」章永立刻坐下,大口地吃菜,臉上還陪著笑。

冷玦緩了臉色。「既然酒菜沒問題,那就是這幾個姑娘服侍不周了。冷靜,把她們幾個給我趕出去。」

「王爺!」莫說章永嚇了一跳,那幾個姑娘更是驚得花容失色。

冷玦面無表情。「章大人,這幾人不是我的家妓,否則他們服侍不周,我便該學鄰國的古人,殺了他們,給大人謝罪。」

「不可!不可!絕對不可。」章永臉色刷白。

鄭如媚拉著他的手。「王爺,妹妹們招呼不周,我下去賠禮便是,您切莫動怒趕人。倘若如媚的服侍,還叫章大人不開心,說要離席,那如媚第一個裸身擋在門口。」冷玦這番話下來,她便確定冷玦是要她來勾引章永的。

冷玦讚許地笑了。「那你去吧!」

方才他不先讓鄭如媚直接服侍章永,為的是讓章永在旁邊巴巴看著鄭如媚。

人哪,有個不好的習性,吃不到嘴的東西,看來會更誘人。

等章永的胃口吊足了,這才放鄭如媚下去,讓他嘗嘗甜頭。

「是!」離開前,她附在冷玦耳旁細語。「那一千兩,您可以準備給我了。」

冷玦之前放話說,誰能陪章永一夜,他便付誰一千兩。為此,鄭如媚盈盈起身,腰肢款款地朝章永過去。

一到旁,她便極有技巧地擠開魏舞羽。「妹子,辛苦你了。」

魏舞羽被她排出,還得裝笑。「不會。」

「章大人,我先給您敬酒。」鄭如媚滿上杯酒。

她低身彎腰,上身雖非如魏舞羽一樣半露酥胸,可白衫內的紅色褻衣,在她俯身時,便一覽無遺,若隱若現,更添誘惑。

章永臉色頓時發紅,雖想移開視線,可又忍不住地往褻衣包藏起的豐滿曲線瞧去,他這一瞧更顯得神色窘迫,扭捏不安。

冷玦見狀,呷了口酒,勾出一抹得意的笑。

「章大人,」冷玦朝他舉杯。「人生得意需盡歡。你縱不狂醉爛飲,也無須辜負眼前的美酒。我知道章大人素來躬身自守,不過那是在朝中的規矩,可不是在我冷府該有的態度。我冷府就一條規矩,天大、地大、享樂最大,你若不能盡歡,豈不讓我這主人失禮了?」

一番話,合情入理,讓章永少了些顧忌,多了些適當藉口「放縱」自己。

「是!下官曉得。」章永半推半就地接過鄭如媚遞給他的酒杯。

冷玦一笑,緩緩地挾上口菜,揮手招來魏舞羽。「哪!?過來。」等著在她的服侍下,好好地看章永「失身」的戲碼。

果然酒過三巡,章永不斷地軟化在酒精的催發下,藉著酒膽、酒意的他逐漸放開懷,手腳開始不安分了。

「永哥哥。」鄭如媚瞧時機成熟,滑膩的手指在他的大腿上磨磨蹭蹭。

章永幾分蒙?的雙眼,突然一亮,口水從喉頭深深咽下。「王爺。」他有幾分地搖晃起身。「下官想去解手一下。」來自下腹慾望的衝動,快使他現形,未免丟臉出醜,他把鄭如媚給拉起。「可我左搖右晃,怕不安穩,想請如媚姑娘陪我。」

明只有三分醉,他說成七分;本可以一個人去解手,他偏拉個鄭如媚,兩個人想幹什麼勾當,這不明擺著。

冷玦別有深意地笑著。「看來你的確是醉了,讓如媚攙你去吧。若真累了,就直接回房裡休息。這筵席擺到「賓主盡歡」就可撤了。」

章永的戲,已經要落幕了!

事實上,他花那一千兩,並不是為了討好巴結章永。相反的,他是為了譏諷章永的「不近女色」,嘲弄他的故作清高。

「謝謝王爺。」章永拉著鄭如媚退出。

冷玦斂去笑容,嘴角殘著是抹不屑。「冷靜,撤了吧!」

「要收了?」端著點心而來的冷三正從外頭走進,剛巧聽到話。

「嗯!」冷靜回過頭吩咐他。「你既然來了,就把桌上那些也收了。」

「王爺。」魏舞羽看冷玦起身,連忙攀上去。「這裡要撤了,您叫舞羽到哪兒好呢?」她眼巴巴地望著冷玦,雖比不上鄭如媚狐媚,可也是風情艷冶,明眸善睞。

冷玦不帶感情地推開她。「回「風月樓」。」他今天對誰都沒胃口。

「王爺……」魏舞羽不死心地喚他。

「王爺!」冷靜突然冒出一聲叫他。

「怎麼了?」冷玦望冷靜瞧上一眼。

「小三子說,阿晴之前被派來送湯,可桌上沒瞧見湯;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宅子裡迷路了。」

魏舞羽斜睇冷靜,想他好歹是王府管家,怎麼事不分大小,都要報告。

有個胡塗蛋在自家走丟了,本來只是小事,可那胡塗蛋是程暖晴,事情可就不小了。冷靜知道,程暖晴的事,就算是雞毛蒜皮,也得報告。

「王爺……」魏舞羽不知事情嚴重,還想揪住冷玦.

冷玦一把甩開魏舞羽。「胡塗!胡塗!」他提氣縱身而出,眾人只見他身影像風一般,刷地往門外奔出。

 

 

第五章

眾人四下尋找程暖晴,卻不知她正往章永的虎口跳。

原來這章永不但不是個正人君子,還是個變態的急色鬼。藉著酒意,他把鄭如媚拖往最僻靜的院落。若說只是「野合」,也就罷了,竟當著她的面解手,還要她為他「吹蕭」,弄得鄭如媚胃酸返溢。她忍住噁心的感覺,騙章永說有個驚喜給他,叫他閉上眼數數。

趁他閉眼的時間,鄭如媚順利逃脫,可程暖晴好死不死正向著那院子走去。

她一直找不到路,又巧聽到章永的喊叫聲,便循聲找去。「誰在那兒?」就這麼轉入樹木森然的僻靜處。

找不到鄭如媚的章永帶著三分酒意,打量著程暖晴。「你是……」

程暖晴初見到人,一臉春花似的笑容。「欸!我是來送湯的。爺,您知道「雲寄閣」要住哪走嗎?我再不送去的話,湯都冷了。」

她還當章永只是某個院落的家僕。

章永狐疑地望著她。「你是王府的人嗎?為什麼路怎麼走都不知道?而且……」他記得王府沒有女婢。「喔!我知道了,你是……「風月樓」的。」打了個酒嗝後,嘿嘿地笑著。「原來鄭如媚說的驚喜指的就是你,難為你還弄了這身打扮……有趣、有趣。」現下他滿腦子想得都是那檔子事。

聽他說的,又是「風月樓」,又是「鄭如媚」,程暖晴的眉頭皺了起來。「爺,人家都說我胡塗,我瞧您才是醉胡塗了。我是廚房幫忙的,現在要送湯過去招侍那個章大人。」

「是啊!」章永走向她,面上因為醜惡的笑容扭曲。「我就是章大人,正等著你的招待呢!」濁重的氣息噴向她。

程暖晴本能地閃開他。「章大人!?您要幹麼?」怎麼和旁人說的樣子不同。

章永撲向她。「小寶貝,我要幹麼,你還不知道?」

眼看他像是惡虎撲來,程暖晴一急,整鍋湯潑在他身上。

嘩啦啦地湯汁倒了章永一身,他呆了一下,旋即暴怒。「賤人!」

他一巴掌甩過來,程暖晴機靈地往樹旁躲去。「我是來送湯的,您要的無非就是湯嘛!我可給您了!」程暖晴左閃右移,跟章永形成追逐的狀態。「您可別……您還要……啊……」章永追她追的急,目光淫惡,情急下,程暖晴整個鍋子砸向章永。「那我連鍋也給您了。」

章永側身閃開,鍋子沒砸到他,散在地上,乒乒乓乓的響了數聲。

「賤人!」章永衝向她,險些抓到她。

「啊!」好在程暖晴身子輕巧,還是閃過。「你怎麼罵人……你……你……自己是色鬼……怎麼可以罵我……啊!」她氣喘不已,不小心腳板撞上樹根,撲倒在地,竟讓章永抓個正著。

「小賤人,這次絕不會放過你。」章永嚙啃她的肩膀,一雙手在她身上亂摸。

程暖晴雖不如鄭如媚豐腴,可少女勻婷的體態,還是讓章永獸性大發。他勃發的獸慾異樣地頂住程暖晴。

「啊!」程暖晴嚇得尖叫連連,小手握拳,不斷地打他。「放開我,放開我……」

「放開她!」冷玦施展輕功,從屋檐躍下,宛如被空而降,寒冽的劍鋒抵著章永。章永的酒立刻全醒。

「王爺!」突然見到冷玦,程暖晴眼淚滾了出來。

她想爬起來,可章永還壓在她身上,她虛軟的身子,使不出力推開他。

「滾開!」冷玦收劍,一腳踢開章永,章永嗚了一聲,落在地上哀叫。

「王爺!」冷玦才要低身,程暖晴就倒撲在他懷裡。

「沒事了。」冷玦單手輕摟著她黏糊的身子,另一手指尖摩挲過她紊亂的發絲,低聲安撫。「別怕。」程暖晴嬌軀輕顫,已翻震出他心底潛藏的深柔情感。

冷玦一直以為自己早該無情,可方才尋她的時候,心莫名地亂了,他才確定自己的心仍會跳動,這世上還有他真心在乎的事情。程暖晴就像陽光,悄悄地滲進他封閉已久的心,已經打開的縫隙,見過了陽光,再不願冰冷幽暗。

儘管這兩天,他刻意不去找她,那樣的情緒仍是無法自欺的。

「嗚……」冷玦溫柔的聲音,喚得程暖晴眼淚撲簌簌地掉。

「阿……」好不容易趕過來的冷靜,跑得上氣不接不氣。「阿……」

「阿晴……」另一個氣喘如牛趕來的是冷三。「阿……」

兩人差不多同時,撞見程暖晴窩在冷玦身上那幕。「阿……」兩個人對望了一眼,都是錯愕不已,「阿」的聲音逐漸變小。

不過,他們的聲音已叫程暖晴聽見,她臉上發紅,吸吸飽含水氣的鼻翼,忸怩地要從冷玦懷裡鑽出。

感受到她的不安,冷玦鬆開手,程暖晴順勢低頭滑開。

人是鑽出來,可她眼角還忍不住偷覷眼冷玦,正好與他投來的視線相遇。

程暖晴尷尬地抿脣一笑,連忙垂首。

「王爺。」章永再怎麼不了解兩人關係,看到這情形,也知道不對。他咽下口水,潤潤喉道:「這一切都是誤會,下官可以解釋的。」

「你可以解釋,可我不會聽的。」冷玦掃了他一眼,隨即移開視線。「冷靜,送客。」

「喔……是!」冷靜走到章永旁邊。「章大人,請隨我回房。」

「冷靜。」冷玦看也沒看章永。「我說的是,送他出府。」

「啊!」冷玦這麼說,餘下四個人都吃了一驚。「王爺,章大人不是很重要的客人嗎?」程暖晴仰首,水汪汪的眼瞅著冷玦.

眼瞧她方才哭過的委屈樣,直教冷玦揪心。他所認識的程暖晴,從來都是暖似冬陽的笑容,幾曾讓人這樣欺負,一個不捨,心頭被扯動,話從喉嚨脫出——「沒你重要。」冷玦甚至來不及意識自己說的是什麼,話就已經收不回來。偏生夜晚太靜,每個字都清晰地傳出。

「……」程暖晴像是讓他的話給勾住了魂,倏地呆愕,愣愣地瞧他。

「啊?!」冷靜不敢相信,淡然無情的冷玦會說這種話。

「啊?!」冷三用力眨了眨眼,覺得所有一切應該都只是作夢。

「……」章永臉色死灰,他難以想象,他堂堂的御史,竟然沒個下女重要。

「咳!」別開程暖晴的目光,冷玦斂整神色,恢復平日莫測冷淡的樣子。「冷靜,你送程暖晴回去。」

冷靜呆了一下,這才過去。「是。」方才受的驚嚇太大,現在才有些恍惚。

「王爺……」程暖晴輕聲低吐。

冷玦回頭看了她一眼。

四眸相觸,程暖晴拈出朵清淺的笑容。「謝謝……」她說得極輕,如同盼視的秋水,眸光與嗓音,都帶著靦腆。

冷玦雖是躲開她的凝盼,可嘴角極輕極淡地揚起。

見他笑了,程暖晴笑靨驀然盛放。

冷三凸出的眼珠在兩人的笑容中打轉著,看著看著,臉逐步地垮下。

***

「阿晴,昨晚到底是怎麼回事?」次日一早,程暖晴就讓廚房裡的人給圍住,她走到哪兒,旁邊便有人跟著。「聽說,是王爺救了你,還為了你把章大人給趕走。」連她蹲著洗鍋子,旁邊都有人挨著她。

若說他們是真關心她,也就算了,偏生他們的話題,都在同一個地方打轉。「阿晴!你與王爺什麼關係啊?他為啥三番兩次救你?」

程暖晴砰地放下鍋子,刷一下從冷大、冷二身邊站起來。「我能與王爺有什麼關係?他是個好人,我是個倒霉的人,老讓他救了,就這麼回事。」看大夥兒愣住,她緩下語氣。「事情就這麼簡單,你們別又把事情想複雜了。」

「阿晴,你別惱。」幾個年紀大的也開口了。「大夥兒沒惡意,就怕你給王爺騙了……」

「咳!咳!」冷靜不知從何地冒出來,眾人見了他,臉色當場一變。「你們方才說王爺騙了什麼?」他慢條斯理地說。

見旁人慌了分寸,程暖晴只得擠出一絲笑。「靜爺,您怕是聽錯了吧!」

「我聽錯了?!」冷靜瞧著她,忽然笑起。「算了,既然你求情了,我便不與他們計較了。往後,你不在廚房幫忙,也好叫他們記住你的好處。」

冷三反應得快。「什麼叫她不在廚房幫忙?」

「是啊!」程暖晴也聽出不對。「靜爺,您要調我到哪兒去?」

「不是我要調你,是王爺問你願不願意到他房裡?」

「不成哪!」冷三急著說不,招來冷靜不悅地皺眉。

冷笑低咒。「小三,別多嘴。」

冷靜眉頭舒緩。「算了,他說不說話都一樣。王爺雖說是要問阿晴願不願意,實際上,王爺也說了,不讓阿晴拒絕的。」

冷三頂了句:「這也算問?」

「小三!」他這麼大膽地和冷靜衝撞,叫旁人為他捏了把汗。

「你是怎麼了?辣椒吃多、上火了?」程暖晴移到他身邊。

程暖晴才要拍他,就讓冷三甩開。「不要你管。」轉身往後院跑開。

「欸!」程暖晴追了上去。「小三。」

其它的人,視線跟著他們移動,兩、三個好事的舉了腳,正打算跟去時,讓冷靜給叫住。「怎麼?你們很閑,是嗎?方才說完閒話,現在又要去管閒事?」聽他這麼說,這幾個人縮回腳。

冷靜又道:「往後誰讓我聽到嚼舌的,我把他派去服侍王爺。」嘴上說的是這幾個人,眼角瞟的卻是後院。

方才看冷三跑到後院時,他心底大概就有譜了。

這冷三平常機靈是機靈,不過膽子不大,這次敢衝撞王爺的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喜歡上程暖晴了。

程暖晴平素只當冷三是哥兒們,根本不曉得他有這樣心思;瞧冷三跑走,她唯一的念頭就是追上。

後院空無一人,只堆了些雜物,冷三逐漸放慢步調,程暖晴靠到他旁邊,以肘頂他。「小三,你做什麼發火啦!?王爺是叫我服侍他,又不是叫你服侍他。」

「我寧可他叫的是我。」冷三臭著臉。

「他叫你,你敢去?」程暖晴取笑他。

「我敢。」冷三直勾勾地瞧著程暖晴。「為了你我敢去。」說得像慷慨赴義。

冷三的目光,熱切的有些陌生,逼得程暖晴低下頭。「瞧你說的……啊!」冷三忽然握住程暖晴雙手,程暖晴心頭一驚。

冷三卻是沒有放開的意思。「阿晴,你別答應王爺。」

「王爺不是說了,不能拒絕。」程暖晴掙出他,臉上泛紅。

冷三手裡撲空,對上程暖晴的眼睛。「可你根本也不想拒絕,對不對?」他看旁邊沒人跟來,這才說:「王爺昨晚說,你比那章大人重要時,我就知道,你們倆……」

「你別胡說,我和王爺才沒怎樣。」程暖晴轉身,躲開冷三的視線。「那章大人是頭豬,好色又好吃的;我會打雜又會幹活,當然是比他重要了。」

「那章大人若不重要,咱們怎麼會忙上那麼些天來招待他?」冷三挨到程暖晴的正前方。

「哎呀!我說不過你,隨你說啦!」程暖晴也知道這不是好答案。「反正你要怎麼說、怎麼想,我攔不下,也管不住,那就只好隨便你了。」程暖晴一把推開冷三,徑自朝前跨了好幾步。

冷三並沒跟上來,程暖晴呆立著,等他好一會兒,冷三卻連喚都沒喚她一聲。

「小三——」秋風吹來,把程暖晴的聲音都給吹酸。「咱是哥兒們,你何苦為了王爺這事為難我,你要真不高興,我怎能開開心心去服侍王爺嗎?」她是個重感情的,話說著,鼻頭就跟著紅了。

「阿晴。」冷三小聲叫她,一步步走到她身旁。「其實,你要去服侍王爺,我也不能擋你,可你自個兒要小心,別叫王爺占了便宜。」

程暖晴倏地臉紅,聲細如蚊。「嗯,我知道。」

「小三,」對冷三的關心,她感動在心,朝他甜甜地笑著。「往後,我在王爺那兒,若拿到好東西,一定分你一半,讓你可以多寄些錢回家。這事,別告訴冷大他們,省得他們嚼舌根。」

冷三突然握住她的手,程暖晴的笑容霎時繃硬,冷三不察,只更握牢她。「阿晴,我不要你拿什麼給我,倒是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程暖晴擠出個笑。「什麼事?」冷三這麼握她,叫她心底覺得怪怪的。

冷三一口氣吐出來。「別喜歡上王爺。」

「什麼?」冷三說得這般急切突然,程暖晴嚇了一跳,好半晌,她才回過神,掙開冷三的手。「這事我不能答應你。」程暖晴轉過身,避開他。

「為什麼?」冷三追問,貼靠著她。

程暖晴把頭低下。「是哥兒們,就別問了,我說不能就不能嘛!」

這叫她如何答應冷三,她做不來的事,如何應允哪?

「你不是?!」冷三大叫。「阿晴,你不會是?!」箝住程暖晴的手臂。

程暖晴頭埋得深,小聲地吐著。「我就是……」她……就是喜歡上王爺了嘛!

***

「一、二……」冷玦在房裡踱步,嘴上喃喃數息,胸臆起伏不定。

這是第二次他嘗到不安——第一次是因為程暖晴在王府「走失」;而這一回,是因為把她安排在自己房裡服侍自己。他已經很久沒讓旁人靠近他了,很久了……久到他現在隱隱無措。

「王爺。」冷靜恭敬地叫喚,讓冷玦回過頭。

「嗯。」冷玦轉頭,心緒掩飾地極好,看來仍是淡然不可親。

程暖晴手裡拿著大包袱。「王爺!」瞧著冷玦的表情,正咧開的笑容不覺縮小,她原以為冷玦會是笑臉迎她的。

「你同她吩咐清楚了吧?」冷玦瞥向冷靜,未曾看著程暖晴。

「是。」冷靜躬身應答。

看他們倆有問有答,程暖晴偏低頭,噘嘟著嘴,心頭暗嘀咕——什麼嘛?!自己把人家找來,可看也不看人家一眼。昨晚聽冷玦這麼說的時候,她還以為他是在乎她的。

「程暖晴!程暖晴!」冷玦喊了好幾聲。

「是!是!」程暖晴才從發呆中醒來,猛地抬頭。「靜爺吩咐的我都清楚了,是吧,靜爺……靜爺呢?」程暖晴倉皇地左右轉首。「啊,走了啊?」

冷玦瞅了她一眼,並沒有回答問題。

程暖晴從耳根發紅,再度壓低頭。

冷玦淡道:「往後我的日常起居,都由你打理了。」

這決定有些衝動。畢竟把生活交由胡塗的人打理,是有幾分冒險的。可遇上程暖晴,他想似往昔那般清明,怕是有些難了。

「是!」程暖晴霍地昂首,大聲呼喊著:「我會盡心盡力的。」她一臉笑靨燦燦。

冷玦剛毅的脣色略微軟化。「隔壁已經騰了間房給你,往後你就住在那兒,省得你又迷路了。」他旋身回座位上。

她趕緊跨開腳,跟上他的步子。「王爺——」程暖晴才正要為他的體貼感動,這又遭他奚落。「別這樣說嘛!」

冷玦坐定,隨手舉起茶壺。「我也不想這樣說。」可這畢竟也是實話。

程暖晴連忙丟下包袱,衝到冷玦旁邊。「我來。」一手搶下他的茶壺,一手奪起茶杯。「這事由我……」她衝得太快,以致重心不穩整個人往桌上撲趴。「啊!」

「小心。」好在冷玦眼明手快地穩住她。

「沒事!沒事!」程暖晴趕快站定,手裡舉著安好的茶壺和茶杯。

冷玦的目光,由她的身上移到她手上的茶具。「嗯。」腦裡晃過一個想法——等一會兒這茶壺或茶杯還是會讓程暖晴摔破。

「嘿!嘿!」程暖晴尷尬地擠出兩聲乾笑。「這茶壺好漂亮呢!」她看得出來冷玦正盯著它們看。「很貴吧?還好剛剛沒摔破,否則我在這兒當一輩子的差,也賠不了這麼多。」

「你賠不了這麼多,是因為你還會摔壞更多。」冷玦決定賭,程暖晴等會兒會摔壞茶杯。因為她能注意的事有限,現在注意到茶壺,一下可能就忘了茶杯的存在。

程暖晴臉上困窘地發紅,細細碎念:「不會啦!我會小心的。」

她很認真地倒滿一杯茶,圓睜的黑眸直勾勾地瞅著茶杯,傾下一柱熱燙的澄碧水流。她有心,要為他好好做事。

那樣的專注近似虔誠,裊竄的茶煙,一似祝禱的馨香,直接沁入冷玦心窩。「小心燙手。」他聲音裡是罕有的暖意。

程暖晴刷地轉過頭,脣畔春花落轉。「不……」麗容猛地轉獰。「啊!」才一失神,茶水從杯緣滿出。「燙啊!」程暖晴痛呼出口,迅速地將茶壺砰地放回桌上,可?啷一聲,滑膩的青瓷茶杯彈到桌面,直墜地下,應聲碎散。

俊眉微蹙。「有沒有怎樣?」欺身湊上探著她紅腫的手指。

「我沒事。」程暖晴輕軟的嗓音,有幾分哽咽。「可是茶杯碎了。」心中責怪自己,這點小事也會出錯。

他早猜到了。「沒關係,不會要你賠的。」冷玦俯身,打開桌上的紫檀小盒,從中翻找藥瓶。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程暖晴頭一回惱恨自己的粗手笨腳。本來想倒好一杯茶,沒想到連茶杯都叫她摔碎了。「我會想辦法賠的……」

冷玦擰眉打斷她的話。「我說了,不用賠。」一心尋藥,沒轉出程暖晴語中懊惱之意。

他的語氣恢復往常的生硬,刺得程暖晴心頭酸澀,她嘴裡含糊不清地念著:「我真是笨……」

「什麼?」冷玦抬頭瞧她,手裡拿得是方才找出來的藥瓶。「又怎麼了?」才發現程暖晴眸裡珠光盈閃。「很痛嗎?」她這樣弄得他有些慌,也有些煩。他不曾認真地對待過任何姑娘,不能明白她細膩脆弱的那面。

「不會。」程暖晴含住發紅的手指頭,喃喃道:「對不起,我再倒杯茶給您。」

冷玦皺眉。「不用了。」不解她的心思。「你別碰這茶壺,省得一會兒又摔壞了。」他心底盤念著只要不再讓她摔壞東西,她就不會內疚。

冷玦踟躕下,還是將藥遞給她。「自己抹吧。」程暖晴看似委屈,和進來之時大不相同,叫他一時弄不清該用怎樣的態度對她。

開始動搖了,也許不該叫程暖晴來服侍的。與一人親近,便有與人親近的麻煩,即便是程暖晴亦然。

程暖晴雙手緊握著冰涼的藥瓶,勉強擠出笑容。「我不是很痛,等一下再抹。我先把地上收拾……」

「別了。」冷玦堵住她。「我讓旁人處理就是了。你若割到手,我不還得找藥?!」

這話並無惡意,可聽到程暖晴心頭又是一凜。

冷玦的話,在在聽來,都像是指她迷糊無用。以往誰笑她,她都不會掛心;可冷玦是她喜歡的人,她不想叫他也這般看她。

「不會的。」她急急申明。「我會撿乾淨,不會割到手,也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匆忙放下藥瓶,繞出桌角。

「啊!」她腳才跨出,一個踉蹌,讓不知名的東西給絆倒。砰地一聲,四肢以最難看的方式著地。

這……「你沒事吧?」他的房間是鬧鬼了嗎?怎麼程暖晴一進來就諸事不順。

冷玦湊上前將她拉起。

程暖晴脹紅臉地攀住冷玦起身。「謝謝。」直到站定才放開冷玦.「我沒事。」

「還好沒叫碎片割到。」冷玦迅速地將碎片拾起,眼睛一轉,瞥見絆住程暖晴的東西,吁了口氣。「拿好。」順手丟給程暖晴後,便徑自扯了張紙包起碎片,沒再看程暖晴一眼。

程暖晴接住後,才發現這是她自個兒先前亂扔的包袱。

她真是笨蛋……莫名地,一股子情緒涌上,眼淚突然從眼眶翻滾。「嗚嗚……」本來還只是抽抽噎噎的,後來她索性緊抱著包袱放聲大哭。

冷玦無措地杵在旁邊。「怎麼了?不是說沒事嗎?」不曾見她這樣失聲大哭,除了叫章永欺負的那次。這次……難道是他招惹了她嗎?

冷玦呆愕了半晌,略微僵硬地傾得攬住她。「好……別……別哭了。」

遲疑但溫醇的嗓音軟入程暖晴的耳裡,她猛地放下包袱,死命地抱住冷玦.

冷玦身子倏地震懾住。

「嗚……嗚……」程暖晴只管在他懷裡嗚咽哭泣,黏糊地低吐:「王爺……我真的想……好好做的……也不想摔壞杯子……也不要丟臉出醜……聽靜爺說……你叫我來服侍時……我心頭……是很高興的……只想著……也要叫你開心才是……我不想要自己這樣沒用的……更不想教你失望……」

斷斷續續的言語,叫冷玦聽得心神一蕩。才曉得,她的行徑不是莫名不可解。

她的心思無旁,只是單純的為他啊!而他無心的言語,竟是這般傷她。

身子頓軟,冷玦暖暖地將她裹入懷中。「我沒失望。」

程暖晴擤擤鼻子。「那你為什麼那麼凶?不是因為氣我嗎?」他的懷裡好舒服,讓她忘了兩人之間本該有的距離。

冷玦的嘴角微揚,看似溫柔的笑容。「我不是氣你,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猛然才省悟,他慣常以冷漠待人,即便在心動的女子面前,也不懂得溫柔相待。

水亮的眸,一瞬又變得茫然。「什麼意思?」她以為不安的只有她一人,難道他也是?「我不知道怎麼服侍你才好,難道你也不懂怎麼讓我服侍?」

「是啊。」冷玦笑了。

霎時,向來陰鷙的俊容,像是著了光似的,冰雪消融。

那笑容教她不覺看呆,程暖晴痴痴愣瞧。「嘿嘿嘿……」跟著失魂似地傻笑。

冷玦拍拍程暖晴的頭。「往後我會教你如何服侍我的。」而他也會學著如何和她相處。他終於明白,在意一個人,不是把她放到身邊就行的,她會笑,自然也會哭;她能帶給他歡愉,而他也要一併承擔她的苦惱憂思。

冷玦眼眸閃過抹促狹,兩手撐開衣袖。「首先呢,你得先把我這身洗乾淨。」

原本白淨華貴的長袍,濕縐成一團。

先前她縱肆的涕淚,糊為一攤水漬,在他衣襟留跡。「這個……」程暖晴直覺湊上他胸前,鹹濕的怪味,立時搶得她鼻眼全皺,這個味道好象是……她臉上尷尬透紅。「這個我會洗得很乾淨的。」她心虛地大聲喊著。

「我信你。不過,你得先把藥抹好,然後再洗衣。」與其說是程暖晴來照料冷玦,不如說是冷玦在處處點醒她。

「抹藥嘛!小事!」程暖晴小心地繞開包袱,移到桌旁,拿起藥瓶,也沒掂掂分量,一把胡亂地塗抹。「其實那茶水也不算太燙,我這雙手皮粗肉厚的,從小到大,也不知傷過多少次。是王爺記掛在心上,不然也沒啥打緊的。」

她嘴上絮聒,腳下倒是急急地步回冷玦身邊。「那隻手不方便,我用這隻。」

她是急著表現,顧不得藥有沒有抹勻,就著一隻沒燙著的手,笨拙地扯開冷玦的衣物。

冷玦揮手擋開她的手。「我可以自己來的。」不需經過思量,他也知道最好別讓程暖晴挨近身,否則一會兒極有可能會受她連累。

「不成!不成!」程暖晴笨拙的單手慌了。「我說要好好服侍您的。」誠摯期盼的黑瞳對上冷玦.

「這……」冷玦揪鎖的眉頭一松。「好吧。」

程暖晴展顏。「謝王爺。」她想解開冷玦腰間的繩結,又不想弄到方才抹藥的手,便彎身叼咬住腰繩的另一端。

拙稚生澀的動作,使冷玦腰際備受曖昧的磨蹭,柳腰弓彎更媚似催情挑逗。

冷玦喉頭縮緊。「?的舉措……」

「怎麼……啊!」猛然發現,那生澀的動作,竟像是下流的勾引,程暖晴的臉轟地火紅,連忙起身。「王爺……不是……你別誤會……」

她那急切分辯的模樣,勾出他眼角一抹笑意。「誤會什麼?」

程暖晴急道:「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顧不得什麼藥不藥的,她慌地雙手齊用,只想快生脫好他的上衣,怎知越急越笨,溽濕的手用力一扯……「啊!」她整個人拖著冷玦向背後栽去,暈眩中冷玦的氣息裹覆住她。呼吸霎時被奪,心跳是未有的不規則。「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喃喃吶吐,完全沒察覺冷玦的雙手已經枕住她。

「我知道。」因為故意的人是他。

那一扯,他確定了一件事——讓程暖晴親近他,他並不會不安。

向來淡漠的脣角,驀然騰起了抹笑容。

 


第六章

翌日清晨,天濛濛初亮,程暖晴便急著到冷玦的書齋打掃。先前,聽冷靜說冷玦習慣早讀,她便決定要搶在他之前,整理個舒服的環境出來。

出身貧寒的她,斗大的字不識得幾個。甫進書齋,猛然瞧見這架上滿滿的書冊,感動溢滿胸懷。

「書本在上,我程暖晴是個粗手笨腳的姑娘,可今天為各位清潔,必定盡心盡力的。」她放下方打來的水,雙手合十,虔誠膜拜,直信書裡有神靈,保佑人當官發財的。

天色幽晦,她點了燭火,便埋首擦拭書櫃,還不時湊上書堆,聞聞那股子書香。在她之前,其實是有專人清理的,所以書與櫃子並不著塵。就在抬高蹲低的來回間,外面的天色逐漸清亮,她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眨眨眼睛。「那些讀書人真了不起。我只是看看書的外皮,眼都花了,他們還得瞧這麼厚的書。」

她擦到最底層,索性一屁股的坐下。「咦!這是……」她的眸光倏地綻亮,探手拿起其中一本書,莫名地笑起。「呦!這本書好呢!竟然還有個字是我曉得的。」

她手裡拿的是幼兒習字用的「三字經」。「冷氏王朝」文化由中土傳來,故典籍與中土皆同。程暖晴手中拿書,唯一認出的自然是那個「三」字。

她搖頭晃腦,佯做學究地念道:「三什麼的。」神情頗是自得。

三個字裡一個是她認得的,她便覺得這本書極是可親。受了鼓勵,她頭回翻開書。雖然第一個字她沒能說出口,不過——「這個字面善得很。」那是個「人」字。

往後翻去,字益發難了,她抖盡灰濛的煙塵,還沒瞧到識得的字。「怎麼可能?」她咬住下脣,不死心地重尋。「啊哈!就是你了!」她突然興奮大叫,猶如官兵抓到強盜。

「我?!我怎麼了?」冷玦擰眉?耳,從外頭步入。

「王爺!」程暖晴興衝衝地爬起,小臉突然擠皺。「呼……等一下啊!」方才坐得久,雙腿發麻一時起不了,她卷起書再度撐著身子。「啊……」視線移上眼前的一雙有力的手。

冷玦縱身到她旁邊,俊臉漠無表情。「起來。」伸出的手卻是沉穩有力。

程暖晴怔愣了下,旋即釀出蜜糖似的笑容。「王爺!」她最喜愛王爺了,雖然不說好話,可是實實在在是個好人。

「您看!」攀住了冷玦的手臂起身,她獻寶似地翻開書頁。「是個「九」字呢!」

「嗯。」冷玦瞟過,眉峰不解地蹙起。

程暖晴的熱情從來都不容易消退。「這是我找到第二個認識的字哪!」俏臉猶是喜孜孜。

「王爺!王爺!」手指開心地在書上下比畫。「這「九」字上下頭的鄰居,怎麼稱呼?」她像是個貪鮮的稚子,想認出每個不同的字。

呆看著程暖晴,冷玦的神思有一瞬逸失了。

「王爺!」程暖晴睜睜地瞧他,不曾見過他這樣。「你怎麼了?」

冷玦眸中的幽光閃過。「沒有。」——他只是想起他娘韓似水。

「上面是「香」下頭是「齡」。」他平板低道。

程暖晴小心翼翼地呵出每個字:「香、九、齡。」

冷玦沉聲。「誰讓你拿書出來?」

那些書他塵封已久,不再讓人碰觸,其實……他或許該燒了才好。

程暖晴完全沒聽到他的問題,一徑傻傻地笑起,不斷點頭喃念:「香九齡、香九齡……」這三個字符串起來,是她從沒聽過的組合,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冷玦原要將書奪回,可看著程暖晴暈迷的笑容,他抑下奪書的衝動。

他不解,為何只是重複三個單字,可以讓她笑容裡滿出幸福。

「王爺,香九齡這三個字真好聽,那是人名嗎?這人是誰呢?他認不認識書裡的那個美女?」黑瞳充滿渴盼。

近似童言稚語的問法,逗軟他嘴角冰冷的線條。「香九齡不是一個人。香,指黃香,九齡是說他九歲。」

「好奇怪喔!原來香九齡不是一個人喔。黃香九歲叫香九齡……嘻嘻……有讀書的人,說話果然不一樣。」她一點也不為猜錯感到羞赧,只關心地道:「那黃香他是誰啊?認不認得那美女?」

「歷代紅顏甚多,我不曉得你說的是誰?」冷玦也叫她的話,勾出好奇心。

「就是那個……那個……」程暖晴用書敲著頭,試著多回想些。「有一句話說書裡有房子,有吃的,還有個叫……啊!顏什麼的美女。就是她啦!這句話很有名的,您一定會知道的啦!」

「這句話的確很著名。」冷玦抿嘴悶悶地笑起。

「笑什麼嘛!」程暖晴不滿地噘嘴,腮幫子滑稽地脹鼓。

「咳!咳!」冷玦咳了兩聲以免內傷。「那句話是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

「對!對!對!」程暖晴猛點頭。「還是王爺學問好。」

「這句話可不是說黃金屋、千鍾粟和顏如玉是放在書裡的。」

程暖晴馬上搶白。「我就說嘛!書裡怎麼藏得下這麼多東西。所以人家跟我說書裡有住的、有吃的和叫顏如玉的美女時,我就覺得奇怪嘛!」急著表示自己不是沒能力判斷的。

「我想這些都得和書裡的神明打交道,才能變出來吧。」她話出驚人地加了一句,神色中還有些志得意滿。

「神明?!」冷玦止不住放肆狂笑。

少見他開懷大笑,程暖晴困窘地直跺腳。「不要笑啦!」冷玦笑聲不歇,她只得翻白眼瞪他。「就算要笑,至少也得告訴人家是怎麼回事嘛!」

「嗯。」冷玦費了番工夫,凝斂笑意,清楚地說著:「這句話是用來勉勵人讀書,參與朝廷選士,求功名而後得富貴,日後自然有黃金屋、千鍾粟和美女。那顏如玉是指美人容顏似玉溫潤無瑕,不是人名。」眼梢送出抹笑。

「啊!又不是人名了啊……」程暖晴摸摸腦勺,尷尬地看著冷玦.「對不起喔!我是個不識字的粗丫頭,什麼也不懂,又鬧笑話了。」突然有些靦腆地笑起。「嘿!嘿!顏如玉……真的頂好笑的。」一把將書本放回桌上。

緋色從耳根竄燒,她不安地搓揉空盪蕩的雙手。「我打小羡慕那些上學堂的。」那種羡慕,是眼巴巴地望著。「他們嘴裡咕嘰咕嘰的,好象在念咒。娘說那些會念咒的,都是體面的人,將來可以當大官蓋大厝。有次我還偷偷地躲在學堂旁邊喔!可叫娘抓到,她說我這麼笨,又是個丫頭,怎麼也不可能寫字念書的。」她細細喃念。「對啊!怎麼也不可能。」

那雙手叫她搓得火熱發紅,她驀然扯了個笑。「不怕您笑,我連程暖晴三個字都不會寫呢!只知道是暖和的暖,晴天的晴。」其實她好早就放棄了學習的念頭,若不是方才瞧了那本書,也不會惹出她這無端的妄想。

那笑容鑽到冷玦心底,竟這麼勾出……勾出酸疼。

跟程暖晴相處後,他才知道自己只是戀著她的笑,對她一點也不明白。不識字,她心底藏著缺憾。所以喃念「香九齡」三個字時,她笑容單純幸福。弄錯「顏如玉」時,她笑容酸澀自嘲。

而那回初次見她時,她自得地報出的名字,竟也埋著苦處。

「我教你。」他步回桌旁,在硯上添水,正動手磨墨時,突然停手低囑。「現在起你負責磨墨,知道嗎?」文房四寶,那原是他的世界,從來不讓旁人碰的。

程暖晴不明了這一層,只是發愣地瞧著墨條。

「過來啊!」冷玦叫喚著有些轉不過心緒的程暖晴。

「喔!」程暖晴呆呆地走過去,拿起了墨條。那東西她從未碰過,抬起頭她遲疑地凝盼冷玦.「這個……」

頭一次冷玦主動移近她,面無表情地貼著她的背後,執起她溫熱的手在硯上運轉。「磨墨時需用力,可不是一徑使著蠻力。」

溫醇低厚的嗓音,在她耳畔迴盪,胸口彷彿有人擂擊,程暖晴心頭咚咚咚地鼓跳。她自是不知,冷玦的心跳,和她隔著衣衫,以著同樣節奏擊動。

無措的心跳,牽動她一雙手微微顫抖。

冷玦有力地穩住她。「運勁時,要勻整不偏,輕重相等,疾徐有節,濃淡適中。」那言語在程暖晴耳中聽來陌生,又奇異地勾人。程暖晴不是聽得很明白,只知道自己的心,就像教墨條給磨過似的,就要化在冷玦的溫言裡。

冷玦抽開墨條。「磨墨後不可將墨放在硯上,這樣容易損了硯面。」

「喔!」在他抽手的片刻,神思才蕩回燥熱的體內。

冷玦再度就著程暖晴的手,換上枝毛筆。「放輕鬆。」他的話語輕軟似風,拂過她緋紅的雙頰,吹起桃花般的春天。

飽滿的墨水,落成三個神采奕奕的字。「程暖晴,這就是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她燦燦笑起。「我的名字呢!」她一直以為字是神奇的符咒,沒想到這咒語叫人破了……是王爺哪!

「王爺,您把您的名字寫在我的名字旁邊好嗎?」她要永遠記得。

「我的名字?」冷玦遲疑下,還是舉起了筆。

「等一下——」程暖晴把手湊上,心又快速地鼓噪,可她還是提起勇氣地要求。「我可不可以和您一起寫,像方才那樣。」

話說完,兩人沉默半晌,程暖晴好怕心臟就這麼從喉頭跳出來。

「嗯。」冷玦反握住她的手,再度帶著她落筆。

「冷玦.」他吟道,像是鄭重地介紹。

「好好聽的名字,好好看的字。」程暖晴笑容滿出粉頰。「王爺您字寫得這麼好看,是誰教的?」

冷玦愣了下,悶悶地吐出兩個字:「我娘。」說完隨即放下筆,將溫度從程暖晴手上抽離。

「王爺。」程暖晴回頭,茫然地望著冷玦.「我說錯什麼話了嗎?」她雖胡塗,可到底是體貼的,冷玦的情緒轉變她是能察覺的。

「沒有。」冷玦坐回位置,俊容恢復平時的淡漠。「這毛筆硯台你都拿去洗吧!」說起話來,又是那平靜無波,亦無生氣的語調。「記得硯台要用溫水或冷水洗,洗淨後以絲瓜絡擦乾,那……」

視線移到「三字經」時,神色突黯,連話也悶住了。

冷玦將手探到書前,卻沒有翻開,指尖停在書前無意識地敲了幾下。

「唉!」一聲嘆息從冷玦齒縫逃逸,叫程暖晴看到傻眼。

一聲嘆息舒緩不了多年的結。「燒了吧。」看多了心煩,他抓起了書,一把?向地上。

「啊?!」程暖晴嚇了一大跳,神思才轉回,趕緊把地上的書拾起來。「王爺真要燒了這本三什麼的書啊?」

「三字經」。冷玦幫她把書名說出。這是他娘帶他念的第一本書。

程暖晴將書緊緊揣在懷裡,巴巴地瞅著冷玦.「那個九歲的黃香做錯什麼事?王爺要把他燒了。」「香九齡」可是她生平首次從書裡讀來的呢。

冷玦眼神叫她問得迷離了。「是啊!黃香做錯什麼事呢?」他喃喃地念。「香九齡,能溫席,孝於親,所當執。」耳際幽晃過他娘銀鈴似聲音,吟念時,他會在旁跟著數拍。

黃香做錯何事?她娘做錯何事?他小時候她是這般疼他,可是……「他沒做錯事,做錯事的是……」是他娘……還是他呢?

冷玦眉峰糾結,抿嘴不語。

程暖晴本來想開口問他,既然沒做錯事,能不能別燒了,可瞧冷玦的模樣,似乎掙扎地難受。她咽了下口水。「王爺,您要不喜歡這三字什麼的書,我一會兒就把它燒了。可您能不能幫我寫下香九齡三個字,給我做個留念。」

冷玦咬脣。「留念。」他「留」下這書,不就是因為心裡還「念」著嗎?燒書便能斷念嗎?

程暖晴放下書,拿了另外一張紙,攤在桌上。「可以嗎?王爺?」

「嗯。」冷玦揮筆寫字。

猛然想起什麼事,程暖晴急急地翻開首頁。「王爺,您再幫我多寫這個字好嗎?這字我瞧他面善得很,就不曉得怎麼念?」

「這字是「人」。」冷玦一邊看著,一邊就寫下。

「原來這就是「人」字,好簡單哪!」程暖晴不敢置信地叫嚷著。

「人字好為難做。」冷玦忽吐。

「王爺好有學問哪!果然書讀多就是不一樣。王爺您說這本書叫三字什麼的。您能不能幫我把這書名也寫上。這樣……」程暖晴拿出手指比數著,嘴上喃喃念著。「一個、兩個……十二個,不行!不行!要扣掉「三」跟「九」……」

「你在說什麼?」冷玦雖然已習慣她莫名其妙的言語,可並不是每次都弄得清她的意思。

「十個了!」程暖晴攤開兩手手掌,大剌剌地笑著。「今兒個我就認識了十個字呢。」

冷玦嘴角驀然揚起迷人的弧度。「十個字你就開心了?」

「那您還願意教我更多嗎?這麼著好嗎?您教我這本書裡的前幾句。這樣我也算是認識這本……嗯……「三字經」了。」她認真地回想起書名。

不忍拒絕,她這般單純的希冀,冷玦沉聲低吟:「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悠邈的吟聲,發自胸臆間遙遠的記憶。

塵封的懷想,從胸前的起伏,吐吶而出。「眾人在初生之時,秉性都是純善而美好的。不過,稟賦雖然相近,但學習環境卻是相去甚遠。」他娘是這麼諄諄教誨的。

他突然輕蔑一笑。「你信嗎?」

程暖晴搔搔頭。「啊!信什麼?」冷玦說的一堆話,聽來都好有學問,她聽來似懂非懂,哪有什麼信不信的。

對她胸無點墨,他倒不以為意,耐下心來再做解釋。「你信人本性都是良善的嗎?」他倒覺得人多是醜陋淫惡的。

「應該是吧!雖然我遇到的人,有好有壞啦!可是大多數人都不錯啊!像……」她本來要說冷玦,可轉念想到他不喜旁人稱讚,也就閉口了。「這好人壞人的事情,很複雜呢!」這問題以前就困擾過她,靈光一閃,她眼眸一亮。「對了,我想到了。靜爺以前同我說過「若你喜歡一個人,便不該只管他是好人或壞人,而該問——他為什麼是這樣的人。」」

這話她謹記在心,便照本宣科地念出來,說完之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因為她喜歡的人正是冷玦.

猛然聽到這話,冷玦像是被悶擊了下。

這麼多年了,他一直用個孩子的心思去怨怪他娘,卻不曾設身為他娘思量。

程暖晴看著冷玦,在腦裡兜著冷靜和書裡的話,忽然有些傻氣地笑著。她相信王爺本來就是個好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不喜歡他娘,才會做出人家認為不孝的事情。

從思緒跳脫後,冷玦轉眸瞧她,迎上她一臉呆笑。「笑什麼?」不知道她為何而笑,可他喜歡看她笑,瞧著便解憂消愁。

她痴笑。「我覺得讀書挺好的耶。我本來沒想通的問題,好象現在都透徹了。」她打定主意了,要找出冷玦不愛他娘的原因,解開之後,說不定能叫冷玦開心。

望著她,冷玦的目光逐漸轉為綿柔,淡淡地勾脣。「你既然喜歡讀書的話,往後我教你這本,先不燒了。」

權且留下這本書吧,為童年的他,為過往的娘,還有……為往後的程暖晴。

***

自從冷玦允了要教程暖晴念書之後,書齋不再似以往清冷,多了一份難得的生氣,也多了一張椅子,專給程暖晴的。

「王爺,奇怪這握筆怎麼會比挑水吃力呢?」程暖晴叨念。

「那是你還不習慣。」冷玦調整她的手勢。「再寫一次。」

「喔!」程暖晴寫下了個「香」字。

除了她和冷玦的名字之外,「香」是她第一個瞧見的字,所以她放棄了「人」

字,固執地要從「香」字學起,總覺得這字好聽又好看。

「好看嗎?」寫完後,她得意地放下筆,拉高了整張紙。

「不錯。」冷玦似笑非笑地應道。「終於看得出是個「香」字。」

程暖晴嘟嘴。「那也不錯嘛!」

「王爺啊!」轉了個笑,她從懷裡拿出張摺疊整齊的紙。「您幫我在這裡,寫兩個字。」

「這個……」冷玦看清楚了,紙上並寫了程暖晴和他的名字。「這不是上回我寫過的那張紙?!」他沒想過她會保留下來。

「對啦、對啦!」程暖晴雙頰莫名緋紅。「您幫我在這裡寫個「冷香」。」手指著兩個名字中間的下方。

「做什麼?」冷玦看著她滾燙的嬌顏。

程暖晴迅速避開他的眼神,偏轉過頭,十指不安地交纏摩挲。

冷玦一瞧,也知道她打算說謊,所以開始不安。

「哎呀!我要臨摹用的啦。」果然程暖晴一開口就露餡了。

冷玦輕笑。「臨摹?」「臨摹」一詞,程暖晴方學,可卻吐得一點也不生澀,像是背好的說辭。

冷玦也不直接戳破她,只問:「既然是臨摹用的,為什麼要加個冷字?」冷香兩字看起來像是人名。

程暖晴含糊地解釋。「這兩個字湊在一起好聽嘛!」這些天,她一直想著「香」字。昨夜睡前,天外飛來個念頭,想說若孩子取名叫「冷香」多好聽啊!

「我是說王爺的孩子啦!」她腦裡想辯駁說那孩子不是指自己的,怎知嘴上就莫名其妙地滾出這句話。

而一發現說錯話的她,趕緊嗚住嘴,熱氣直衝腦門,再也不能思考。「王……王……」

原來暖晴是想替自己的孩子取名——冷玦失笑,難言的甜軟,在心頭淡淡暖暖地發酵。

神色一整,他佯作無事,拿起筆打算落下。「寫這裡嗎?」

「嗯。」程暖晴臉上溫度未退,可還是湊近他。「寫小一點哪!」——那只是個孩子呢!

「喔。」了解她的心思,冷玦下筆時,眼眸轉為深邃而幽柔。

程暖晴細吐:「真好看。」她緊緊盯著紙張,那三個名字,在她眼裡,幻成兩大一小的人影。

她悄悄地笑了,這是她的夢,不會再跟誰說起。

「咳!咳!」冷靜不小心撞見這幕,雖然說程暖晴和王爺都沒交談,可他一進來也曉得,氣氛不對了,書齋……呵呵……終於要有春天了。

「什麼事?」冷玦放下筆,有些倉促。

程暖晴則是侷促不安地想藏起紙張——冷靜是識字的,她可不想被他瞧見。

好在冷靜不是喜扼殺愛苗的人,他一臉正經道:「早飯備好了,王爺不知要在哪用膳?」

冷玦沉吟:「寢室吧!」不想留在這裡,像是被逮到的犯案現場。

「是。」冷靜躬身退出,室內突然陷入微妙的靜默中。

「嗯。」冷玦站起,打破沉默。「我先回寢室,你把這裡收拾收拾再過去。」

有意無意,避開和她同進同出。

程暖晴松了口氣。「好!」臉上紅熱的難受,她正需要一個人透氣呢!

冷玦沒再多留,轉身就走。

目送他離去,程暖晴軟在椅子上,兩手掛在扶把,深深地吐了一口氣。「靜爺應該沒發現我什麼古怪吧?!」

殊不知,眾人很早之前就發現她的「古怪」了。

柳腰一挺,她身子坐正,伸手要拿桌上的紙時,突然停了下來。兩手在衣服上抹擦了幾下。

之後又拿起手反覆看了下,粉舌輕吐。「嘿!嘿!沒髒,也沒弄濕。」

這才將紙謹慎地攤在面前。「冷、香。」

俯身小心翼翼地呵乾字跡,神思一蕩,她嬌憨一笑。「小冷香,冷小香……都很好聽哪!」笑容透出暈迷的傻氣。「王爺您說是嗎?」

她親昵地低語,像是冷玦在旁。

情知現實有多不可能,可夢裡,就讓她放肆一回吧!

 


第七章

「王爺!」程暖晴收拾好之後,快步地進入冷玦的寢室,桃頰笑容飽滿。

「吃吧。」冷玦頷首招呼她坐下,這才動筷。

之前,他沒下箸,為的是等她,不自覺中,已當她親似家人。

「好。」他的語氣不像命令,她自然地應「好」,而非答「是」。

坐定後,程暖晴卷起袖子,動手吃飯。「哇!今天的菜色真豐富。」挾了菜添在冷玦碗裡。「王爺吃哪!」

「不了。」冷玦避開她,仍不習慣讓人添菜。

「喔。」程暖晴放回自己的碗中,扒了口飯吃。她在等冷玦接受的那天,因此,即使讓冷玦拒絕多次,她也無所謂。

她相信會有那天的,因為冷靜和她說,王爺幾乎不和人同桌共餐的。想著,她又露出幸福而自得的笑容。「嘻!嘻!」

「想什麼?」冷玦瞄了她一眼。

「沒有!沒有!」程暖晴燥紅臉,筷子一歪,碗裡的肉,彈了出去。「啊!」

她側彎過身,用手撈起了肉片,就打算往嘴裡塞去。

冷玦皺眉。「丟掉。」不愛她撿地上的東西吃。

第一眼見她,她也是在撿地上的饅頭吃,現在她已經在他身旁,他不準她再撿拾任何東西。

「不!不!不!丟了可惜!」怕冷玦阻止,她快速地塞進嘴巴。

「我當乞丐時,就算在街上,還不見得能討得到這麼好吃的內;除了有點沙子……」她含糊不清地加了好幾句話,直到冷玦變臉才住了嘴。

冷玦放下筷子,俊容倏地陰郁。

程暖晴頭回見他這般,兩手緊張地貼在手旁,雙肩不安地拱起。「王爺,您不開心了啊?」怯怯地瞅著冷玦.

冷玦掃她一眼。「往後不許這樣。」

「是。」程暖晴又開始搓手,手上沾了肉汁有些油膩,她放嘴裡含著,小聲低吐:「我只是想到街上,好多人沒得吃嘛!」

她抬頭凝盼冷玦.「真的,王爺您若到街上看過,就會曉得的。我是想,我現在這麼好命,要多珍惜才是,掉到地上就不吃,這樣太浪費了。」

冷玦沉聲道:「住嘴。」這丫頭非要把他一早的好心情攪壞嗎?

「是。」程暖晴趕緊埋首猛吃。

一碗飯都快吃完,她沒有動手挾菜,也沒敢說話,就一徑嚼著嚼著。

這樣的靜默,有些沉迫。對冷玦而言,這是再熟悉不過的氛圍,程暖晴沒來之前,他吃飯的時候,幾乎如此,悶得索然無味。

「你可以說話了。」聽來像開恩,其實是在釋放低壓的氣息。

「好……」才張口,程暖晴就閉上嘴,把笑容死鎖。

「叫你說話,又不說了?怎麼?沒話了?」很少見她這樣,他不太習慣。

「不是!」她拍拍肚子。「一堆話憋在這裡呢。」悶得她難受。

「那怎麼不說?」這極不合她的作風。

「我很想說啊!只是怕惹您不開心。」

冷玦淡道:「說吧!我不生氣的。」他不想讓程暖晴也怕他、躲他。

程暖晴搶著分辯。「我不是怕您生氣,我是怕您不開心。」這兩個是不同的。

「您要生氣,罵罵我幾聲,氣消了就是;您要不開心,我就不知道怎麼逗您才好。我喜歡看您開心的笑哪!」黑眸純淨,一如初生稚嬰。

軟柔的情愫,從冷玦眼底漾開,可他反而刻意漠寒嗓音。「你說這話,倒是會討好我。」

心知程暖晴的情感,直接而袒露,可終還不習慣從容接受哪。

「討你好,難道不好嗎?」程暖晴只做直覺反應。

她的真心,暖和地叫他無從招架,只好轉移話題,否則心便要沉陷了。

「你本來想說的到底是什麼?」他佯裝平淡地問道。

「我真的可以說嗎?」程暖晴還是有些遲疑。

「可以。」他也想知道,她心底還藏了什麼。

「好。」程暖晴鼓足勇氣。「我是想王府每餐都吃這麼好,可好多東西吃不完,好可惜呦!若是能分給府外的窮人該有多好,他們好可憐的,總是有一頓沒一頓。王爺您願意救他們嗎?」

這些日子來,她知道冷玦人雖好,可那是待她一人;對旁人,冷玦並不慷慨地付出,但她不信那是冷玦的本性。她總認為,冷玦只是沒有開始,而非沒有善心。

冷玦並無動怒,只是敘述。「那些人和王府無關。」

他很早之前,便不願管別人了;他早已認定這世上沒有誰值得他關心,連自己的娘他都不關心了,還要去管誰?

「可王爺若不管他們,他們可能會餓死。」

冷玦殘酷地勾脣。「餓死又如何?死了,便瞧不到這世上諸多醜陋的事了。」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夜瞧見他娘的事情之後,恨不得一頭撞死的感覺。

程暖晴愣了下,不知道冷玦會有這種想法。

片刻,她才想要爭辯:「可人要死了,也瞧不到這世上好的事情啊?更何況,好好人,要活活地病死餓死,那很痛苦的。」這滋味她是嘗過的。

「王爺您就大發慈悲,幫幫他們,我相信他們會感激您的。」

「我不需要任何人感激。」冷玦冷哼一聲。「這話就到這打住,往後你也別再提了,誰的死活都與我無關。」

冷玦話說得涼薄,聽得程暖晴心裡一寒。「那阿晴也與王爺無關嗎?要是無關,王爺當初為什麼要救我?」

冷玦瞇起眼眸,冷光陡射。「你這是恃寵而驕了?」救她是意外,他原想無情亦無傷地過一生。怎知之後所有的事,都不在他控制中。

他雖動心,可她不該憑恃這點,妄想改變他的行事。

「我才沒有什麼而驕的。」她急得跺腳。「王爺您為什麼要將事情往壞處想。我只是要說,王爺您並不像您自己想的這樣壞,否則您就眼瞧著阿晴在街上遭人打死,根本就不用費心救我。」

冷玦最厭旁人挖他心思。「好刁的嘴哪。」他直吐,每字冷冽似風。「這倒是我救回的好奴才。」

這是冷玦一向對人的態度,而今使到程暖晴身上,她腦中頓空,臉色慘白。「王爺……」

看著她,冷玦呆了半晌,脣瓣似乎囁嚅了會兒,旋即緊閉。

終於冷玦起身拂袖,狀似薄怒,往門外走去。

「王爺!」程暖晴略帶凄哽的呼喚,叫停他跨出的步伐。

程暖晴眸中溢出水漾晶光。「阿晴哪天要是死了,心頭也不會怨王爺的。就像您說的,非親非故的,我怎麼敢想會有人救我;可我很高興,後來能教王爺救了。多活的日子,阿晴很開心……」

忽然頓住,她抿抿脣,而後輕綻笑靨。「這幾天和王爺相處,是阿晴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了。」

冷玦佇立的背影,如岩壁般僵硬不動,良久,他輕嘆一聲,身影遠去,淡在空曠的庭落中。

「王爺……」珠淚從眼眶熱浪,程暖晴嗚地一聲,伏在桌上低泣。

她心頭酸澀,為她終是喚不回冷玦善心而悲。

***

一場風雨過後,冷靜從外頭進來。「怎麼了?」

程暖晴抬頭,抹擦滿臉狼狽的淚痕。「沒有啦!」

她眼眶還是紅的。「我把王爺氣跑了。」事情太複雜,她不知從何解釋。

「真的?」冷靜的表情驚多於駭。

「真的。」程暖晴吸吸鼻間的水氣。「靜爺,怎麼辦?」

冷靜的表情說不出的古怪,程暖晴扯著他的袖子。「靜爺,您到底是有沒有法子啊?」

「我還沒瞧過王爺生氣呢!更何況還是被氣跑的……」冷靜說得像是自言自語,真是不可思議。

「那慘了。」程暖晴鬆開他袖子,身子泄了氣,頭軟靠在桌緣。

「不一定,也許沒事,說不定還是好事呢!」冷靜語出驚人。

「怎麼可能?」程暖晴跳起身子,踮足挪手探向冷靜額頭。「靜爺,您不會是被嚇傻了吧?」她知道旁人怕極了冷玦.

「去!」冷靜撥開她的手。「誰說我讓嚇昏的。」

冷靜拉了張椅子,還招呼程暖晴坐下來。「阿睛,你聽靜爺說。我服侍王爺這些年,多少也是有心得的。王爺呢,是個怪人,別人是喜怒不形於色,他根本就像是無喜無怨,總是陰森森的,教人心底刮著冷風。」

「這話可別和王爺說起。」知道程暖晴藏不住話,他特意叮囑。

程暖晴噘嘴。「不會啦,我才不會多話呢!」馬上又巴著冷靜。「您還沒說,為啥王爺生氣,可能是好事。」

「以前王爺他是不表達感情的;可你來之後,他開始會開心的笑,現在還會生氣,不管怎樣,總是多了人味。」

「您別把他說得像鬼嘛!」程暖晴為冷玦爭辯。

「誰頭回把王爺當成鬼的。」這事程暖晴叫冷玦莫說出去,結果自己反倒和冷靜說起。

「好啦!好啦!」程暖晴臉上透紅,起身把冷靜拉出去。「您回去忙,我在這兒等王爺回來。」冷靜的話,著實叫她寬心不少。

「解了你的疑惑,就要趕人了。」冷靜心不甘情不願地讓她推著。

「誰叫您要……取笑人家。」程暖晴低頭喃念。

「好,不笑你了。」冷靜站定。「不過,你也得讓我把桌上收好,再走吧。」

「您先留著,說不定王爺會回來吃。」

「確定?」冷靜狐疑地望向桌上。

「如果菜冷了,王爺還沒回來,我就自個吃了,收收再交給您嘍。」

程暖晴給了保證,冷靜也就沒再多留。

怎知等了許久,冷玦還是沒有回來。程暖晴便端了椅子坐在門口,一盤盤換著菜吃,桌上菜盤盤見底,就是沒見到冷玦的身影。程暖晴吃撐等累了,坐在椅子上、靠著門板,打起盹來。

失去重心的頭,頻頻向下點數,咚地一下,脖頸猛然顛晃,恍惚中,她張眼呵欠,模糊的視線裡,出現了張熟悉的臉,她眨眼定焦——「王爺!」精神一振,呵欠滿成笑靨,照亮原本頹累的倦容。

「你要睡覺,還是上街?」冷玦神色有些不自在。

離去後,他思索許久,仍是一團亂緒。程暖晴的每句話,都蕩得他髒腑翻攪,難以凝神。他只知道若是程暖晴關心的事,他無法不動。她掛心旁人的死生,那麼他至少也得跟去看看。

程暖晴怕自己聽錯,霍地站起身來。「上街?王爺是說……」

「我是說上街。你去不去?」冷玦轉過身,雙肩高聳而僵硬。「你若不去,說不定,我會在街上另外領個奴才替你。」

終是叫她等到王爺回心。

嬌顏燦若春花。「我去!我去!」她忘情地撲向冷玦,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際,小臉深偎在厚實的背裡。「王爺最好了,我怎麼都不要和王爺分開。」她軟軟低訴,情意纏綿難化。

失卻分寸的心跳,在胸臆放肆,身子輕顫。「話別說這麼滿,等一會兒你要惱了我,我就把你扔回街上。」

話說得淡然,可他遲疑的雙手,主動地反握住她環上的纖指。

「王爺……」程暖晴愣住,言語難訴,她輕拈微笑,與他交纏地更緊密。

纏勾的雙手,溫暖了一個薄涼的秋天。

***

兩人並肩走在街上,沒有牽手,僅是同行。

「王爺——」程暖晴揮汗。「您個子高,腿又長,走得這麼快我怎麼跟得上?」

冷玦停步,他已經放慢腳步,怎知兩人仍無法同調。「跟不上?」

「對!」程暖晴扁嘴點頭。

「只有這次。」冷玦握住程暖晴的手,移了眼神平視前方。

感動從胸口滿出,烏眸晶瑩。「王爺……」她兩手放肆地勾環住他單臂,甜甜地半倚著他。

冷玦沒有拒絕,只是壓低嗓音。「回去不能和別人說。」

程暖晴用力應答。「嗯!」她才不會告訴別人,那是她的秘密,要留著將來好細細回憶用的。

冷玦與她並行,沒再說話,程暖晴一路倒是不寂寞地絮聒。「王爺,這一條街上有錢跟沒錢,是差很多的。」

「大爺給點錢吧。」一個像是跛足的小乞丐聲嘶力竭地哀嚎著。「請您行行好——」

看到乞丐,她的腳跟便定住不動。「王爺,能不能……」她小心地試探。「他們怪可憐的。實在是戰亂太凶了,才有這麼多人離開鄉下,到城裡討生活。」

「你自己發落。」冷玦從懷裡掏出一袋碎銀。

「真的?!」程暖晴睜大眼,小心地捧接過去。

「給你,你自己想著怎麼用。不過,今上無道,黎民四散,你救得了一個,救不了多值;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他看事情極是冷靜,冷靜得像是事不關己。

「我管不了這麼多。照顧這麼多人,是皇上,是王爺,是當大官才晉得了。我看不過心,救一個是一個嘛!」她掏出幾錠碎銀。

蹲彎下身,滿臉柔笑。「你拿去,這是我們爺給的。」

看到銀子,小乞丐的眼睛整個亮了。「謝謝!謝謝!謝謝好姊姊。」

「別謝我,是我們爺的。」程暖晴衝著冷玦笑著。

冷瑛在旁觀看,只是略牽嘴角,應付程暖晴。

他許是漠然久了,這樣一幕仍叫他絲毫難動,甚至覺得所謂「感激」也很……小乞丐看著他,有些害怕地笑笑。「這位爺!謝謝!謝謝!」他有些困難地朝著冷玦磕頭。「謝……」突然一陣暈眩,倒在程暖晴懷裡。

「小兄弟——」程暖晴叫他壓得不能動。「你怎麼了?」

覺得古怪,冷玦皺眉,蹲低身靠上去。

小孩猛然張開眼,迅速而俐落地從懷中掏出把沙子,往他身上灑去,翻個身,拔腿就跑。

冷玦反應更快,以袖子遮揮去沙子。「想跑。」一個縱身衝上,鷹提小雞似地揪住兩腿還在揮動的小乞丐。

「這是……」冷玦一手奪下小乞丐手裡的錢袋。

「錢給我。」那是小乞丐方才裝昏,從程暖晴身上扒來的。

冷玦滿臉鄙夷。「你倒是聰明啊!這麼小就懂得裝跛,騙人同情;騙不夠的,索性用偷。」

程暖晴狼狽地起身,眼中酸熱。「你要銀子,跟姊姊說就是了。」他又是騙又是偷的,叫她心底好難受。

小乞丐閃躲她泛水的眼眸。「我剛才聽你說,什麼救一個是一個,又只給了我這點碎銀,想你可能要把錢分給其它人;與其讓你救別人,倒不如就讓你救我一個。」

「好個牙尖嘴利小乞丐,我看你是沒人管教,就讓……」

「我才不是沒人管教呢!」聽到這話,小乞丐狠狠地朝冷玦拎錢的手臂咬去。

「我有娘的!」

「你……」冷玦沒有防備,一時讓他咬了,手自然松脫。

小乞丐順勢扯下錢袋,沒命地揮腿要逃。

「王爺。」冷玦正要追上,程暖晴立即開口,小乞丐聽到她的聲音,只更加緊逃命。

「求您別追他了。」程暖晴一把拖住還要動步的冷玦.

「你要放過這偷兒?」冷玦甩開她的手。

「求求王爺——」程暖晴臉色難看,緊咬著脣,半晌才開口。「阿晴以前也是做過小偷的。」

冷玦臉色陰轉。「回去了。」

一路上,兩人沒再開口,程暖晴緊隨在冷玦身後,不安地盯著他的背影。

冷玦突然停下,程暖晴跟著戛然煞止步伐。

冷玦回頭。「餓了嗎?」停在一間客棧前面。

程暖晴猛搖頭。「不餓。」早上她吃得可多了。

「不餓?!」冷玦重複,怕她是不敢說實話。

程暖晴突然又變了主意,點頭不止。「餓了!」她忽地想起早上王爺沒吃。

「餓了。」冷玦想她終究不是會委屈肚皮的人。

轉念,搖手否認。「不!不!不!不餓!」

「餓還是不餓?」劍眉高聳,似兩道利刃。

薄怒的樣子,逼出程暖晴的心思。「銀子給了那乞丐,餓不餓都不是問題了。」她看看冷玦,又瞧瞧客棧洞開的大門。

「後悔方才的魯莽了嗎?沒有銀子,吃飯都成問題?」冷玦乘機「曉以大義」,他是讓程暖晴的熱情開朗吸引,可仍覺冷靜自持、置身事外才是智舉。

「這就是為什麼那乞丐這般看重銀子了!」

她自小窮,錢的事,她看得清楚,一句話堵得冷玦怔忡須臾。

他不再爭辯,徑自轉身。「進去吧,我還有銀子。」

「喔!」程暖晴尾隨進入。

「這位爺,喔……還有姑娘。」兩人一進去,小二就熱忱地招待。「兩位要吃些什麼?樓上有雅座呢!」冷玦衣著不凡,他瞧著也知道是貴客上門。

「給我一壺酒,剩下姑娘點就是了。」冷玦面無表情朝樓上走去。

留下程暖晴尷尬地扯了個笑。「小二哥,有好吃的,隨便您上幾樣吧!」

程暖晴快步跟上,和冷玦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小二很快的上菜,冷玦斟了杯酒,朝外眺去。

程暖晴跟著倒杯酒,她決心打破沉默。「王爺,您心裡要是氣阿晴做事胡塗,那阿晴跟您道歉,您出口罵個兩句,別悶在心頭好嗎?」

「我不是氣你,我是在想那小乞丐。你看他約莫未滿十歲,竟這般奸狡——」

冷玦的手上猶有齒痕,他攤在程暖晴面前。「我教你句成語「恩將仇報」;你待人好,對人真心,可是一點也不值得的;旁人可能瞞你,甚至欺你,世人多惡多賤。」

程暖晴啞然不語。一時無言面對冷玦憤世嫉俗的言論。

好半天才擠出句話。「可是王爺,阿晴待您好,您不也待阿晴好。」

面對她,冷玦又把目光移到窗外。「我說的是「可能」。」

若不是出現程暖晴,他這輩子也許不會修正這想法。

「是啊!「可能」——」程暖晴視線飄到街上。「王爺,是那小乞丐耶!」

小乞丐正在斜對面跟著個年輕的男人拉扯。「王大夫求求您。」

程暖晴沒聽清楚,可冷玦耳聰目明。「那小乞丐可能是來求醫的。」

「對呢!」程暖晴這才發現,小乞丐是打算把男人拉出藥鋪。

「王大夫求求您,我這次有帶銀子了。」小乞丐聲音雖然沙啞,倒是越喊越大聲,旁邊已經有人圍攏過來,指指點點。

大夫臉馬上脹紅。「好!好!好!阿大我跟你去,你別嚷嚷。」這王大夫執業不久,附近人都知道他心腸好、臉皮薄。

「王爺,他要那銀子,興許是要給家裡人看病的。」程暖晴放心地笑了。

「也許吧!」冷玦飲盡杯中酒,看著小乞丐拖著大夫跑。「最少我們不是平白叫人坑了。」見到這樣,其實他心頭舒坦多了。

「王爺,那咱們跟過去看著好嗎?……說不定,可以幫上什麼忙。」

冷玦目光調移,與她對望,半晌才低吐:「你的心真軟。」

沒有遲疑,他握著她的手起身,暖流遞到程暖晴的指尖。

「小二結帳。」冷玦喚道。

「小二結帳!」程暖晴緊握著冷玦的手,跟著他大聲喊著。

冷玦與她視線交遞,見她臉頰掛滿笑意,冷玦輕聲笑出。「走吧!」一錠銀子丟在桌上,拉起程暖晴往街上走。

出了門,冷玦定睛尋到那兩人快消失的身影。

他回頭,直鎖著程暖晴,下了決定。「抱好我,我要使輕功。」

「啊?!」程暖晴初時一呆,直到在黑眸中,望見堅定,才燦笑盈盈。「好!」

程暖晴雙手環扣上冷玦腰際,輕聲低訴:「我回去不會說的。」這一天太像作夢了,說了旁人或許還不信呢!

她嫩紅的脣色噙著抹幽幽的笑,惚恍似夢。

 

 

第八章

使著輕功,兩人順利地跟上小乞丐,到了一間髒臭的草寮才停了步伐。

冷玦俊眉微擰,不習慣這樣嗆鼻的怪味。

「娘!娘!大夫來了——」小乞丐拖著淌汗的大夫,奔門而入。

瞧那門板搖搖晃晃,不過是虛加掩蓋。

「王爺,咱們要跟進去嗎?那孩子的娘突然見到咱們,會不會很尷尬?」

「嗯。」冷玦帶她移身窗外。「先在這裡看看吧。」

屋內幾乎沒有任何陳設,只有一個瘦骨嶙峋的婦人躺在草堆上。

「娘!」小乞丐撲到她面前,跪了不來。「我把王大夫找來了。」

他的姿勢正巧背對冷玦他們,兩人什麼也看不見。可小乞丐聲音裡滿溢的欣喜之情,卻清楚地傳出。

大夫這才有機會擦汗,他瞧著小乞丐嘆了一口氣。「阿大啊!」

聽他這麼叫喚,像是與小乞丐十分熟悉。事實上,他前後替小乞丐的娘,確實看了幾回病。

「王大夫!」他起身回頭,從懷裡掏出那袋碎銀,雙手捧上。「您看,我這次有銀子了。您給我娘看病,我可以給您錢了,也可以買藥了!」

「王爺,您看那孩子倒是有孝心。」看那小乞丐滿臉的笑,程暖晴也跟著開心。偷竊雖是不對,可那小乞丐有他生活的難處,和性情上的好處。

「啊!」程暖晴的聲音,叫乞丐和大夫發現他們兩人。「你們……」

「是我們。」既然被發現,冷玦索性也不隱藏,坦然地走進屋內。「你這小鬼的事,我不會同你娘說的。」看小乞丐驚懼地把錢塞回破爛的衣衫,他直接挑明說清楚。

「什麼事情?」大夫搞不清楚狀況。

「沒有!」小乞丐急著否認。

「阿大不能說謊呦。」大夫對那小乞丐倒是關心。

「是沒什麼事。」冷玦淡道,眼角輕描,對上一道略帶懷疑的目光。

小乞丐正緊盯著他瞧,不確定他是否真的不計較。

冷玦不搭理他,徑自和大夫說話。「大夫,那孩子的娘怎麼樣了?」

「他娘……」大夫面有難色,吞吐了半天。「唉!死了,昨兒個就死了!」

「死了!」冷瑛和程暖晴面面相覷。

「王大夫您亂說!我娘只是睡了!」小乞丐急急辯駁,死命地扯著大夫。

「阿大啊!」大夫難過地摸著他的頭。「大夫沒有騙你,你娘真的死了。我昨天來看她時,就沒氣了。你聽王大叔的,要節哀順變,不要再……」

「不是的!」小乞丐怎樣都聽不進大夫的話。「王大大我現在有錢了,不會再欠您藥錢了,求您開個好一點的藥給我娘,她吃了很快就會醒了。」

他自顧自地笑起,可從懷裡掬出銀兩的手指卻微微發抖。「您看,錢都在這裡了。王大夫我保證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欠您了。等我娘好了,我不用照顧她了,我再到您店裡幫忙……」

程暖晴臉色變得難著,冷玦亦是抿脣不語。

冷玦移步,蹲到婦人身邊,探向她頸間的脈搏,沒有跳動。

他的胸口像是突然被悶住一樣,沒有間隙可以吐氣。

程暖晴略失神地湊上,輕觸冰涼的屍首。

「不……」失去血色的脣瓣,微微發顫。「不……」喉間叫人塞著,她發不出聲音,突然想到初見小乞丐時,他嘶啞地哀嚎。

那不是做戲,孩子之前就哭過了。

心頭被揪扯撕裂,淚從眼眶滾出,她忍不住嗚嗚地輕啜。

冷玦一把將她攬在懷中。「別哭了。」

「嗚……」程暖晴倚賴在他臂彎,淚停不下,她側身埋入他胸腔。「娘……娘……」想起病死的娘,她悶悶地哭著。

淚水溫熱了冷玦的胸口,緩緩滲到百轉千折的心頭。

那小乞丐曾說——我才不是沒人管教的,我有娘的!

冷玦沉沉一嘆。「哭吧!」將她摟得更緊。

「哭!哭!你哭什麼?」小乞丐突然衝過來,推了他們兩個一把。「我娘又沒死,我不準你哭。」他惡狠狠地瞪著程暖晴。「不準哭。」

程暖晴吸吸水氣,拭去眼角淚光。「我不哭你娘,我哭我娘,我娘也是病死的。」烏眸溫潤酸楚地叫人軟沉。

一股水氣直要從小乞丐眼眶裡衝出,他眨眨眼,硬是不讓眼淚流出來。

「想哭就哭吧!」大夫嘆口氣,移到孩子身邊蹲著。「阿大,你何苦逼著自己啊!不哭,不是讓你心頭更苦嗎?」

這小乞丐平常是機靈調皮,可畢竟只是個孩子,生死之間,他是看不透的。

「我不哭,我不哭。」他倔強地大喊。「哭了,娘就醒不來了。」

「你娘死了,本來就醒不來了!」大夫無奈地搖頭,這就是為什麼,他沒法在街上和他解釋的原因,這小乞丐固執地讓人心疼啊!

「我娘沒死,她沒死。我跟她說好了,等她病好了,我再也不騙人了。我會認認真真地到您鋪子幫忙,努力賺錢,天天都讓她吃好的,絕不讓她挨餓的。」小乞丐聲音沙啞地像是磨過一般。

「對!你娘沒死。」冷玦突然開口,說出的話,不只大夫和程暖晴呆住,連小乞丐都是一愣。

冷玦起身,拖著瘦弱的小乞丐,按住他雙肩,定在婦人屍身前面。「你娘不是死了,她是睡著了。你看她好累好累,累得不想起來了。」

婦人的面容憔悴、雙頰凹陷,看得出生前是個苦命之人。

冷玦繼續說著:「你娘想好好休息,再也不要為這身體煩惱。你看她睡了多好。不要擔心肚子會餓,不必煩惱手腳會冷,不必忍受哪裡會痛。阿大這麼乖,難道不想讓你娘好好睡嗎?」

「娘!」小乞丐喊著,淚終於破出。

「我幫你娘弄張床,讓她好好地在裡頭睡,好嗎?」冷玦低身,與小乞丐同高。

「大叔!」小乞丐撲抱住他,淚水泛濫。

「你哭!你盡情地哭!」冷玦起身,將孩子一把伏在肩上。

「爺!」程暖晴輕喚他。「孩子折騰這麼久了,一定累了,我去替他買些吃的,您自己要不要些什麼?」

「我不用。」冷玦一手撫拍小乞丐的背。

「這位爺,您真是了不起,能說動阿大。」大夫看著孩子,無奈地搖頭。

「緣吧!」冷玦勾脣。「這位大夫……王大夫是吧!」冷玦聽過小乞丐這麼叫他。「煩你幫阿大的娘弄口棺材;我等會兒來整地,好叫往生者入土為安。」一手從懷裡掏出銀子。

大夫接過銀子。「您不叫我,我也是該幫阿大處理。」

「這麼吧!我和王大天去找棺木,順便弄幾把鏟子,好挖個地方。」程暖晴盤量了一下,後事該如何發落。

「嗯!」冷玦點頭。

***

阿大哭累了,伏在冷玦肩上模模糊糊地睡著。

冷玦也不吵他,只是抱著他,來回走動。他腦中無法思考,只是翻騰著親娘的身影。

「大叔……」小乞丐睡醒了,沙啞地喊他。

「喔?你醒了。」冷玦抓回飄蕩的神思。

「大叔,您放我下來吧!」小乞丐態度和之前的頑劣,大不相同。

「嗯。」冷玦這才發現,手有些麻了。

「謝謝您!」小乞丐跳下來,隨便在地上鋪了堆草。

「您請坐——」他拉著冷玦坐下,面有羞赧。「對不住,今天咬了您,還偷了您的銀子。我那時只想著弄銀子,什麼也顧不得,還請您原諒。」

他很認真地跪在地上磕頭。

「別!」冷玦制止他。「小鬼,你這樣我吃不消。」

「我不是小鬼,我叫阿大。大叔,您記好我名字,往後我會還您錢的。」

冷玦不置可否。「以後你是要留在藥鋪裡學醫了?」

「嗯。」阿大點頭。「我想學怎麼救人。」

視線轉到他娘身上,他跪走到她身邊,為她斂整衣服。「大叔。」他細心地攏順她的發絲。「您說,娘會不會怨我?」

「應該不會吧!」冷玦扯動嘴角。「做娘的很少怨子女,何況你這麼乖。」不像他,他娘有天若是仙逝了,不知道會是誰怨誰。

「乖?我才沒呢!」阿大低頭,停了手上的動作。「說不定,娘就是怨我,才要丟下我的。」乾沙聲音又啞出酸味。

「你娘為什麼要怨你?」

「因為——」阿大回頭,面容糾結得不像個孩子。「我害死了妹妹。娘一直說,我不該帶她去水邊的。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大發狂似地搖頭。

「我知道,我知道。」冷玦趕緊將他抱在懷中,輕聲哄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娘也知道的。」

阿大從冷玦懷裡掙出,直盯著他。「那為什麼妹妹死了之後,娘總是不開心?為什麼娘看了我,還會嘆氣呢?」

冷玦眸光黏重凝肅。「人要學著諒解,不是這麼容易,有時候母子之間,也會這樣的。」「不過——」冷玦斂眸,瞳中再不見幽光。「你做了這麼多,我相信你娘會看到的;何況你們是母子,血肉相連,不管如何終是牽腸掛肚的。」

「你的意思,是說娘不會怨我。」阿大似懂非懂,只關心他娘是否到死都還怨他。

「不會。」冷玦寧可這麼相信。母子之親,設若生死有怨,那缺憾無從還諸天地,因為即便是神鬼,都難承受。

「真的?!」阿大的眼睛倏地睜亮。

「真的。」冷玦淡笑,輕撫著他的頭。「你要相信你娘不再怨你,讓她安安心心地過去。」

「嗯,阿大相信大叔。大叔是我見過,最好又最了解我的人。」

冷玦勾脣,似笑非笑。「你不會只見過我這個人吧!」

「才不是!」阿大露出難得的笑容。「大叔說的話很有道理,每一句都說到我心坎。」他極是願意相信的,相信才能叫他心裡平靜。

「我想娘在天上,可能會找到妹妹,那她們兩個都不寂寞了。」在他的想象中,那是個歡欣的樂土。「大叔,我想替娘做最後一件事。」

「什麼事?」

「我想唱個曲給娘聽,讓她安安穩穩地睡去。這曲子是娘教的,要是妹妹聽到,她就可以循著歌聲來找娘了。」

阿大翻出冷玦懷中,咿咿呀呀地哼唱,那曲子他雖唱不成調,不過依稀可聽出來,原該是首安眠的歌謠。

「阿叔——」唱到一半,阿大突然停下。「您會不會唱啊?」

冷玦搖頭。「不會。」依稀記得曲,詞是一點他想不起了。

「怎麼不會?你娘沒唱給你聽過?」阿大翻眼瞅他。「這首曲,每個娘都要唱的。」

冷玦辯解著。「我娘當然唱過了。」不容人說他娘不盡責。「只是大叔年紀大了,不記得了。」

「那得!你跟著我唱。哼著哼著,就會想起的。」

「無理取鬧。」冷玦蔑轉過身。

「大叔。」阿大趕緊抓住他,軟言哀求。「我是想兩個人唱得大聲些,妹妹才聽得到。」

那話或許一樣「無理」,卻無法當他是「取鬧」。「好啦!」冷玦的心腸,已經軟到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大叔真好!」小乞丐賴靠著他,嗯嗯啊啊地哼著。

冷玦跟著低哼,詞他是忘了,可曲調他哼來幽遠深柔,催眠安魂。

恍恍惚惚,悠悠蕩蕩中牽扯出綿軟溫柔的情意。

小乞丐唱著聽著,眼皮子逐漸壓沉,呼吸漸勻,神思慢慢飄走。咚地倒睡在冷玦懷中。

冷玦凝眉輕咒:「小鬼。」溫柔地挪動小乞丐。

「爺!」程暖晴正從外頭回來。「我們……」

看到的情景,一時叫她怔住。

「小聲些!」冷玦以手示意她噤聲。

「嗯!」程暖晴用力點頭,黑眸灼亮,笑容晶燦。

***

黃昏,染紅的斜陽,曳長兩道身影。

「王爺!」嬌小的影兒,攀輓上另一道偉岸。

「別碰我,我身上髒。」冷玦方才鏟土時,身上沾了泥灰。

程暖晴無謂地巧笑。「我也是髒的啊!」

冷玦沉聲佯怒。「恁般沒分寸,不怕我教訓你。」

「不怕!」程暖晴膩黏過去,脣角昂揚。「我有你把柄。」

「什麼把柄?」冷玦眉頭一挑。

「方才你一個人在阿大他娘墓前發呆時,我不是正同阿大說話。」她現在竟懂得賣弄關子了。

「那又如何?」俊容雖是分毫不動,可已隱嗅到危機了。

「他說王爺唱了歌謠給他聽呢!」程暖晴手一甩,輕順上發絲,十指纏轉。「我想,廚房裡那幫大叔小弟一定對這很有興趣的。」纖指一放,秀髮俏彎了個弧度。

她真的想這麼說,不過並非為了威脅冷玦,而是要向所有人宣告,冷玦絕不是漠然冰寒、難以親近的。

冷玦雙手交環在胸前。「哪個人聽到你的話,我就割了他耳朵。」

「王爺不會的。」程暖晴說得篤定。

「為什麼?」冷玦眼角瞥過她,手卻環得更密了。

程暖晴嫣然嬌笑。「因為王爺是個溫柔的人,這溫柔我今天瞧見了。」靈巧地勾搭住冷玦,硬是要在他鐵箍似的環臂中,鑽滑出隙縫。

「什麼蠢話?」冷玦不安地甩開她。「這樣不害臊?」

「為什麼要害臊?」程暖晴反問他。

「哪有姑娘家,在這兒這樣拉扯?」水眸澄澈地叫冷玦心虛。

「那王爺今天不是當街……抱著我了。」程暖晴是鼓足了勇氣。

「那是為了施展輕功。」冷玦僵硬身子,避開程暖晴碰他。

「阿晴當街勾搭王爺也是有理由的。」嬌客隱隱勻上胭脂彤色,程暖晴抿了下嫣紅的脣色,胸前起伏加劇。

「我喜歡王爺。」靈眸波光斂灩,春水盈蕩,無偽無懼地迎上冷玦.「王爺是天下最溫柔善良的人,能喜歡王爺,我覺得……」她燦笑。「好驕傲。」

俏臉沾染霞光中最艷然的琉金,紅妝款款。

冷玦直勾勾地瞧著她,驀然一笑,纏綿地動人心魂。「傻姑娘!」

他環上她肩頭,是堅定的守候。「回家了。」

「嗯!」程暖晴暖偎著他。

「回去後,我先沐浴淨身,然後……」冷玦靠緊了她。

「然後……去看老夫人,好不好?」

程暖晴賭他在阿大娘墓前,佇立許久,不是沒有理由。

她堅信乍見那往生的婦人,誰都無法不動容的。

「嗯。」冷玦一笑,那是他原本的打算。

「你跟我去見我娘。」他淡道。「她是個很美的人。」

「好!」賴勾上他的腰際。「我想老夫人一定很美的。」

她嬌笑,盈成薄融的金黃餘暉中,一彎殷紅的新月。

***

冷玦回府後,讓冷靜在「翡翠居」備上酒菜,他要去向老夫人請安。

聽到冷玦要來,韓似水來回不安地踱步。

「小翡!」韓似水無意識地攏湊鬢角的發絲。「這菜是不是冷了,你說,要不要溫熱呢?」

「老夫人——」小翡把韓似水拉到椅子上坐。「靜爺剛剛才讓人送來的,還熱的呢!」

「是這樣嗎?我怎麼覺得過了好久?」

韓似水又想站起來,硬是讓小翡給壓下。「坐好哪!老夫人!是王爺要向您請安,又不是您要向王爺請安,別這麼緊張。」

「玦兒很久不同我吃飯了。」韓似水隻手按壓在胸前。「我真的好緊張哪!」

不自覺從衣襟中扯出一條玉墜,緊握住玉雕的觀音。

「您現在就這樣,等會兒真見了王爺,我看您……」

「叩!叩!叩!」門外輕叩聲,打斷小翡的說話。

「來了!」小翡飛快地跑去開門。

「王……王……王爺好!」小翡開了門,猛見到冷玦,僵硬地跪拜。

說真的,她多少也是怕這陰冷的主子。

不過,不曉得是不是太久沒見到王爺,她總覺得王爺變了。

「娘。」冷玦先行向韓似水問好。

「拜見老夫人!」程暖晴恭謹地行禮。

「玦兒!」看到冷玦,韓似水的心才踏實地落地。這次不再是她空想了。

她笑著,也把程暖晴拉起。「你一定是程姑娘,小翡和我說過你……」話甫出口,像是叫針給扎了一下,慌地對上冷玦.

她不確定,冷玦會不會為她打探他的事情而不開心。

那惶惶忐忑的眼神,抽到冷玦心疼。

他自是知道他娘為何不安——是他啊!是他害他娘惴惴難眠的。

冷玦對著韓似水淡笑。「娘。」為她張拉開椅子。「她就是服侍我的程暖晴。」

覺察冷玦對她不再漠寒,韓似水這才寬心地坐下,玉顏含笑。「玦兒的事,還要程姑娘費心了。」她聽說,自從程暖晴來了之後,冷玦的性情已有轉變。

韓似水溫言端笑,雖年近半百,可風韻猶存,眉宇之間,形似莊雅的菩薩,叫程暖晴打心眼裡敬愛。

她一笑,猶帶靦腆嬌憨。「老夫人,您叫我阿晴就是了。您太客氣了啦,照顧王爺本來就是我的本分。」

韓似水熱絡地搭上她的手。「別這麼說,?把王爺照顧的很好呢!」

她轉眸,看了冷玦一眼。冷玦隨意扯了個笑,正拉了張椅子坐下。

細瞧冷玦,已不復殘戾陰鷙,韓似水是喜在心頭。她願意相信,是佛遂了她的祈願,賜下座旁的玉女,讓她將冷玦送還給她。

「佛祖慈悲,給玦兒這麼個貼心的丫鬟。」

程暖晴連忙揮手,麗容脹紅。「老夫人您千萬別這麼說,阿晴承擔不起的。」

雙手忸怩地絞緊。「我手腳笨得很,什麼事都不會。都是王爺在容忍我的……我不會的……那個字啦……王爺他都很有耐心……」她少被人稱讚,尤其是像韓似水這樣的美人,在她面前越說越是結巴吞吐。

冷玦借機訕笑。「娘,你別誇她,看她連說話都是這樣,就是曉得平日是誰照顧誰。」

程暖晴薄嗔細吐。「王爺,沒這麼慘吧。」輕怨他這麼不給面子。

韓似水蛾眉略蹙。「玦兒——」她說話總是輕聲細語,就算是訓人的言語,到她口邊也是溫柔似春風,軟綿如錦緞。「做人不能這樣……說話的。」話到一半忽哽,許久不曾教訓過冷玦,她不知冷玦是否還願將她當娘來看。無意識地望向冷玦,眸中承載惶惑不定的心緒。

觸及那對翦水,冷玦心中又酸。「是!」刻意誇張地喊著。「謹遵母命。」

他勾笑,閃過和孩提時相似的神情。

似水自湖心盪漾,她亦綻笑。「玦兒。」確知兒子回到她身邊了。

冷玦相應。「娘。」冷硬的鋼鐵心在春風一笑中,化為纏綿的繞指柔。

這一切,程暖晴在旁看得清楚,芳容同有喜色。「王爺。」她主動為冷玦斟酒。「今天是您和老夫人重聚的日子,您應該好好喝上幾杯才是。」

「嗯!」冷玦舉起酒杯。「娘,我敬您三杯。」

「第一杯——」冷玦飲盡。「請娘原諒孩兒不孝。」

他再添一杯。「第二杯,祝娘福壽綿長。孩兒打算施粥贈米,為娘添福增壽。」

「什麼?!」一直在旁呆站的小翡,忍不住喊出聲音。

「這……」眾人還沒從錯愕中醒來,冷玦已經添了第三杯,在旁人的驚呼中一杯傾灑在地上。「娘,過往種種,就如這杯水酒一般,潑灑而出後,絕不議,再不提。」

他抬頭,凝向韓似水,黑瞳再是堅屹不過。

 

 

第九章

初冬,瑞雪紛飛,「威北王府」內笑語溫流,正為著籌備老夫人五十大壽而熱鬧不已。連程暖晴都被安排到廚房幫忙。

不過,表面上,這是為了貼補廚房人手,實際上,是冷玦體貼程暖晴自從服侍他以來,一直未有機會和廚房的人相聚,才做這樣的安排。

程暖晴不在冷玦身邊,他無趣得緊,便隻身到花園內散步。

「大夫?!」冷玦眼尖,瞥見一道意圖往後門方向鑽去的身影——那人是專為他娘看病的大夫。

「李大夫!」冷玦的喚聲叫停了他,他弓肩聳背地僵住。

「大夫您怎麼來了?您這是要回去嗎?怎麼不從前門回去?」冷玦移步到他身旁,一連串的問題。

「王爺!」李大夫見了他,恭敬地行禮,不過嘴角轉澀,怎麼牽扯,看來都很僵硬。

「怎麼了嗎?大夫。」冷玦瞧了古怪。

「沒事!沒事!」李大夫急著否認。

「大夫,是我娘怎麼了嗎?若她怎麼了,大夫可切莫相瞞。」

「不是!不是!」大夫轉了個笑。「王爺多慮了!自從王爺廣行善事以來,老夫人這陣子的情況是日有起色。」

聞言,俊眉舒朗。「這一切也要感謝大夫費心。」他拱手行禮,忽又揚眉。「不過,娘的身子,既是安好,大夫何必過府?」

「喔、喔……」李大夫支吾了半晌,才擠出話。「是這樣的,這幾日天寒,老夫人向是體弱,近日難免不適。」

「也是!」冷玦點頭,面上再無懷疑的神色。「不知大夫開了什麼藥?」

李大夫愣了下,才趕緊作答:「就幾帖補藥。王爺要是沒有什麼事,小人先告退了。」看來是坐立難安了。

「大夫既然有事,我就不打擾了,您自便。」冷玦也不為難他了。

大夫告退後,急急步去。

冷玦看著他的背影,心上是不同的盤量。

他確定李大夫這趟來,必然有事,不過不是他娘的事,應該是旁人的事。

冷玦面色忽沉。「李大夫!」他高聲一喚。

「怎麼了?」李大夫嘆了口氣,老眉深皺,還是轉過頭。

冷玦又倏地換了張笑容迎他。「沒事!」

快步地移到李大夫身邊,笑容滿面,從懷裡掏出銀子。「這陣子,偏勞李大夫照顧我娘了,這點銀子是我為人兒子的心意,大夫您就收下吧!」

見了錢,誰都是笑逐顏開。李大夫臉上一喜,不過,他終是有分寸的人。「王爺,您平日給的診金已經夠了。這我不能再收。」

「怎麼不能?」冷玦硬是將銀子塞在他手中。「娘平日都讓李大夫費心。」

李大夫只好收下。「那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銀子放在手上,分量不輕呢!他臉上露出笑意。

「放好哪!這是您應得的。」冷玦催他把銀子放入懷中。

「好!」李大夫小心地揣入他錢包中。

冷玦笑笑地補了句。「小翡的事,也要麻煩李大夫了。」

心還在銀子上,李大夫笑應著。「不會!不會!這也是應該……」才發現話不小心滑出口,白花花的銀子鏗地一聲,落在地上,反白而扎眼。

李大夫心一驚,呆看著冷玦.「王爺……」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小翡。王爺卻突然問了小翡,他沒注意脫口說錯話。這話一出口,不就表明了小翡有事麻煩他。

「李大夫——」冷玦陰惻地勾脣。「銀子收好哪!這是您應得的。」

大夫是看病之人,小翡麻煩大夫的自然是有關身體的事;若是尋常的傷風感冒,一來他不會不知,二來大夫不會隱瞞。

李大夫方才詭密的舉措,已經有解,答案呼之欲出。

「王爺。」冷三正好經過,高聲呼喚。

由於近來王爺不再難親,所以他遠遠見了冷玦,便主動打招呼,徑自走過去。

還順便和李大夫問好。「李大夫。」湊上才發現大夫臉色難看。

「冷三……見過……王爺。」他跪安時,心中暗自叫苦。

冷玦身上的寒氣,比霜雪還凍人。

「冷三你來得正好。」冷玦面無表情地吩咐。「去把小翡叫到大廳來,和她說,我見過李大夫。」

「是,我這就去。」冷三趕緊起身,一溜煙地竄走。

「李大夫——」冷玦道。「我還有事要忙,您慢走我不送了。」

「是!」大冷天的,李大夫額上已經滲出汗。

他擦了擦汗,只希望事情不要如他所想的才好。

***

灶頭前,熱氣蒸騰,程暖晴添了柴火,不住地拭汗。

「阿晴啊!」冷言在另一頭叫她。「來!來!來!試試言叔這道「掌上明珠」如何?」盤上香氣正熱。

「真好。」程暖晴刷地起身。「言叔最好了。」

「言叔好,語叔就不好了嗎?」冷語在一旁吃味地嚷著。

「語叔也好。」程暖晴巧笑盈盈。

冷笑在旁細聲細語地裝腔。「言叔好,語叔好,笑叔他好;不過,最好的是王爺哪!」

怪模怪樣,惹得旁人爆出笑聲。

「笑叔!」程暖晴臉上臊紅,插腰跺腳的。「王爺本來就好,您拿這開什麼玩笑嘛!」

冷笑斂整神色。「不逗你了,同你說正經的,你看王爺會不會納你做妾?」

「這算什麼正經話?」程暖晴身子一矮,窩坐在灶前。

「我倒覺得這是正經話。」冷言出聲附和。「我看王爺待你是真心好的。王爺人變了許多,能嫁給他,也是件好事。」

「是哪!」冷語同表贊成。「你要為自己將來打算哪!這個女人啊……」

「三位大叔。」程暖晴趕快起身,躬身作揖,打斷他們的話。「我拜託你們,別一搭一唱說得像真的。我只是個無父無母的丫鬟,能服侍王爺已經是造化了,沒想過要攀高枝兒,做上鳳凰。」

「阿晴啊!話不是這麼說……」冷語還要再說,卻讓人打斷。

「救人啦!救人啦!呼!呼!」這次打斷他的,是氣喘吁吁的冷三,他正從外頭趕回來。「不行了……」他一進廚房就先灌了一大口茶。

「怎麼了?」廚房的人全回頭問他。

「大事不好了。」他揮汗,先用力吸了幾口氣。「小翡懷孕了,被王爺發現,王爺氣瘋了,在大廳上放話要殺人了,他說,男的不出來,就死小翡一個人,男的要出來,就讓他們死一對。」

「怎麼會這樣?」程暖晴不及細思,就衝了出去。

「去看看,去看看!」其它人面面相覷後,丟下手邊的工作也跟出去。

這事真的大了,王爺從沒發過這種狠,怕是……***

「怎麼回事?」大廳外擠滿了各個宅院的奴僕。「請讓讓——」程暖晴只得出聲擠到前頭。

「程姑娘!」其它的奴僕見了她趕快讓路。

所有人都知道冷玦對程暖晴非同一般,人群裡頭窸窸窣窣地發出聲音,大多是盼她能出來救人。

「晴姑娘——」差點要厥過去的韓似水,一看到她,緊攀著她的手腕。「你要救救我們家小翡。」

韓似水看來裊弱似委頓的花瓣,若非高頭大馬的冷靜撐住她,怕她就這麼昏倒了。

「玦兒,他聽不進去我說的。」韓似水掩絹低泣。

「老夫人,您先告訴我是怎麼回事?」程暖晴是心急如焚,偏又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冷靜沉聲。「王爺放話,說要找出讓小翡懷孕的人。冷淡剛剛衝進去招了,王爺便把門關上,還把老夫人請出來,說他要執行家法,怕夫人見了害怕。現在誰也沒能進去,王爺說進來大廳的人,同罪處置。」

砰地一聲,從裡頭傳出,程暖晴一顫。「啊!」受了莫大驚嚇。

「小翡啊!」韓似水軟在冷靜的身上。

屋內,冷淡讓冷玦踹在地上哀嚎,鮮血從嘴角流出。「求王爺饒過小翡……」

到這地步,他是全豁出去了。

「王爺。」小翡上前護住冷淡,已經是哭得一把涕淚的。「一切都是小翡的錯,王爺要怪,都怪我好了。是我……是我勾引他的。」

「賤女人!」冷玦一掌摑去,小翡的臉頓腫。「下賤,不要臉,不知廉恥。」

冷玦出口都是惡憤的言語。「勾引他,呸!」狠啐到滿臉狼狽的小翡身上。「我就知道女人天性淫賤,全不可信。我讓你來服侍我娘,你倒好,在她身上,連這也學會了。」

冷玦已然喪失理智,出口動手,猛然殘忍,發狂的雙眼,盡是讓人起寒顫的怨恨。想也沒想,他飛腿便要踢人。

「王爺,饒命……」冷淡奮力拖住他的腳。

冷玦一邊甩開他,一手揪扯小翡的頭髮。「啊!」小翡凄厲地大喊。

「王爺!王爺!」小翡每一聲,都喊得屋外的人心疼。「王爺!您快開門啊!」程暖晴在門外猛敲,盼冷玦能靜下來。

「玦兒,玦兒……」韓似水淌下清淚兩行,無力地拍著門。

「靜爺,您快把門撞開啊!再不動手,就來不及救人了!」程暖晴求著。

「阿晴——」冷三已經鑽到她旁邊。「你冷靜一下,你這樣也救不了人,只是把自己賠上去。王爺現在是瘋了,你說了,他也不會聽,不過是跟著送死。」

程暖晴堅決道:「如果裡頭鬧出人命,我的心也死了,那又有什麼意思。」肩一橫,自己直接衝撞門板。

「撞門——」冷靜立刻吩咐。「有事我扛。」

他挪開略顯錯愕的韓似水,讓眾人撞開門板。

「王爺!」程暖晴來不及向冷靜道謝,門一撞開,直接奔前,架住冷玦的手。

「您放手哪!要出人命了。」

「閃開!」冷玦已是煩躁,鬆開小翡的頭髮,用力一甩。

程暖晴失了平衡,跌在旁邊。「啊!」她輕呼出口。

小翡後仰在地上,雖是一痛,但頭上劇痛倒是消了不少。她這才回神,看清楚是程暖晴救了她。

冷玦步上前,腳停在她的肚子上畫圓。「我這一腳下去,就結束了你肚子的孩子。他死了也好,若是出生,不清不白,往後他是讓人恥笑。」

他忽地仰天一笑,詭譎的笑聲,透寒帶酸,竟又像是嚎哭,讓人心底發毛,卻又說不出口的,惻惻地難受。

「王爺!」程暖晴從背後抱住他。「王爺!您回來啊!」忍不住嚶嚶低啜。

她的王爺已經不見了,方才她所見,不過是一道怨靈附在冷玦身上。

冷玦身子微顫,眼底掠過一絲清明。「你放手。」

「我不放——」程暖晴死摟著。「王爺,您怎麼會這樣?」

「這樣怎樣?」冷玦扳開她,可回憶幽幽地疊鏤,記起她每一回情絲千縷,每一次柔意繾綣。

冷玦低咒。「滾!」不願讓她看到此刻的自己。

他寒聲。「你若放手離開,本王不與你計較,要不我連你一起殺了。」

「不要……」她抱著他暖暖的軀體,知道他回來了。

「王爺——」程暖晴屈膝一跪。「阿晴求您,饒了小翡姊姊他們兩人,就算他們做錯事,也不需處死吧!」

「他們是滔天大罪,只有死才能贖盡。」冷玦的語氣決絕,再無轉圜。

程暖晴身子顫抖,伏在小翡前面。「王爺,您真要處死他們的話,那就先殺了阿晴吧!」

「阿晴?!」小翡呆愣住,她與程暖晴沒啥交情的,她為什麼會……

「你以為我不敢!」冷玦一把揪起程暖晴,像是隨時可將她捏死。

「王爺——」水氣在她眼中漾開。「阿晴沒有意思威脅王爺,更不敢恃寵而驕,只是假如王爺因為這樣的過失,就要殺了兩個人,那阿晴寧可死了,也不想見到這樣的光景。」斂閉住眼角欲遁的珠淚。

「玦兒!」韓似水絞緊手絹。「你聽娘說……」

「我不聽——」冷玦鬆手。「這種事,你有什麼資格說?」背對著韓似水,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間迸出,恨怨不已。

如遭霹靂雷擊,韓似水從冷靜的懷裡軟了,癱跪在地上。「玦兒……」她那聲,喊得凄切纏婉,像是花零落前最後一口幽吐。「娘知道怎麼說,你都不會聽的;娘只能求你,小翡在我身邊這些年,就像是我女兒般……」

「老夫人……」小翡伏在冷淡身旁啜泣。

「娘求你——」韓似水深切凝盼冷玦背影。「求你原諒小翡他們。」

「你要我原諒他們?」冷玦回身寒視她娘,冷笑一聲。

「好!我原諒他們。」冷玦開口,宛若刮骨寒風,要鑽到人凍徹神魂,翻落幽間冥府。「可我絕不原諒你,絕、不!」

「玦兒!」韓似水眼前冒黑,胸口閉塞,便暈厥過去。

「老天人!老夫人……」大廳陷入混亂中。

***

老夫人在大廳昏倒後,冷玦隨即回房,不讓任何人打擾,只留下冷靜一人發落善後。他將小翡和冷淡安頓在府外,延請大夫照料老夫人,派人將廳堂收拾,取消過壽的種種。

而程暖晴則自始都陪在韓似水房裡。

方才大夫來開過藥方,她也煎熬好了,只是老夫人一直未醒。

「老夫人……」她幽看著轉眼衰老許多的韓似水,心頭不禁酸楚,拉起衣袖,切切地啜泣。

「咳!咳!」韓似水在床上翻震幾下。

「老夫人!」她趕緊挨到床邊,一邊擦去眼淚。

「小……」韓似水手攬住她時,才改口。「晴姑娘。」她眼中涌酸,珠淚滾垂落地。

「小翡姊沒事,靜爺安頓好她和冷淡哥了。」

「那孩子呢?」韓似水握住她的手。

「老天保佑,聽靜爺說,孩子也保住了。」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韓似水雙手合十。

「老夫人,您這下可以放心了。」程暖晴輕摟她的肩膀。「您現在醒了正好,我藥熬好了,您趁熱喝吧!」

「你擱著吧!」韓似水偏過頭。「喝了,還是好不了。」

「別這麼說,大夫要您別煩惱這許多。」

「兒子不要我了,我能不煩嗎?」韓似水幽幽地斜對上程暖晴。

「我會想辦法幫您的。」程暖晴轉到她面前。

「會有辦法嗎?」韓似水眼神恍惚。「怕這一切只有我死了,他才有辦法解脫。」

「老夫人您別這麼說。」程暖晴堵住她的嘴。「您是好人,王爺也是好人;我不知道您和王爺的心結是怎麼結上的,可我不信您死了,這結就解了。王爺心裡是真有您的,這點我在他旁邊是看得清楚的。」

韓似水淺笑,順上程暖晴的發絲。「你是個好姑娘,善良、體貼又勇敢。玦兒要能娶了你,是他的福氣。」

「老夫人您誤會了。」程暖晴俏臉勻上彤光。「我不是什麼善良體貼的好姑娘,我不過是個笨手笨腳,又胡裡胡塗的野丫頭。很多地方我比不上王爺,根本不敢奢望王爺娶我。只覺得我這輩子能認得王爺,已是莫大造化。」

「你太客氣了……」

「不!不!」韓似水的話還沒說完,程暖晴就急著截斷。「真的是這樣的。我肯做,可笨得很,能做的事不多,以前老是被我娘嫌棄的;跟著王爺在一起後,我才慢慢覺得我可以做一些什麼。以前大家都說他壞,就我一個人看到他好,可到後來是所有人都說他好,我心頭好開心。這過程我看在眼裡,也很高興,因為我都跟著敲敲邊鼓。」

韓似水柔笑。「你這麼說,是妄自菲薄了。你來,真的改變玦兒許多。」

「老夫人。」程暖晴臉上帶羞,摸手探向腦勺。「有些事,我是真的胡塗,不過,王爺的事情,我心頭清楚。不是我改變什麼,我了不起只是?風點火的。改不改變,其實是王爺自個兒決定的。」

「你真好,心思單純,心頭卻也清朗。如果?能時時守在玦兒身邊,對他一定很有好處的。」韓似水從頸間解下一條玉墜子。

「給你。」那是她貼身不離的玉觀音。

「給我?!」程暖晴暴凸眼,猛搖頭。「不成!不成!」

「你收著就是,也許我看不到玦兒娶你了,可我心裡已當你是兒媳婦了。」韓似水不容程暖晴拒絕,直接替她套上。「咳!咳!」

「老夫人,您沒事吧?」程暖晴輕順她的背部。

「沒事!」韓似水輕拉著掛在程暖晴身上的玉觀音。「這條墜子,是我從娘家帶來的,這世上,就只有這一物是我自己的了,就只有它了……」她低訴,語中帶著凄哽。

什麼世上只有這一物是她自己的,這話聽得程暖晴發酸。

「老夫人。」她摸摸鼻子,抑住酸澀的感覺。「您莫說這樣喪氣的話——」她解下玉觀音。「這麼貴重的東西,我不敢收,我幫您交給王爺好嗎?」

「玦兒?!」韓似水抬頭。「他還願意收嗎?」眸中已是珠淚盈眶。

「會的,我幫您去跟他說。」程暖晴使勁,握得玉觀音發熱。「我現在去跟王爺說——」她跨腳,忽又躊躇停頓。「不過,您得答應我一件事,把藥喝了,安心等我回來。」

「這……」韓似水遲疑地抿脣。

「別這了。」程暖晴把玉觀音收在腰際,俐落地下床,快步到桌邊拿起藥碗。

「您喝了,我就能放心的去說了。」移回韓似水身旁。

「我……」韓似水猶疑半晌,還是端起湯碗。「好!我喝。」

見她喝了,程暖晴臉上才有笑容。

不管如何,她得盡了全力才是,否則就只有叫老夫人等死了。

***

「王爺。」寒夜深冷,冷玦房門閉鎖,程暖晴已經在門外敲了好陣子。

「你來做什麼?」冷玦颼地開了門,雙眼赤紅,渾身酒臭。「喔!我知道了,你知道我心情不好,來服侍我的吧!」

「好。」冷玦捏住她的下頦,邪肆地磨蹭。「你在我娘那兒,一定學了不少取悅我的方法。」他浪狂一笑,倏地攔腰抱起程暖晴。

「王爺,您放我下來——」程暖晴慌手忙腳地踢踹掙扎。「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啊!」她沒想過會變成這樣光景的。

「王爺!」她的扭動,只更激起冷玦勃發的獸意。

「你等不及了嗎?」遭來的是冷玦犀利地嘲弄。

冷玦帶她步過狼藉的地上,直往內室,砰地把她摔向床邊。

「啊!」程暖晴吃疼呼出。

「等會兒你就不是這種叫聲了。」冷玦的眼眸,陰冷地像是來自地獄。

「不要!」程暖晴來不及起身,就讓冷玦撲倒在床上。

「你這賤女人,還想裝清高貞節?」冷玦嗤笑,異樣的昂起頂住程暖晴。

程暖晴心慌意亂盡使全力,朝他肩膀狠狠地咬去。

冷玦衣物厚暖,沒能真的傷到他,倒激起他的怒氣。「你膽敢反抗我?」他拖扯起程暖晴。

「王爺!王爺!」程暖晴死命地尖叫,淚水淌落面頰。

「您不要這樣,您這樣不就變成了章永。」他粗暴的舉止勾出她所有恐慌。

「章永?!」冷玦收手,憶起那個侵犯程暖晴的禽獸。

而他……冷玦身上一陣驀然寒顫,環巡四周,頭皮更麻。

他現在是成了什麼樣子了?

「出去!出去!」他暴吼。

程暖晴身子彈飛,只想離開這忽成地獄的地方。

她頭也不回地奔出房門,到門檻時,被絆了一跤。「哎呀!」

疼了一下,她這才想起所為何來。

為此,躑躅難定,前不行,退不得。

思量了片刻,她回頭看冷玦的房,像野獸的巢穴。

她皺眉,還是向外跨去,停佇在冰寒的門外,高聲朝內喊:「王爺,我在門外候著,等您冷靜下來,我再和您說話喔!」

「滾開!」暴狂的喊叫,是她唯一獲得的響應。

「喔——」程暖晴嚇得縮腳,窩在門後。「別凶嘛!」她細聲碎念。

 

 

第十章

風吹來刺骨,程暖晴全身冷顫,她環身跺腳,希望能活絡氣血。「好冷喔!」

她已經在外面呆得快成冰柱了。

真得受不住了,她朝內高叫:「王爺您還沒冷靜下來啊!」聲音飄顫。

「你有什麼事,在外頭說就好了。」冷玦的語氣,恢復往常。

程暖晴喜道:「老夫人有東西要我交給你的。」

「你回去,我不會收的。」冷玦竟將室內的燭火吹熄。

屋外更顯凄寒。「你不收,我不會回去的。」程暖晴噘嘴,是堅持,但也有幾分賭氣。

「什麼嘛!讓我在外頭吹風,竟然都不心疼。」程暖晴藏在門板後躲風。風不強,但颼風侵骨。

「算了。」她轉念,猶是無法和冷玦生氣。「老夫人和王爺之間的問題,一定不是一天兩天,那句話叫什麼……冰凍……冰凍三尺……非……非一日之寒,對!就是這句話。」想起冷玦教過她的話,她自顧自地笑了。

「王爺現在心裡一定也不好受。」她喃喃念道,蜷縮身子,緊挨著門,神智逐漸消散,沉沉地閉上眼睛。

「程暖晴?!」冷玦明白程暖晴是執拗的人,不會輕易回去,可偏又沒聽到她的聲音,心頭極是不安穩,翻身出到門外尋她。

「不在!?」外頭是一片空寂,寒意騰騰,冰徹得沒有人氣。

「程暖晴!」他不放心地高喊。

「嗯……」細微的聲音,在冷氣中幽出,旋即消融。

「程暖晴!」冷玦刷開門板,抱起蜷縮成團的她。「該死,你真的沒走!」抱起她直衝床上,為她覆蓋厚寢,為她搓熱手腳,為她浸泡溫水,為她……紅了眼眶。「起來,程暖晴!」他大吼,怕閻羅勾攝她的魂魄。

「不要……凶我……嘛!」程暖晴悠悠醒轉,脣瓣不再是駭人的玄紫。

「王爺。」她看得清楚,他的眸中是焦急害怕,是關心擔憂。

她虛弱地扯了個笑。「你……今天凶了……一整天……氣總也消了。」

淚凝在眶裡。「我的氣沒消,你的氣倒要斷了。」他俯身緊摟住她。

「不會!不會!」他的胸膛,永遠是她最暖熱的依靠。「我不想死,這口氣,怎麼也舍不得斷呢!倒是老夫人快斷氣了……」

「娘?!」冷玦目光沉鬱。「你來是替她捎什麼話?」

「她沒叫我來替她捎話,是我自己想替她把東西送給你。」程暖晴拿出韓似水的貼身玉墜。「這個她原要給我,我覺得還是給你最恰當。」

「就算是為了這個,你也不該讓自己冷死!」

「這很重要的!」程暖晴塞給冷玦.「況且——」她吐舌。「我也沒想到會冷死。」

「你對她倒好。」冷玦握著玉佩,他知道那玉觀音他母親極是重視。

「我本來對誰都很好啊!不過,這一回,我是有點自私啦!我當然關心老夫人的生死了,可我更在意的是……是你啦!」嬌顏暈出淡紅。「我知道老夫人如果死了的話,你這輩子,都沒法子再開心了。」

「你別開口不離死字,娘……她應該……還撐得住。」冷玦語氣趨弱。

「除非你去看她,否則她一定撐不過去,老夫人根本就不想活了,她把這玉觀音給我的時候,像是在交代遺物呢!」看冷玦陷入沉思中,程暖晴推他一把。「你去看她啦!老夫人給我的時候說什麼,這玉佩是她唯一的東西了。聽得人好辛酸哪,她真的好可憐的。」

「你根本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人,她……不值得同情。」冷玦緊捏手中觀音。

「那你知道她為什麼是這樣的人嗎?」程暖晴振振有詞。

「我……」這是他第二次聽程暖晴提到類似的話,沒有深奧的道理,卻叫他啞口無言。

「我初認得你的時候,他們也說,我根本不知道你是怎樣的人。」

程暖晴低低說著,不知已在冷玦心湖深處,掀撥起巨浪滔天。

***

冷玦還是去看韓似水,他在門口呆停半晌,終還是推門而入。

「晴姑娘,玦兒肯來……」看到冷玦陰寒似幽魂停傍不前,她倏地改口。「玦兒。」目不轉瞬地凝盼,恐他從眼前消失。

冷玦困難地吐出。「我來是想問你,我是爹的孩子,還是那男人的種?你……為什麼要跟那男人在一起,真的是因為……不甘寂寞嗎?」

那男人指得是先帝——韓似水的公公,冷玦的爺爺。

這問題鎖在他心頭,已經是二十年了。

他本是想將這問題埋葬的,原以為不提、不問,便可假裝不曾。

直到小翡的事情爆出,他才知道心中不曾放下的,不是記憶,而是怨恨。

韓似水面如死灰,抖聲低間:「你知道的……到底……是哪些?」

兒子問出口了,她再也不能逃了。

「你記得我八歲那年,那男人有一陣子常來看你嗎?有回,他來見你,還說要在府裡過夜。那晚,我聽到總管冷忠和旁人喝酒時,喝到爛醉,他不小心吐了些話。他說,爹迎娶?進門時,身體已經不行了;還說……他懷疑我不是爹的孩子。我不信,我跑到你房裡,要去問你,竟聽到你……我在窗外偷了個縫,看到你……」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韓似水掩面失聲。「我求你不要說了。放了我吧!放了我吧!」哭聲痛切地斷人心腸。

「娘!」冷玦一步步地接近她。「我求您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心裡的是我爹,還是那男人。如果你……真心喜歡那男人,我……」

「嘔!」韓似水絞胃乾嶇,額上滲出冷汗。「我恨他!」向來溫婉的她,第一次吐出這麼怨毒的字眼。

「那是他欺負你了?!」冷玦心頭狂跳。

「他死有餘辜,當墜無間地獄。」韓似水緊抿脣。

「這麼說我是爹的孩子了?」他無法背著不明不白的身世。

韓似水無言望著他,這叫她怎麼說出口。

當年,她是慘遭冷皇強暴才生下冷玦的,可她不能說。

不說,冷玦只是怨她「不貞不潔」,說了冷玦會恨他自己出身「不幹不淨」。

「娘您說啊!?難道……難道……難道是他欺負您……然後生了我……」陰風寒颼,冷玦跌坐在床上,眼神失焦。

天叫他怪了他娘一世,可笑的是,他才是當恨的孽種。

「你不是他的孩子,你是娘的孩子,是娘最心愛的玦兒。」韓似水摟緊他。「你聽娘說,娘這輩子最愛的只有玦兒。當年……」

韓似水娓娓地道出過往。

她本來是富商愛女、掌上明珠,奈何蒼天作弄,家道中落。父母雙亡後,她被賣入高官府中,為人婢女,伺候官家千金。三十四年前,體弱的十七皇子,忽傳病危消息,皇帝下召為皇子選妃沖喜。

高官之女,被選為妃,其父母不忍見女青春深埋,乃央韓似水代嫁。韓似水苦於人情,迫於無奈,只好從命。嫁入王府後,蒙天憐見,皇子略見起色,夫妻尚稱和睦。唯皇子委實多病,不堪刺激,故未曾圓房。

一日,冷皇過府探病,初見韓似水驚為天人,遂生色心,惡起歹念。他偽作慈善,幾番探病,卸下韓似水防備之心。某夜,邀韓似水晚膳,佯裝醉酒,乘機欺凌。韓似水膽弱,暗自飲泣,不敢聲張。

幾次萌生死意,只皇子待她情深意重,她不忍先皇子而去,故忍辱偷生。本欲待皇子死後同殉,豈知皇子不久之後,果真亡故,但她腹內珠胎已結三月。

韓似水頓失主意,茫茫無措,渾渾噩噩。初時,冷皇還要藉故一親芳澤,遂行淫欲。幾次,韓似水或是抵死不從,或是哭泣低啜,或是行屍走肉。此時韓似水已是大腹便便、蓬頭垢面,弄得冷皇覺得無趣,便斷了來往之意。

日復一日,竟已到待產之時。兒子出生後,她一心以為天要絕她,叫她生不得、死不能,憤恨之餘,她生子取名為玦.可畢竟骨肉連心,兼以冷玦生得伶俐討喜,逐漸讓韓似水恢復母性。藉著兒子,她終於重拾歡顏。往後日子,深居簡出,倒也安適自在。

只可惜她多受命運擺弄,冷玦八歲那年,她因故參與大典,艷驚四座,聲名播傳,眾人方記起還有十七王妃。冷皇聞言,又起色心。

藉探孫之名,他夜宿王府。再見韓似水,風姿綽約卻又靈性未失,叫他既驚且喜,色自心中起,惡從膽邊生。是夜,他遁入韓似水房間,要求合歡;韓似水自是不從,他便揚言,要將冷玦帶離她身邊。

往後幾次,終於引得王府內流言四起,也叫冷玦撞見。韓似水不知冷玦是否知曉此事,只是冷玦逐漸與她疏離,她心中隱約了然。為此,她數日不食,懨懨然,了無生趣。

冷皇過府見她,昔日紅妝玉顏,今日面黃肌瘦,心中自是不喜,又加之冷玦每每見他,藏恨含仇,他也就不愛過府。

或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冷皇莫名暴斃而亡。

「這畜生是死了,可我呢!我活得好苦……」韓似水面上一片冷濕。

「娘!是孩兒的錯,讓您受了這些委屈……」

「不!是娘不好。」韓似水堵住他的嘴。「娘若早些自我了斷,也不會拖累你一輩子懷藏著這樣的仇恨。」

「不是的,該死的不是娘,是那畜生,還有……我。」俊眉糾鎖成結。「若我不出世,也可讓娘免去許多煩憂。」那自責,不是言語能夠道盡的。

「別這麼說,玦兒出世,娘才重生的。」韓似水柔聲道。

「娘!」再也抑不住了,冷玦失聲痛哭。

這是他生平第二次這般失態大哭。

第一次,是他八歲那年……***

那天過後,冷玦讓冷靜請了幾位手腳俐落的丫鬟入府。這些丫鬟的工作,便是服侍韓似水和程暖晴,還有待產的小翡。這偌大的轉變,冷府上下沒幾個人搞得清楚。

這是他們母子之間的事情,不需要和旁人論道,除了程暖晴之外。

「晴兒。」這幾天,他從韓似水的住處出來之後,就會直接去探看程暖晴。

「王爺!」照顧程暖晴的婢女小玉,向他跪安。

「下去吧。」冷玦隨意勾扯了個笑容,竟教小玉看得痴迷。

「是。」小玉起身,心裡對程暖晴諸多欣羡。

她服侍程暖晴不過兩天,已可以感受到王爺深切的情意。

「小玉啊!」程暖晴喚住她。「你等會兒把桌上那籃子糕餅拿給冷三,叫他分給廚房的人吃。」

「喔!」小玉領命,拿了籃子就出去。

「你該不會想點鴛鴦譜了吧!」冷玦竊笑,步到她身邊。

「王爺,你不覺得小玉和小三滿適合的。」程暖晴轉了轉水靈的瞳眸。

她意圖下床,叫冷玦擋住。「別下來。」

「不下來,好無聊呢!」程暖晴嘟嚷一下,還是沒有拂逆冷玦的好意。「王爺,說真的。你瞧,冷三和小玉如何?」

「可以吧!」這對他而言無所謂。

「王爺,如果小玉許給小三,你會不會舍不得?」她的話,透著酸味。

「那是你的丫頭,我有什麼好舍不得的。」俊眉挑揚。

程暖晴小嘴噘翹。「什麼我的丫頭,我看她的心是向你的,每次你一笑,她都失了魂似的。」其實,其實,她就是小小的吃醋了嘛!

他無奈一笑。「你說的,像我勾引她似的。」天地良心,現在叫他說出小玉的模樣,他都還說不清楚的。

她斂眉指控。「我覺得你有一點點……」兩手指比出一點距離。「勾引她。以前,你見了我,也不是每次都會笑的。」

冷玦失笑。「晴兒,你吃醋了。」笑聲在屋內迴盪。

「我……」程暖晴臉上彤光流動。「一點點啦!」她細聲咕噥。

冷玦故意板起面孔。「好吧!她害你吃醋,我把她趕走好了。」

「不成!不成!」程暖晴急道,瞟見他嘴角噙笑,她眉頭擠皺,朝他臂膀打去。「好啊!你逗我。」

冷玦攫住她的手。「我不只要逗你,還要娶你。」

程暖晴的心漏跳了半拍。「沒正經,怎麼拿這開玩笑呢!」滑出他的手。

「我不是在開玩笑的。」冷玦箝著她,讓她迎對上他。

「王爺——」泛紅的螓首偏垂。「你別逗我,叫我白開心一場。我是喜歡你,可不敢奢想能嫁給你;咱們差太遠了,我只求能在你身旁伺候就是了。」她對自己沒信心,只覺像自己這樣粗笨的丫頭,合該當下女的。

「難道你要做一輩子下女?」冷玦扣上她滑膩的下頦。

「你不趕我的話,就做嘛!」小嘴嘟噘。

萌生作弄她的念頭,冷玦故意皺眉。「你做下女的話,我可虧大了。你又會摔壞東西,煮的飯菜也不好吃……」

「哎!哎!」程暖晴拍著他的腿。「我沒有這麼差吧!」

「怎麼沒有。」冷玦抓住她的手。「我可沒有羅織罪名,哪一項不是你做過的。論起這,小玉做的都比你好。」

「那你找她服侍你一輩子嘛!」她說得氣,也說得酸。

冷玦輕膩上粉頰,低聲輕道:「她當下女比你好,可你當妻子比她好。」

程暖晴臉上一陣燥熱,腦中暈眩,脹著難言的迷幻。「真的嗎?」

「當下女只要順著我,當妻子卻是要陪著我。沒有你,我度不過心頭障、看不到眼前好。先前,不敢開口娶你,是因為我心頭的魔障未過,不是因為你不好。」

「聽你說得我都快飛起來了。」程暖晴臉上桃紅未散。「不過,我有這麼好嗎?」斜睨他一眼。「你沒有認錯人喔!應該沒有吧!」

「怎麼會?」冷玦叫她逗得哭笑不得。「我想娶的妻子,叫程暖晴,暖和的暖,晴天的晴。是世上最開朗、最善良的好姑娘。她教了我許多事……」

程暖晴截堵他的話。「唉呀!你搶了我的話了,這話才是我要說的。王爺才真的教了我好多事呢!」

她永遠記得他教她一筆一劃地寫下「程暖晴」三個字。他負了這麼多仇怨,可仍願意一步步地走出去,叫她在旁見了感動。

冷玦眼中閃過感動,可也閃過抹促狹。「我搶了你的話,這麼著,讓你罰我吧!」

「怎麼罰?」她猶茫茫未知。

「這張嘴,把你要說的話給搶了。你罰它啊!把它堵住啊!」說著還閉上眼睛,一副「引脣待吻」的「受刑」模樣。

「不要臉!」程暖晴臉上又熱,重重地使起身邊的枕頭塞住他。

「色鬼!」王爺就這點不好,老是想要偷吃她的嘴。

尾聲在冷玦的誠心和韓似水的敲邊鼓的助陣之下,程暖晴終於點頭答應嫁給冷玦,婚期與小翡出嫁同日,婚禮簡單隆重。

由於當日有兩個新娘,所以冷玦極是緊張,要人寸步不離的盯守住程暖晴。莫怪他不安,程暖晴的胡塗是出了名的,他可不想娶錯新娘,雖然小翡小腹微凸,極好分辨,他也不敢放心。

入了洞房之後,他第一件事,便是掀頭蓋——「還好!」看到是程暖晴他終於放下心,忍不住輕呼出口。

「什麼還好?」程暖晴眼神飛羞,輕瞅著他。

「還好新娘子沒有跑錯洞房。」他寬心地斟起交杯酒。

「我又看不見!」程暖晴抗議著,隨手抓扯掉頭蓋。「看得見的人是你呢,若娶錯人可是你的事,不能賴在我身上。」

頂上鳳冠,她嘟嘴抱怨。「好重呢!」

冷玦放下酒杯,助她取下,聽她嘴上猶念:「早知道規矩這麼多,我就不成親了。」

「好了,喝了這交杯酒,一切便算完成了。」冷玦誘哄著,心頭盤量,等一會兒要如何「勾引」人事未解的程暖晴洞房。

「嗯!」程暖晴蹦上椅子。「喝酒前,咱們先吃菜。」她的眼神突然變得灼亮明燦。

「吃菜?」冷玦坐上旁邊,盯瞧半晌,舉起筷子。

「等一下!」程暖晴制止了他往「琉璃肉」下手。「不急著吃這,先嘗嘗這道。」手指著一盤「芙蓉雞片」。

「好——」冷玦扯了下嘴角,臉色變了幾轉,還是擠出笑容。「好吃。」

「真的嗎?」程暖晴斂眉,挾了塊雞片吞入。「惡……」舌頭一吐。

冷玦為她遞上茶。「好吃吧!如果不加這麼多鹽的話。」

「對不起啦!」程暖晴一口灌盡。「都是他們啦!催我催得急,害我沒法兒先嘗過,再端給你吃。」她是滿臉愧疚。

「沒關係。」冷玦端了酒,與她交杯而喝。

他心頭竊笑,早看到桌上的「芙蓉雞片」,他就有底了。

第一次,程暖晴做的「芙蓉雞片」忘了加鹽;這一次,她有心雪恥,必然會卷土重來。他是感動她百忙中也要為他做菜;不過,他清楚,程暖晴是忙中有錯的人。

這盤菜,他故意讓程暖晴自己開口要他吃,這麼一來,程暖晴一定會……「好鹹,對嗎?」喝了酒,程暖晴念的還是自己煮壞的菜。

「我說沒關係的。」他「故意」裝得「寬大為懷」,還有幾分「委曲求全」。

「你好可憐喔!娶了我這麼笨手腳的丫頭。」

「不會啊!」黃鼠狼給雞拜年,冷玦終是要露出真面目的。「我還有別的好吃呢。」他邪邪一笑,抱起了程暖晴。

「欸!」程暖晴本能地臉紅。

冷玦轉臉就是「得理不饒人」,堅定地往床邊走去。「新婚之夜,只有一次哪!你總得還我一些好吃的。」眼前程暖晴是「秀色可餐」。

湊上朱顏,他為她寬衣解帶。

春光旖旎,程暖晴彤頰嫣燙。「一定得這樣嗎?」她小聲地問。

冷玦在她身上游移,撩撥起她異樣的灼熱。

「嗯!」攫住她惑人的櫻脣,他恣意品嘗她口裡的芳津。

半晌,輕抵住她燒紅的耳根。「你不是想生小冷香嗎?」

「啊!你知道了喔?」程暖晴嘰咕碎吐。「那……那……那我們多生幾個好不好。」多個孩子才熱鬧啊!

「好!」耳邊傳來冷玦不饜足的笑聲。

室內春色正好,相信未來他們會有很多很多的小冷香。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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